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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无名的裘德8

8

        米克尔节来而复去了。裘德和他太太结婚以后,在她父亲家里只住了一个很短的时期,现在已经搬到靠近市区中心一家公寓的顶层楼上了。

        他在结了婚以后那两三个月里,也做了几天活儿,但是,他的身体却本来就不大好,现在更危机四伏了。那时他正坐在壁炉前面一把带扶手的椅子上,咳嗽得很厉害。

        “我不嫌麻烦,跟你二番结婚,可真得算捡了便宜啦,”艾拉白拉正对他说,“你完全得靠我养活啦——看样子非完全靠我养活不可!我得做血肠和腊肠,上大街上去吆喝着卖,好养活一个害病的丈夫,好养活一个本来我很不必跟他拴在一块儿的丈夫!你怎么不好好保养身体,却这样坑害人哪?我刚跟你结婚的时候,你的身体还很不错呀!”

        “啊,不错!”他说,一面满腹酸辛地大笑起来,“咱们头一次结婚的期间宰的那口猪,你还记得吧!我这儿正琢磨我当时对于那口猪心里所有的糊涂想法。我现在觉得,把对付那口猪的办法拿来照样对付我,就是对我这种人最大的仁慈。”

        现在这一类的谈话,成了他们两个之间每天的家常便饭了。公寓的老板是听人说过他们这一对儿的古怪情况的,所以生过疑心,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结过婚;特别是有一天晚上,艾拉白拉喝了酒以后吻裘德,叫他碰见了。他本来要通知他们,叫他们搬家。但是有一天夜里,他无意中听见艾拉白拉嘴里,像放连珠炮似的,直骂裘德,骂到后来,还用鞋砍他的脑袋,他才看出来,他们过的,原来是正常的夫妻生活;因此他认为,他们一定是体面人,所以就没再说什么。

        裘德的身体仍旧一直没见好;有一天,他带着极犹疑的样子,求艾拉白拉替他做一件事。她满不在乎地问他什么事。

        “写一封信给淑。”

        “你这个该——你叫我写信给她,有什么话可说?”

        “写信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同时问问,她是不是肯来看看我,因为我病了,想跟她——再见一次面。”

        “你这个脾气老改不了;你叫我做这样的事,就是侮辱你的正式太太,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叫你写,就为的是不侮辱你。我爱淑你是知道的。我不想粉饰。事情摆在这儿——我爱淑。我本来有许多办法,可以不让你知道,就写信给她。但是我可要对你、要对她丈夫,都光明磊落。要通过你,才给她信,要她来一趟;这种办法,至少不是鬼鬼祟祟的勾当。只要她当年的性格还留下一丁点儿,那她就会来的。”

        “你对于婚姻本身,对于婚姻的权利义务,一点儿都不尊重!”

        “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我的意见有什么关系!像我这样一个土都埋到半截的人,有人来看我半个钟头,对于任何人会有什么关系!做点儿好事吧,替我写一封信吧,艾拉白拉!”他哀求她说,“看着我对你这样坦白的份儿上,对我多少慷慨一点儿吧!”

        “我可觉得不成!”

        “就一回也不成吗?——哦,做点儿好事吧!”他只觉得,他这个人,因为身体软弱,弄得志气也一点儿都没有了。

        “你要她知道你的状况,为的是什么?她决不愿意见你。她就是那个树倒猢狲散的猢狲!”

        “别说这样的话,别说这样的话!”

        “我可还忠心赤胆地为你哪!真成了傻老婆了!我让那个小娼妇上咱们家来才怪!”

        她这个话几乎还没说完,裘德就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没等到艾拉白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把她仰面朝天按在跟前的一张小床上,同时用膝盖顶住了她。

        “你敢再说这样的话!你要是敢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要了你的命——马上就要了你的命!我要了你的命,于我好处可就多了——我就什么好处都有了,我自己的命也要送在这里头,那还得算是最大的好处。所以你顶好不要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你要叫我干什么?”艾拉白拉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说。

        “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再提起她来。”

        “好,我答应。”

        “我可把你的话信以为实了,”他鄙夷的样子说,同时放开了手,“不过你的话说了算不算,我可不敢保。”

        “你连猪都舍不得宰,还敢要我的命!”

        “啊——你这个话真抓着了我的痛处!不错,我不敢要你的命——连发脾气的时候都不敢。你使劲骂吧!”

        跟着他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他脸色惨白地躺到椅子上的时候,她就以一个评价者的眼光,估计他的寿命。“你要是答应我,她来的时候,让我也在跟前,那我就写信给她。”艾拉白拉嘟囔着说。

        他天生心肠软,又加上他很想见淑一面,所以虽然刚才受了那样的气,现在却也不能拒绝她这种要求。他当时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说:“好,我答应你。你只要叫她来,要我做什么都成!”

        到了晚上,他问艾拉白拉,信写了没有。

        “写了,”她说,“我写了一个字条儿,告诉她说你病了,要她明后天上这儿来一趟。我还没把信寄走。”

        第二天,裘德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她已经把信寄走了没有,不过他却没问她。只有愚蠢的“希望”,靠一滴水、一块面包渣就能活的“希望”,使他心神不宁地盼。他知道可能有几趟车,都是什么时候到,所以每次车该到的时候,他都静静地听,听她是否也到了。

        她并没到;但是裘德却不肯对艾拉白拉再提这件事。第二天他又等了一天,盼了一天;但是淑还是没出现;连几个字的回信都没有。于是裘德就自己在心里想,一定是艾拉白拉把信写了,却没寄走;从她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是这种情况。他的身体虚弱得很厉害,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时常为这个而伤心流泪。事实上,他的猜测一点不错。艾拉白拉,也跟别的护士一样,认为对于病人,可以用一切办法使他安静,可就是不能使病人胡思乱想的愿望真正实现。

        关于他的愿望、他的揣测,他都没再跟她提过一个字。他只不动声色、不露形迹,自己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他拿定了这个主意以后,固然在身体方面不能增加什么力气,但是精神方面却安静、稳定了。有一天,她不在屋里有两个钟头的工夫,中午回来的时候,只见他原先坐的那把椅子空了。

        她一屁股在床上坐下,琢磨起来,“这个家伙他妈的跑到哪儿去了!”她说。

        一上午的工夫,由东北来的雨,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没停。她隔着窗户,看见外面的水隔离里不断地滴答水,她就觉得,好像一个病人,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冒险跑出去找死。但是她却又深信不疑,认为他一定是出去了。她在这所房子里搜索了一遍之后,她这种看法更变成了确实不移的事实。“他自己要糊涂,那只好由他了!”她说,“我有什么办法!”

        裘德那时候,正坐在一列火车的车厢里,快要来到阿尔夫锐屯了,他身上用毯子围着,显得怪模怪样的,他脸上白得跟石膏像一样,所以别的客人都直看他。过了一个钟头以后,可以看到他那瘦削的身材,穿着大衣,围着毯子(但是却没打伞),顺着那五英里长的大路,往玛丽格伦走去。一种坚决的目的,在他脸上表示出来;他所以能够挺身前进,就是由于这种目的;但是他那虚弱的身体,却令人惨然觉得,不足以给他这种目的做后盾。他上山坡的时候,身上叫风完全吹透了,但是他仍旧硬往前捱去;到了三点半钟的时候,他就站在玛丽格伦他很熟悉的那眼井的旁边了。因为下雨,所以外面连一个人都没有;裘德穿过草地,没让任何人看见,走到了教堂前面,只见教堂的门并没锁。他就站在那儿,往前看着那个小学校,同时能听见小学生平常念书的声音,由那儿发出,这些小学生还没尝到人生的苦辣酸甜呢。

        他等了一会儿,等到后来,只见一个小男孩,从学校里出来了——显而易见他是得到允许,先离开学校的,至于因为什么,当然不知道。裘德把手一扬,那孩子就过来了。

        “请你到教师住宅,告诉费劳孙太太一声,说有人请她到教堂里去几分钟。”

        那孩子去了,裘德能听见他敲教师住宅的门。他自己又往教堂里面走了一走。只见教堂里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雕刻,是由旧教堂的一堆瓦砾中保存下来的,现在安在新砌的墙上。他在这些东西旁边站住,它们好像跟他和淑那些过去住在那儿而早已死去的祖先,有血缘的关系。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简直和雨点滴答的声音分不出来,来到门廊下面,他回头看去。

        “哦——没想到会是你!一点也没想到——哦裘德!”她歇斯底里地喉头咽住了之后,跟着连续不断、歇斯底里地喉头哽咽。他朝着她那儿走去,但是她却很快地恢复了镇静,转身要走。

        “你别走——你别走!”他哀求她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我本来想,在这儿见你,不像到你家里去那样冒昧,我决不来第二次,所以你千万要慈悲一点。淑,淑!咱们这是死抠字句,而‘字句叫人死’。”

        “我不走好了——我不要做狠心的人!”她说,一面让他走近她身边,只见那时候,她两唇颤抖,眼泪直流。“不过你既然已经做了那件正当的事了,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又做这样不正当的事?”

        “什么正当的事?”

        “跟艾拉白拉第二次结婚哪。阿尔夫锐屯的报纸都登出来了。严格地说,她一直地就是你的人,裘德。你认识了这一点,把她又娶回去了,这是你太好了——哦,太好了!”

        “我的天啊——我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听这种话的吗?如果说,我这一生里,做过一件最卑鄙、最不道德、最违反自然的事,那就是你说的这件正当的事了,那就是我跟艾拉白拉重新订的这种娼妓式的契约了。你哪,还管自己叫费劳孙的太太!费劳孙的太太!你是我的太太。”

        “你可别把我吓跑了,我的忍受也有个限度!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可是拿定了主意的。”

        “我真不能明白,你怎么能做得出来——你都怎么个想法——我真不明白!”

        “这你就不要管了。他是一个好丈夫,待我很好——我哪——我哪,就又挣扎过,又斗争过,又斋戒过,又祈祷过。我现在已经把我的肉身差不多完全制伏住了。你可别——你也不肯——唤醒我的——”

        “哎呀,你这个又可疼又可气的小傻子;你的理性哪儿去了?你这好像是失去了推理思索的机能了!我本来要跟你辩论来着,不过我知道,一个女人,有你这样的感情,是不能接受任何理智的剖析的。不然的话,那就是你自己骗自己,像许多女人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那样;你自命怎样怎样,其实你并不相信真是那样。你只是掩耳盗铃,而可信以为真,再由信以为真而引以为豪,由引以为豪而聊以自慰,是不是吧?”

        “自豪?你怎么就能这样刻薄!”

        “你这个人,本来是最有前途、最有聪明才智的,谁知道现在我却不幸,看到你的聪明才智,完全没有了,而只剩下了一副又可疼、又可惨、又柔弱、又悲伤的残破躯干?你原先鄙视世俗的骨气,哪儿去了?要是我,至少要至死不屈,坚持到底。”

        “你这是要我死,你这简直地是侮辱我了,裘德!你离开我好了!”她急忙转身走去。

        “你要我走我就走好了。我再也不来看你了,即便我以后有上这儿来的力气,也不再来了,其实那样的力气,我以后是不会再有的。淑哇,淑哇,你不配一个男人的爱!”

        她的胸部开始上下起伏,“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听了难受极了!”她大声说,同时她把眼光在他身上盯了一刹那的工夫,听从一时的冲动,又转身回来了,“你不要——不要看不起我!你吻我好了,你爱吻我多少次就吻多少次好了,你一面吻我一面得说,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懦弱人,并不是一个叫人看不起的骗子——你那样说我受不了!”她冲到他前面,把她的嘴放到他的嘴上,接着说,“我得跟你说——哦,我一定得跟你说——我这亲爱的情人!那不过是——一种教堂的婚礼——我这是说,那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婚礼就是了!那是刚一开始的时候他提议的!”

        “这话怎么讲?”

        “我的意思是说,那不过是一种名义上的婚姻就是了。自从我回到他这儿来以后,我跟他没有别的,只是挂名的夫妻就是了!”

        “淑!”他说。他把她使劲紧紧抱在怀里,把她的嘴唇几乎都吻破了,“如果苦恼中还会有快乐,那我现在这一会儿快乐极了!现在,你看着一切你认为神圣的事物,得跟我说真话,不要扯谎。你是不是仍旧还爱我?”

        “是!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我做现在这样的事,可绝不应该!像我心里想的那样回你的吻,可绝不可以!”

        “不用管该不该,回我好了!”

        “但是你可又这样招人疼!——你又病得这样——”

        “你也是一样啊!我这儿又吻了你一下,为的纪念咱们死去的孩子——你和我,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这句话好像一棍打到她身上似的;她把头低下去了。“我绝不应该——我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她马上呼吸急促地说,“不过一下,一下,亲爱的;我回你的吻啦;我回啦,回啦!……我犯了这种罪过只好恨自己一辈子了!”

        “用不着那样——我现在把我最后的恳求说出来好了。你听着!咱们两个二次结婚,都是出于神志昏迷。我是醉了的时候办的事。你也和我一样。我是叫酒灌醉了,你就是叫宗教迷醉了。这两种醉法,都让人失去了高尚的目标……所以现在咱们两个把这种错误一概抛开,一块儿逃走好了!”

        “那可不成!我再说一次,那可不成!……裘德,你怎么会这样引诱我,叫我做这样的事!这太残酷苛毒了!……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制了。你不要跟着我——你不要看着我。你可怜可怜我,离开我好了!”

        她往前跑到教堂的东头那儿了;裘德听了她的话,并没跟着她。他连头都没回,只拿起毯子来(淑没看见他带着毯子),一直走了出去。他走过教堂那一头的时候,她听见雨点打到窗上的声音里,混合着他咳嗽的声音;人类之爱的本能,即便在淑现在这样强加克制的情况下,都没能完全压伏下去,所以她听见他咳嗽,最后一点的爱不觉发生,当时一下跳了起来,要跑过去保护他。但是她却又跪下了,用手把两个耳朵捂住,一直捂到一切由他那儿可能听到的声音完全消失了的时候。

        他这时候走到草地的边上了,从那儿,有小路往前穿过他小时候赶老鸹的田地。他回过头去,往淑待着的那所大房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跟着就往前走去,心里知道,他的眼睛永远也不会再看到那番光景。

        在维塞司郡里,秋天和冬天,有好些很冷的地方;但是北风或者东风一刮起来的时候,在所有的冷地方之中,最冷的莫过于棕房子旁边阿尔夫锐屯大路和古道相交叉的那个山顶。在那儿,冬天头几场的霰和雪,只要落下来,就一冬不化;在那儿,春季的霜冻到了最晚的时候才融解。现在就在那儿,裘德正顶着从东北来的风和雨往前走去,他身上全湿透了,他不像从前那样强壮了,只能慢慢地走,这样一来,他可就不能维持身上的热度了。他走到里程碑那儿了,那时虽然正下着雨,他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在那上面躺下休息。他要再往前走的时候,他先去到碑后面,用手摸碑上他凿的字。字仍旧还在那儿;不过苔藓斑驳,几乎把字迹都湮没了。他从他和淑的祖先让人绞死的地方旁边走过,下山去了。

        他到了阿尔夫锐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那儿买了一杯茶喝了,因为那种要人命的寒气,开始往他的骨头里钻,让他不能再忍饥受渴。他要回家,得先坐一段有轨汽车,然后再坐两段支线火车,在岔车的地方还得等好久。所以打过了十点钟,他才到了基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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