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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上一章里的事情后面来的那一系列无聊的月份和琐事,现在略过不谈,而一直再接着说跟着来的那一年二月里的一个礼拜天;这样的话,吉令恩的疑惑是怎样消逝的,就可以很快地看出来了。

        淑和裘德正在奥尔布里坎住着,他们的关系,跟年前她离开了沙氏屯去就他的时候,他们两个所建立起来的,完全一样。法院里离婚程序的进行达到他们的意识里的,只像远处的声音,只是偶尔寄来的文件,而这些文件他们几乎连懂都不懂。

        他们每天在一块儿吃早饭。他们住的那所房子是裘德一年用十五镑钱租来的;额外付三镑十先令的捐税;门口挂的是裘德的名牌;屋里安的是他老姑太太那些古老、笨重的家具:他从玛丽格伦把它们搬到这儿来的时候,花的运费,差不多也够买那些东西的了。淑给他管家,料理一切。

        他那个礼拜天早晨,又跟平常一样,进了屋里,要用早饭。只见淑手里拿着一封信,那是她刚收到的。

        “呃,信上说的是什么?”他吻了她以后,问。

        “信上说,六个月以前,关于费劳孙对费劳孙与范立一案所宣布的初步判决,现在刚刚确定了。”

        “啊。”裘德说,一面坐下。

        裘德和艾拉白拉的离婚案,在一两个月以前,也是同样的结局。这两个案子,都是无关轻重的,所以报纸上,除了跟其他那些没人提出异议的裁判,列在一个表里,公布了一下而外,并没登载别的。

        “那么,淑,现在你可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他带着好奇的神气看着他所爱的人说。

        “这阵儿咱们两个——你跟我——真和咱们一向就没结过婚那样,完全自由了吗?”

        “真那样。不过我觉得,可得除去一种情况:那就是,牧师也许不肯亲自给你行第二次婚礼,而把这件事交给另外一个人去办

        “不过我可不敢说一定——你认为咱们真是这样吗?我知道,一般的情况是这样。但是我总觉得于心不安;因为我认为,咱们这种自由,是用欺骗的手段取得的!”

        “这话怎么讲哪?”

        “呃,如果他们知道咱们的真实情况,那他们就不会做这样的判决了。这只是因为,咱们没说什么话,没替自己辩护,才使他们做了不合事实的推测,是不是?因此我想,我这种自由,尽管于我方便,但是它是不是合法呢?”

        “呃,谁教你听任欺骗的情况存在,不加纠正呢?你这只好怨你自己了。”他恶作剧的样子说。

        “裘德,别这样说吧。对于那件事,你这阵儿不应该还着恼。我这个人既然是这样的,那你就一定得这样待我。”

        “好吧!可爱的人儿,那我就那样待你好了。你的看法也许对。至于你说的是真是假的话,咱们没有什么义务去管,那是他们的责任。反正咱们在一块儿住,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这一点儿也不假。不过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在一块儿住就是了。”

        “有一件事却千真万确:那就是,一件离婚案子,如果判离了,那不管这种判离了的决定是怎么来的,反正就是判离了。像咱们这样默默无闻的穷人,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他们给咱们办这种案子的时候,总是快刀斩乱麻。他们办我跟艾拉白拉的案子,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我还担心来着,怕他们会发现她那次违法的婚姻,会惩治她。但是没有人对她注意——没有人考虑过,没有人疑心过。如果咱们是受封的贵族,那这个麻烦可就大了;就只调查,就不定得费多少天,多少礼拜了。”

        淑慢慢地也感到了脱去牵连、得到自由的快乐,跟她的情人一样。所以她提议,他们两个往野外散一散步,虽然这一散步,他们得吃冷饭。裘德同意她这个提议,跟着淑就上楼打扮去了。她为了纪念她新得到的自由,特意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长袍;他看见她这样,就扎了一条鲜亮的领带。

        “这会儿咱们可以手挽着手,高视阔步地走了,”他说,“跟其他订婚的男女一样了。咱们有合法的权利这样做了。”

        他们蹓跶着走出了市镇,顺着一条两面都是洼地的小路走去;现在这些洼地都冻了,那些专长种子的广大田地,也都一片黄色,什么东西都没长出来;但是他们那一对情人,当时却全副精神,都让他们自己的情境吸住了,他们四围的光景,在他们的意识里,几乎不占什么地位。

        “我说,最亲爱的,有了这种结局,那咱们过了相当的时期以后,就能够结婚了。”

        “不错,我也想咱们能够结婚。”淑说,说的时候,并没显出热烈的样子来。

        “那么咱们是不是真要结婚?”

        “我嘴里说不出不结婚的话来,亲爱的裘德;但是我对于这件事的感觉,现在还是跟以前完全一样。我一直害怕,怕的是这种铁一般的契约,会把你对我的柔情,和我对你的柔情,都毁灭了,像咱们那两对不幸的父母那样。”

        “不过,咱们要是不结婚,那算怎么回事?我真爱你,这难道还用我说吗,淑?”

        “当然不用说。不过我倒很愿意咱们老像现在这样做情人过下去,只在白天见面。这样更甜蜜——至少在女的那一方面,这样更甜蜜——在她对于男方确有把握的时候,这样更甜蜜。从此以后,咱们对于形式外表,不必像从前那样特别注意了。”

        “咱们两个结婚的经验,都叫人灰心,这一点我承认,”他稍微带出一点抑郁的神气来说,“这也许是因为咱们两个,生来不能安分,不切实际;再不也许是因为咱们的运气不好:不过咱们两个——”

        “两个不能安分的人,结合到一块儿,那就要比从前加倍地糟了……我觉得,裘德,你一旦按照盖有政府印信的文件同意来爱我,我按照政府的许可,‘在店内’受你的爱,那我就要怕你了——哎呀,那太可怕、太腌臜、太叫人恶心了。像你现在,虽然你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但是我对于你的信赖,可比对于任何人都强烈。”

        “不错——不错——你决不能说我会变心!”他说。不过他自己的口气里,也含有疑虑不定的意思。

        “固然咱们两个,跟别人不一样:咱们不幸,有许多乖僻;但是即便拿一个普通的人来说,要是你告诉他,说他非要爱某一个人不可,非要做那个人的情人不可,那他绝不会爱那个人的;因为这是不合人的天性的。如果你告诉他,叫他不要爱那个人,那他爱那个人的机会,也许反倒会更多些。假使我们因为结婚仪式举行了以后,男女就成了为彼此所有的人了,要调剂这种情形,使双方立誓订约,从结婚那天起,谁都不许再爱谁,同时在公共场合要尽力避免见面;假使这样,那么,将来相亲相爱的夫妻,一定要比现在多得多。你想想看,这样一来,他们男女双方,是不是都要破坏誓言,想尽方法偷偷地见面?是不是见了面以后,都要死也不肯对人承认?是不是要爬楼窗?是不是要藏在柜子里?这样一来,他们的爱就很少有冷淡的机会了!”

        “你这个话不错。不过即便这种看法——或者和这个一类的看法——是不错的,而世界上看出这种道理来的,却并不止你一个人,我这亲爱的小淑。也有许多人,完全知道,他们结婚,大概是要用一辈子的苦恼,换一个月的快乐的。但是他们还是照样不断地结婚,因为他们不能抵抗自然的力量。你父亲和你母亲,我父亲和我母亲,假使他们观察事物的习惯,跟咱们观察事物的习惯相似,毫无疑问,也会看到这一点。然而他们当时也照样结了婚,那也是因为他们受了普通情感的支配啊。但是你啊,淑,可完全是一个虚幻空灵、没有肉体的人——如果我可以这样说——你可几乎丝毫没有兽类的情欲:所以你做这种事,能够听从理性;而我们这种又粗又浊的可怜虫却不能。”

        “唉,”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已经承认了,这件事结果也许会给咱们带来苦恼。我这个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特殊。喜欢结婚的女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她们所以结婚,只是由于她们认为,结婚可以给她们一种体面;只是由于结婚有的时候能给她们一些社会方面的方便——而这种体面和方便,我都很愿意放弃。”

        裘德又提起他的旧怨来了——那就是,他们两个虽然那样亲密,他却永远一次也没从她嘴里听到她老老实实、坦坦白白地说她爱他的话,或者说能够爱他的话。“我有的时候,真正害怕你不能爱我,”他说,说的时候,带出一种几乎近于恼怒的疑惑神气,“而你又那样缄默。我知道,有些女人,看了别的女人做出来的榜样,不肯把实话完全对她们的情人说出来。但是爱的最高形式,是建立在双方完全诚恳的基础之上的。一个男人,回想起旧日对他有过柔情的女人来,总觉得他跟那个行动完全诚实的女人最密切、最亲近:这种情况,女人是不懂得的,因为她们不是男人。女人空虚飘渺、闪转腾挪的手段,虽然能有一阵儿,把好一些男人迷惑了,但是可不能长久把他们吸引住。女人要是耍闪转腾挪的把戏耍得太过火了,总要有一天,自作自受,因为从前爱慕她的人,或早或晚,总有完全看不起她那一天。就在这种看不起她的情况下,他一滴泪都不掉,眼睁睁地看着她葬送在坟墓里。”

        淑那时正看着远处。只见她脸上露出亏心的神气来,同时突然用一种悲伤的声音回答说:“裘德,我觉得,你今天不像往常那样叫人喜欢!”

        “是吗?为什么?”

        “哦——呃——因为你讨厌——老讲大道理。也许我这个人,太不好了,太没有出息了,所以老得有人严厉地教训我才成!”

        “不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你只是一个叫人疼爱的人。不过我想要你对我说实话的时候,你可总像一条鳗鱼那样油滑。”

        “哦,一点不错,我又不好、又固执、又这个那个的;你即便假装着说我不是那样,也没有用处。好人决用不着像我这样,老得有人骂着才成……不过,我既然除了你,没有别的亲近人,也没有人来替我辩护,那你不许我按照我自己的意思,规定跟你同居的方式,不许我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决定是跟你婚还是不跟你结婚,岂不是太叫为难了吗?”

        “淑,我唯一的同志、唯一的情人,我决不会逼着你跟我结婚,也决不会逼着你做另外那件事——我当然决不会那样。你这样一来就发脾气,太不必要了。现在咱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在咱们两个剩下的这段散步的时间里,只谈谈草场上的风光、沟渠里的流水和来年农人的远景好了。”

        经过这一番以后,过了好几天,他们没再提结婚的话;其实他们既然住得只隔一个楼梯,这件事就没有一时一刻不盘踞在他们的心头的。淑现在真正帮起裘德来了;他近来錾碑、刻字,自己单干;他做活儿的地点,就在他那所小房儿后面的小院儿里。她处理家务有了空闲的工夫,就在那儿把整个的字先替他描在碑上,等他把字錾好以后,她再把字涂黑了。这种活儿,跟他从前做的那种大教堂里的石匠活儿比起来,更低一些。他唯一的主顾,是住在他的寓所附近一带的贫苦人,他们想要给家里故去的人作简单的纪念物,知道找“錾碑石匠范立·裘德”(他前门上的牌子就这样写的),不用花多少钱。但是他却好像比以前更不必仰人鼻息了;并且淑既然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只有在这种活儿里,她可以帮一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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