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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劳孙回到故乡沙氏屯做小学教员以后,沙氏屯的居民对他发生了兴趣,想起了他的当年;因为这儿的居民,虽然对于他的杂学,不像在别的地方那样知道推崇,但是对他这个人,却一直地真心敬重。他到沙氏屯不久,娶了那样一位漂亮太太——他们都说,她那样漂亮,如果他不小心,可能叫他难于应付——他们都很高兴,有她那样一个街坊。

        淑从那个家里走开以后,过了一些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老不露面而说什么闲话。她离职以后,她撂下的那个小先生的缺,几天以内就有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补上了。对于这件事,也没有人说什么话,因为淑当小先生,本来只是临时性的。但是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淑仍旧没有踪影,同时费劳孙又曾无意中对熟人透露过,说他不知道他太太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来,大家才觉得稀罕,都纳起闷儿来;后来不细问青红皂白,竟下了结论,说淑另有外遇,背夫私逃了。那位教师对于工作,越来越松懈懒惰,越来越无精打采,也使这种看法,显得近情近理。

        虽然费劳孙除了对他的朋友吉令恩以外,对别人一概尽力保守缄默,但是一旦大家对淑的行为发生了误会,那么像他那种实心眼、直性子的人,就不能再缄默下去了。有一天,礼拜早晨,学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来到学校,跟他办了点公事,办完了以后,把他叫到小学生听不见他们的地方。

        “很对不起,我要问你一句话,问一句于你的家务有关的话;因为,大家都在那儿议论。他们都说,你太太不在家,并不是看亲戚朋友去了,而是跟情人一块儿私逃了。这话真不真?这话要是真,那我很替你难过。”

        “你不必替我难过,”费劳孙说,“这里面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情况。”

        “那么她是看朋友去了?”

        “不是。”

        “那么是怎么回事?”

        “她这回走,按照平常的情况讲,本来该替做丈夫的难过。但是她这次走,却得到了我的同意。”

        主任委员露出不懂这句话的样子来。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费劳孙露出烦躁的样子来说,“她要求我允许她跟着她的情人去,我就答应了。我为什么不该答应呢?她既然是成年人,对不对她自己该知道,不能由我替她说。我不是看管她的狱吏。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我不愿意别人盘问我。”

        那些小学生都看到他们两个人脸上露出来的严肃样子,所以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对他们的父母说,费劳孙太太出了新鲜事儿了。于是费劳孙的女仆(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对别人说,费劳孙先生,曾帮着他太太收拾行李来着,还说要给她钱,还给她的情人写了一封表示友好的信,嘱咐他,叫他好好地待她。主任委员把这件事琢磨了一阵,跟别的校董讨论了一下,结果他们要求费劳孙私下里跟他们谈谈。他们见了面的时候,谈了很久。谈完了,教师回去了,脸上像平常一样,苍白、憔悴。吉令恩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唉,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费劳孙很疲乏的样子,一下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说,“我给了我那个受罪的太太自由,他们认为那是一件坏事——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那是纵容太太通奸——要求我辞职。可是我不辞!”

        “要是我,我就辞。”

        “我可不。这跟他们没有关系。这对我执行我教学的职务也没有影响。我等他们开除我好了。”

        “你要是惹麻烦,那这件事就要上报了,那样一来,你可就永远不用想再当教师了。你要明白,他们得把你看做一个身为师表的人;所以你的行为,对于儿童,对于全镇的人,在道德方面,都有很大的影响。据一般人看来,像你这种情况,是没法辩护的。这个话我不能不说。”

        但是费劳孙却不听他的朋友对他这番忠告。

        “我不在乎,”他说,“他们不开除我,我就不走。我辞职,那就等于我承认我做错了。但是,我可一天一天,越来越相信,我做的这件事,据上帝看来,据所有天真、直爽的人看来,都得说对。”

        吉令恩先就看到,他这位未免倔强的朋友,这样坚持自己的立场,非遭到失败不可。不过,他当时没再说别的话。果然,过了相当的时候——实在说起来,只过了一刻钟,正式解聘的信就送到了:那是校董在费劳孙刚走以后就写好了的。费劳孙答复校董,说这样解聘他不接受。他召集了一个群众会。开会的时候,他又衰弱又带着病容,所以朋友都劝他不要去,但是他还是去了。他站起来,说他反对校董所作的决定,那时候,他像对他的朋友说的时候一样,很坚决地把他的理由列举出来;同时说,这只是一件有关家务的事,校董们没有权利干涉。校董们不承认这种理由。他们坚决地认为,一个教师个人的古怪乖僻,也在他们应该管的范围之内;因为那对于他所教的学生,有道德方面的影响。费劳孙回答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件本身是很慈悲的举动,会于道德有损害。

        镇上所有的体面居民和小康人家,都异口同声,一齐反对费劳孙。但是却约莫有十二三位下层社会的人,挺身而起,替他辩护。这是他没想得到的。

        前面已经说过,沙氏屯本是一些稀罕、有趣的生意人,串乡游巷的时候停留的地方;他们都是夏天和秋天,在维塞司到处赶市集的。虽然费劳孙从来没跟这班人里的任何人说过话,但是他们那天,却很侠义,替他的境地拼命辩护。这些人里面有两个卖破烂儿的,有一个打气枪的,两个女的装气枪的,两个卖艺的,一个开汽机转椅的,两个串街游巷卖扫帚的(她们说自己是寡妇),一个摆姜饼摊儿的,一个坐摇船的,还有一个“试力气”的。

        除了这一队心胸豁达地支持费劳孙的人以外,还有几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他们的家务,也有过很多的变化),都走过来,跟费劳孙热烈地握手;握完了手以后,他们在会上非常强烈地把他们的意见表示出来;因此两下动起手来。结果一块黑板打劈了,窗户上三块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折在一个市参议的衬衣前胸上;有些人把眼睛打青了,又有些人把鼻子打出血来了。让大家都吃惊的是:教区长的鼻子也打出血来了。这是因为,有一个思想解放的打扫烟囱的,特别热心向着费劳孙,所以才弄成这样。费劳孙一看,血从教区长脸上流下来了,就对这样不顺利、不体面的光景,感叹得差不多都呻吟起来。他很后悔,原先人家让他辞职的时候,他没那样办;他回家就病倒了,第二天都不能起床了。

        这一场令人可笑而同时又令人难过的事件,就是他重病的开端;一个中年人,终于看到自己在学术和家庭两方面,都要走上失败和暗淡的道路,而引起别人的怜愍:他现在孤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完全是这种情况。吉令恩晚上来看他,有一次提到了淑的名字。

        “她对我一点也不关心!”费劳孙说,“她怎么能关心?”

        “她并不知道你病了。”

        “她不知道,于她于我都顶好。”

        “她跟她的情人住在什么地方?”

        “我想住在梅勒寨吧;至少他不久以前住在那儿。”

        吉令恩回了家以后,坐下琢磨起来;琢磨了半天,结果写了一封无名信给淑,寄得到寄不到,完全凭机会;因为他在信封上写的是寄那个主教区首城,由裘德收转。那封信寄到了主教区首城以后,又转到了北维塞司的玛丽格伦,由玛丽格伦又转到了奥尔布里坎:这都是由服侍他老姑太太那个寡妇转的,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住址。

        三天以后,傍晚的时候,太阳在西下的灿烂中,正照在布莱谷的低地上,把沙氏屯镇上的窗户都映得在谷里的老乡们眼里看着,像火舌一般:那时候,那个病人觉得,仿佛有人进了这所房子似的,几分钟以后,果然有人敲卧室的门。费劳孙并没答言。寝室的门慢腾腾地推开了,进来的是——淑。

        她穿着一身轻飘飘的春装;她来的时候,飘渺倏忽,好像一个幽灵——她进屋里,跟一个蛾子飞进来一样。他把眼光转到她身上,脸上红起来;但是却好像把他要开口说话的冲动制住了。

        “我本来不应该到这儿来,”她说,一面脸上带着惊吓的样子弯着身子看着他,“不过我听说你病了,病得很厉害;同时又因为——因为我知道,你承认男女之间,除了肉体之爱,还可以有别的感情,所以我才来了。”

        “我并没病得很厉害,我这亲爱的朋友,不过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我并不知道是这样;我认为只有你真病得很厉害,我上这儿来才不算错。”

        “不错……不错。我还是不大愿意你来。你来得未免早了些。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尽量往好里做好了。我想你没听说学校的事儿吧?”

        “没听说——学校怎样啦?”

        “哦,没有别的:就是我得离开这儿,到另一个地方去。我跟校董们意见不合,我们得分手——就是这样。”

        她不论现在,也不论将来,连一时一刻都没想到,他因为允许她离开他,会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这件事她压根儿连一次也没想到;她也没听见沙氏屯任何的消息。他们谈了一些琐细零碎、随去随来的事情,到了小女仆送茶点进来的时候,他告诉那个惊异的小女仆,叫她给淑拿一杯茶来。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对于他们两个的历史关切的程度,比他们想的可大得多。她走到楼下以后,惊异不止地把眼一睁,把手一抬。他们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的时候,淑走到窗前,带着有心事的样子说:“夕阳太美了,理查。”

        “夕阳从这儿看,差不多总是很美,因为下面有笼罩在平谷上的那片雾。但是这类东西,我可没有机会享受,因为夕阳照不到我躺的这个角落这儿。”

        “你是不是特别想要看一看今天的夕阳?太好看了,好像天开了一样。”

        “啊,是吗?不过我没法子看见。”

        “我帮着你,就看见了。”

        “不成——这个床不能挪动。”

        “不要挪动床。我另有办法——你瞧。”

        她走到放镜子的地方,把镜子拿在手里,把它挪到窗户前面它恰好能把阳光反映出来的地点,然后把它来回移动,一直到光线反射到费劳孙的脸上为止。

        “你瞧——你这阵儿能看见这个通红的大太阳了吧,”她说,“我敢保,你看了这个,一定高兴——我也真盼望你能高兴!”她说的时候,带出一种天真坦白、后悔难过的慈祥态度,好像觉得,为了他,无论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费劳孙凄惨地笑了一笑。“你真是一个怪人,”他嘟囔着说,同时,太阳一直照到他的眼睛里,“咱们有了那一种经过,真叫人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她急忙说,“我上这儿来,裘德并不知道。所以,我这阵儿,就得赶往车站上去的驿车。我原先动身的时候,他并没在家,因此我差不多马上就得回去。理查,我很高兴,看见你病得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厉害。你不恨我吧,是不是?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我听见你这种说法,我很高兴,”费劳孙哑着嗓子说,“我不恨你!”

        他们这样断断续续地谈着的时候,那个本来就发暗的屋子里很快地就暮色苍茫了;点起蜡来了;她要走了;那时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或者不如说让她的手轻轻在他手上一掠;因为她含有意义地把她的手故意放轻。她差不多把门关上了的时候,他叫了一声“淑”!因为他看见她转身离开他的时候,脸上有泪,嘴唇也颤动起来。

        叫她回来并不是好办法——他采取这种办法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是好办法。但是他忍不住不这样办一下。她听见他叫她,就又回来了。

        “淑,”他嘟囔着说,“你是不是愿意和好,不要再走?我可以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完全不计较!”

        “哦,办不到,办不到!”她匆忙地说,“那个你现在办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你的丈夫了——当然这只是说,实际上他是你的丈夫了,是不是?”

        “你可以认为是这样。他正跟他太太艾拉白拉办离婚手续!”

        “他太太!他也有太太?这可真是新闻了。”

        “他们的婚姻很不如意。”

        “像你的婚姻这样。”

        “像我的这样。他办离婚的手续,绝大部分是为了顾全她,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了顾全自己。她写信给裘德,说裘德要是跟她离了婚,那于她就是一件功德;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再结婚,过体面的生活了。裘德就答应她了。”

        “她是个太太……这对她是一件功德。啊,不错:使她完全解脱,是一件功德……不过这样说法可并不很受听。我也能宽恕呀,淑。”

        “不能,不能!我现在这样坏——我做了这样的事,你没法再叫我回来!”

        淑现在脸上出现了害起怕来的样子,无论多会儿,只要他由朋友变为丈夫,她脸上就要出现那种样子,她就要采取一切防守的办法,对抗他这种同床共枕的感情。“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好了——我可以再来看你,是不是?”

        “即便现在,我都没要你走,我要你待下。”

        “谢谢你,理查!不过我非走不可。既然你并没像我起初想的那样病得很厉害,我就不能在这儿待下。”

        “她是他的了——由头到脚,没有一点地方不是他的了!”费劳孙说;不过说得那么轻,她又正在那儿关门,所以她并没听见。她害怕费劳孙在感情方面会有不利于她的改变;再加上她大概不好意思对费劳孙露出来,说她这番爱情的转移,由一个男子的眼光看来,很不彻底,做得很马虎:所以她没对他说,她跟裘德的关系,直到现在,并不分明。因此费劳孙就躺在床上,好像在地狱里一样,辗转反侧,苦恼万分;一心只琢磨:那个打扮得这样漂亮的女人,对他也有爱,也有憎,因此更叫他如癫似狂;这个女人,虽然姓他的姓,却急不能待地要回到她的情人那儿去。

        吉令恩对于费劳孙的事情非常注意,对于费劳孙自己非常关切;所以他一个礼拜里面,总有两三次要爬上山坡,往沙氏屯去看他的朋友;虽然到那儿来回有九英里,还只能在辛苦了一天之后,利用吃茶点和吃晚饭之间这段时间。在淑来过以后,他又去看费劳孙的时候,只见他的朋友已经下了楼了,同时他原先心神不定的情况已经没有了,现在比较安静,比较稳定了。

        “你上次走了以后,她到这儿来过。”

        “谁来过?费劳孙太太吗?”

        “不错。”

        “啊!你们和好了?”

        “没有……她只是到这儿来,用她那雪白的小手把我的枕头给我拍平了,给我当了半个钟头照顾周到的护士,就又走了。”

        “哎呀,我的天!这家伙好不要脸!”

        “你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她这个小家伙,多么会怄人,多么没有准脾气!她要不是你的太太——”

        “她不是我的太太了,除了在名义和法律上,她是另一个人的太太了。我跟她那一次谈过了以后,我想起一种情况来,所以我一直在这儿琢磨——我想,我既然要对她好,那我就得把法律的束缚,完全给她解除了;现在,她回来的时候,我对她表示过,已往的事,我一概不计较。我只要求她不要再走;但是她拒绝了我这种要求。这样一来,我觉得我正应该给她解除法律的束缚;固然在你看来,也许觉得奇怪。我相信,她拒绝我的要求,正给了我做这件事的机会;虽然我当时还没看到这一点;因为她既然不是我的人了,那我把她硬绑在身上,有什么用处?我知道——我觉得毫无疑问——我采取了这一步办法,她一定要认为这是我对她天大的恩德。因为,虽然我做一个跟她同类的人,她对我同情,替我可怜,甚至于还为我流泪,但是我做她的丈夫,她可受不了——她厌恶我——一点也不错,她厌恶我:巧言文饰,毫无用处。所以我现在有始有终,把已经开始的行动完成了,是唯一可以表示我这个人体面、尊荣、有丈夫气概、有慈悲心肠的办法……在世事人情一方面讲,她能自由、独立,也于她更好;因为我采取了我认为是于我们最好的办法,我的前途毫无希望,完全毁了,不过她并不知道这种情况;面临着我的没有别的,只有可怕的贫困:因为没有人再要我当教师了。我现在这个职业没了,那我这一辈子,只为奔走衣食,就够我忙的了。这种情况,由我一个人来受更好一些。我还可以对你说:我为什么想起来要给她完全自由?因为她告诉过我,说裘德也在那儿做同样的事。”

        “哦——他也有太太啊?这一对情人真古怪!”

        “呃——我不想听你关于这一方面的意见。我刚才正要跟你说的是:我给她自由,于她决不会有害处,而反倒能给她开辟出她从来连做梦也没想得到的快乐道路来;因为我这一给她自由,他们就能够结婚了。那本是他们一开头就应该办的。”

        吉令恩并没急于回答。“我对你的动机,还是要表示异议,”他说,说的时候,口气很温和;因为他对于他不能赞同的意见也能尊重,“不过我认为你下这样的决心很对——如果你真能那么办的话。不过我可怀疑,你是否真能那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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