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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子冻得已经不能动了。

        确切地说只是她的意识凝固了,运动机能还很正常。她把花冠车斜停在自己的停车位前,然后将车熟练地倒进了车位。可以说比平时还熟练。雅子拉动手刹车,使车子完全停稳后,眼睛向下看着,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强制着自己不向旁边看,因为旁边的车位里停着邦子的高尔夫车。

        邦子的死,在工厂里应该说只有自己和良惠知道。但是,停车场里,就像是邦子又按时来上班似的,她的车平稳地停在她自己的车位里。前几天她的车没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佐竹或者是与杀死邦子有关的人开来的。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恐吓自己。因为良惠骑自行车上班,不会到这里来。

        佐竹可能会马上逼近自己,不如就这么逃走吧。雅子有一种揪心的不安和焦躁,呆在安全的车里还是在这黑暗的停车场里下车?雅子一时犹豫不决。

        今晚,停车场里很吵闹。入口处停着两辆白色的大型货车,那是来拉盒饭的车。两个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司机在警卫室前,与那个保安员一边抽着烟一边谈笑着,偶尔传来他们爽朗的笑声。

        雅子鼓起勇气下了车,然后围着邦子的车转了一圈。停车的方式跟邦子完全一样,无论是那总是向右偏的毛病,还是前轮不打直就停车的做法,简直让雅子觉得邦子还活着,就在工厂的大厅里等着自己。不是自己的这双手已经把邦子的头割下来了吗?雅子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雅子抬起了头。

        自己是在如此细致地观察邦子吗?那么说不定自己也在被谁如此地观察着。

        一想到佐竹那细致的神经和执拗的复仇心,雅子渐渐觉得恐怖起来。这次是她的运动机能因恐怖而凝固了。脚已不听使唤,雅子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这时,保安员撇开那两个司机,忽然把头转向了雅子。看到雅子,保安员满脸堆笑地施了一礼。雅子记得自己曾严辞拒绝过他的“护送”,于是装作嘲弄的样子,说:“辛苦了。”

        这句话就像是润滑油,雅子的腿能动了。她来到两个司机和保安员旁边,直截了当地向保安员问道:“你知道那辆车是谁开来的吗?”

        “哪一辆?”

        保安员不紧不慢地问。

        “就是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雅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个……”保安员从警卫室里拿出登有车牌号码的登记册,用手电筒照着查找起来。

        “车主叫城之内邦子。嗯,是上夜班的……”

        这些对雅子来说等于废话,她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保安员的话:“没注明她已经辞职了吗?”

        “啊,是的,注明了,已经六天了呀。真奇怪。”保安员眯缝起眼睛,确认了一下。然后,用手打眼罩向邦子的高尔夫车望去。“奇怪呀,是停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又来了?”

        “那车是从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

        “这个……”保安员与货车的两位司机对视了一下:“没注意呀。我是下午七点开始上班的。”

        “从昨天晚上就停在那里吧。”

        货车司机为了吸烟方便,用手按着松脱到下巴的口罩说。

        “没有哇。”

        “是吗?那就随你想像了。”

        面对雅子的断然否认,司机们有些不快。

        “对不起。”

        肢解了邦子才只有三天,指尖上的神经,像深深逆向剥开的肉刺,即使是只接触到空气都疼痛难忍。雅子强忍着几乎要跌倒的恐怖,想承认眼前的现实。但是,这种可怕的现实,击碎了她的神经中枢,使她无法与梦境区别开来。另一个司机向突然安静下来的雅子问道:“你干吗对它那么在意?”

        雅子清醒过来。

        “我在想,她己经辞职了,车却停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看到是谁开来的吗?”

        “是什么时候停在那的我们都不知道,当然就不知道是谁开来的了。”保安员啪啦啪啦地翻着登记册不耐烦地说。

        “说得也对。多谢了。”

        说完,雅子向黑暗中的道路走去。突然,她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今晚不送能行吗?”

        保安员站在了身后。胸卡上写着佐藤两个字。

        “啊……”

        “你的脸色很难看呀。”

        雅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老实说,她既想让这个男人送她,又想一个人边走边想。保安员笑了。

        “上次你说过,一个人走能行,不用操心,拒绝了我,这次我又多嘴了吧?”

        “哪里,那么,今天请送我一程吧。”

        保安员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手电筒,引导着雅子向前走去。雅子回过头来,她想再确认一下邦子的车是否还在那里,然后追上保安员向前走去。保安员步子较快,在离雅子几米远的前面走着。

        “你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不要紧吧?”

        右侧没有住宅的地方漆黑一团,道路及周围的建筑物都溶进了黑暗中。天空中只能看到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保安员停了下来,照在脚下的黄色光圈里的是他那双黑色而结实的鞋。

        “哎……”

        雅子也站了下来。她想看看保安员的脸,但他的帽子戴得太低,看不清楚。

        “那辆高尔夫车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

        “她为什么辞职了?”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感觉很舒服。雅子没有回答,从保安员身边擦肩而过。

        她不想回答有关邦子的话。她发现当自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在注视着自己。

        两人之间的空气沉淀着,像有一个强烈的感情磁场。雅子心跳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吧,我一个人能走了,没间题。”

        雅子把堵在胸口的气呼出,一口气说完,便跑了起来。保安员默默地站在那里。佐藤,佐竹,不是很相似吗?刚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是很有力量的。为什么要问邦子的事?雅子的思绪混乱起来。她难以揣测自己到底有多大危险。她不知道要相信谁,怀疑谁。她无法抓住这不太和谐的感觉,只顾不住地向前跑。

        一直跑到工厂门口,雅子迫不及待地进了更衣室寻找着良惠的影子。良惠没有来,自从处理了邦子的尸体,就再也没在工厂见到过她。难道是拿到那笔钱后搬家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塑料装饰板的桌子的一端,雅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从发网里掉出的头发胡乱地塞进工作帽里,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雅子点燃了香烟。她想:佐竹也说不定就潜藏在工厂里。她向男职员扎堆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没有她不熟悉的人。她一反常态地不安和焦虑。

        雅子拿出电话卡和记事本,用公用电话挂通了十文字的手机。

        “啊,是香取呀。”十文字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刚才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所以我在犹豫接不接这个电话来着。”

        能够嗅到十文字懦弱的气息。

        “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

        “我想是那个家伙。电话里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下一个就是你。’我知道这是在威胁我,因为我在现场见到过他。太麻烦了!”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名片还不是走到哪发到哪。这太简单了。”

        “你没听到什么别的?”

        “没有。因为他打的是我的手机,就怕他在不同的地方打呀。我觉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被监视着。我想远走他乡。香取,你多保重。”

        “稍等一下,我有事请你帮忙。”

        雅子急忙叫住了想要挂断电话的十文字。

        “什么事?”

        “现在,邦子的高尔夫敞篷车停在工厂停车场里。”

        “哦?”雅子从他吃惊的语气中,能够感觉到十文字恐慌的心情,“为什么?”

        “不清楚。肯定不是邦子开来的,我想只能是佐竹。”雅子压低了声音。

        “香取,这太危险了。我看你还是赶紧逃走为好。”

        “这我知道。我想如果你能去停车场为我看一下,到底是谁把那车开来的,就帮了我大忙了。”

        “我想一定是那家伙。”

        “能帮我看一下他住在哪里吗?”

        “对不起,你还是饶了我吧。”

        已经一心想逃的十文字,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为了使十文字平静下来,雅子暂且让他六点过后在德尼姿的昼夜营业店等着自己。

        因打电话耽搁了上班时间。雅子急忙刷了自己的出勤卡,向一层的车间跑去。

        已经有近百人为了赶午夜十二点开始的工作,在大门口排起了长队。雅子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曾几何时,与良惠、弥生、邦子她们为了抢到一个轻松的活,拼命往前挤而经常与其他小组发生争执。这些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门打开了,职员们鱼贯而入,然后站到入口处的洗手池旁。终于轮到了雅子,她打开水龙头,洗起手来。几天来,像挥之不去的丝线一样令人烦恼的某种妄想,缠住了雅子的心。

        白里泛黄的脂肪,曾经粘糊糊地沾在两只手掌上,而且浸到指甲里,然后滑到手指间。如今两手无论怎么搓,怎么打肥皂,那些脂肪还是无法从心理上被水冲掉。

        雅子狂躁地打着肥皂,用刷子刷手,直到把手掌搓得泛红。

        “你把手弄破了可就不能工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卫生监督员驹田站在背后,对雅子提醒道。按规定,只要手上有一点伤就不能去动食品。雅子的手和手腕已经通红了。

        “是这么规定的呀。”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对不起。”

        雅子把手浸到消毒液里,然后用消毒纱布擦干。在系塑料围裙时,她又想起沾满了邦子黑红色血污而难以洗掉的放在自家的围裙。为了把这种妄想从脑子里拂去,雅子使劲地摇着头。

        “雅子。”

        和雄推着盛满白米饭的车子来到雅子身边。

        “没问题吧?”

        “嗯。”

        雅子装作要选哪条生产线的样子,回应着和雄。

        “那个,已经放到橱柜里了。”

        “谢谢。”

        和雄注意着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便悄悄地对雅子说:“雅子,你今天显得很紧张啊!”

        这话好像在哪里也听到过。雅子抬眼看着和雄的侧脸,今晚和雄大方而稳重,有一种小狗已经长大、变得成熟的感觉。雅子今晚才从心底里感到了和雄的稳重和对他的躯体产生了欲望。

        车间主任中山眼尖地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便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上线!”

        雅子向一条速度较慢的生产线走去。工厂里的劳动,某些地方就如同劳改所,禁止私自说话,禁止站着说话,连生理性的欲求都禁止。员工们必须默默地完成自己的定额。

        “打起精神来!”

        和雄的鼓励,就如同在雅子背上盖上了一层温暖的膜。可是弥生和良惠都不来上班了,十文字也逃了,邦子又死了。雅子只有一个人跟佐竹斗,这难道也是佐竹的阴谋不成?雅子发觉佐竹只追逐自己一个人,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早晨五点半,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雅子迅速换好衣服,走出了工厂。天还没亮。冬天让上夜班的人感到最辛苦的就是一直活动在黑暗中。上班,下班,披星戴月。

        雅子沿着黑暗的道路,一路小跑地来到停车场。邦子的高尔夫车已经不见了,是谁、什么时候开走的呢?雅子站在黑暗的停车场里惊呆了。佐竹也可能正站在自己的花冠车前,用手扶着车窗向车内望着,得意地笑着吧。想到这儿,一股怒火涌上雅子的心头,不能让他小看我,我不能像邦子那样被他杀掉。

        像吃了中药丸似的,雅子好不容易把恐怖囫囵吞了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卡在喉咙里,雅子把邦子的死和佐竹的存在等等现实一起吞到了肚子里。然后,雅子打开车门,钻到寒冷的汽车里启动了发动机。东方的天空终于泛白了。

        雅子的脸因睡眠不足而显得疲惫不堪。她看着杯子底下喝剩的咖啡渣。

        她已经无事可做。香烟吸够了,咖啡喝足了。雅子在德尼姿等着十文字。七点过后,来吃早餐的上班族多了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混乱。屋内弥漫着火腿蛋和烤饼的气味,虽然有些忙乱,但充满了清晨的生机。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了,十文字还没到。

        十文字可能已经逃走了,正这样想着,“对不起,来晚了。”雅子的耳旁响起了道歉声。

        十文字出现了。他穿着米黄色的仿鹿皮茄克衫,内套黑色毛衣。被烟熏污的茄克似乎能代表十文字的精神状态。

        “让人好担心呀。”

        “因为一晚上都没睡着,只是到早上才睡着,睡过去了。”

        雅子抬头看着十文字和自己一样憔悴的脸,问道:“你没去停车场吧?”

        “对不起。太可怕了,没敢去。”

        十文字老实地道着歉,然后从茄克衫口袋里拿出烟,叼到嘴上,显出一脸的不安。

        “我也很害怕呀。”

        雅子嘟囔着,可十文字好像没听见。两人都不说话,透过那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着。周围那孤零零的细细的白桦树,被朝阳照着闪闪发光。

        “对不起,没能给你帮上忙。”

        十文字重复着这句已经说了几遍的道歉话,眉头皱着。他那曾经像偶像一样的年轻的脸,突然变得充满苦涩和丑陋。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可不想被他杀了。这个畜生!”

        十文字嘟囔着,视手机为怪物似的,“咚”的一声把它扔到桌子上。

        “只要这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那家伙打来的,太可怕了。一想到他认识我就非常不舒服。”

        “因为你认识他,所以他才给你打电话。他在威胁你。”

        “可能是吧。”

        “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吗?”

        雅子自言自语。她想若是把十文字看到的或者是邦子死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烙到自己的视网膜上就好了。

        “长得什么模样?”十文字像是在确认不存在的东西,向周围看了一下。店里满是读着早报的上班族,“这,一下子很难说。”

        雅子想说让他到工厂里指认一下。但十文字好像最怕这句话似的,把脸扭向一边。

        “好歹把东西处理掉了。”

        十文字身心疲惫地把身体深深地埋在人造革的沙发里。女招待把一张菜单放到桌子上,他也没有立刻去看。

        “那个胖子确实太重了。”十文字好像是又在回味那重量似的,松弛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上次的那老头儿就轻多了,这次大概有两个老头儿重。”

        邦子的尸体用了十三个包装箱。要首先赶到接收地,再把它们全部取出来装到车上,然后扔掉,这活大概确实很累人。雅子皱了一下眉,算是回答。然后,漫不经心地望着餐馆的停车场。那眼神像是在看那辆绿色的高尔夫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香取,你不想逃走?”

        十文字看着雅子。

        “嗯,是啊。”

        “辞掉那份工作算了。”十文字目光呆滞,“香取,你已经有七八百万了吧?可以了。说出来不好意思,那些钱,能顶你打工五年挣的吧?”

        雅子喝着水,不说话。她知道,无论自己逃到哪里,佐竹总会找到她的。

        “我今天就逃走。”

        十文字向前来订餐的女招待要了一份汉堡包。

        “你打算去哪里?”

        “可能的话,我想到曾我那里避一避。他也是一个比较刻薄的人。”十文字说出了一个雅子不知道的人名,“有像涩谷啦,那种女人多的地方就行。一年过后,这场风波总能平息吧。况且,我又没牵涉到山本的案子里去。”

        十文字终于说了实话。雅子感到了十文字那种乐天派的幼稚。雅子已经认识到事情完全没了退路。她也不想再后退了。

        “那,我先走了。”

        雅子交了钱,用手指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这个怎么办?”

        “已经没有用了,还要改号。”

        “那,送给我怎么样?”

        “可以。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听听那家伙的声音。”

        “那,你就拿去吧。”

        十文字把手机递给了雅子。雅子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再见。”

        “香取,你要多加小心啊!”

        “谢谢。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们若是都没事的话,什么时候再干点‘生意’。”

        十文字把装有水的杯子举起来,做了个干杯的动作。但脸上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良树喝剩的咖啡在杯子上留下一圈茶色印迹。雅子把杯子扔进水池里,杯子在水中沉了下去。自己在这个家里能生活到什么时候呢?雅子关掉了水龙头。似乎马上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了,可却要被一个叫佐竹的男人魔鬼般地拖进地狱。

        刮台风的那个早晨,雅子曾问良惠想不想干那份“生意”,良惠曾经说:

        “只要与你在一起,下地狱我也去。”难道前面等着自己的真的是地狱?雅子靠在沙发上,与其说是疲劳,倒不如说让雅子感到了一种徒劳。

        突然,十文字的手机响了起来。雅子犹豫不决地望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

        对方一言不发。雅子静静地听着。终于,对方开口了。

        “下一个就是你。”

        雅子低声回应道:“……喂,喂。”

        对方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

        “佐竹。”雅子直截了当地叫了一声。

        “是香取雅子吧。”

        佐竹压低声音回答,声音充满喜悦。

        “是的。”

        “碎尸的感觉如何?”

        “你为什么要追逼我们?”

        “是追逼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让你这个傲慢的女人,尝尝被社会抛弃的滋味。”

        “承蒙关照。”

        佐竹笑了起来。

        “下一个就是你。你告诉十文字,算他命大。”

        雅子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种声音。在雅子急忙寻找着记忆的闸门时,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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