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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王阳明·一切心法十五

十五

        小人永远比君子更重视情报工作,毕竟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当张忠、许泰得知王守仁当真动了身,惶急之下只有硬来,强行拦截,不使王守仁越芜湖半步。

        王守仁在芜湖足足滞留了半个月,当真进退两难,某日夜半在上新河边默坐,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不禁思量:“自己蒙受谤诟,一死倒不足畏,但年迈的父亲怎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于是对门人说:“此时如果可以让我窃父而逃,我宁愿终身在父亲身边尽孝,无怨无悔。”

        “窃父而逃”原是《孟子》里的一段故事,讲的是儒家情、理、法的微妙关系,我的《治大国:古代中国的正义两难》正是以这段故事开始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故事的大意是说,舜做天子的时候,若他的父亲因为杀人被捕,舜正确的做法是偷偷把父亲救出监狱,一起逃到官方找不到的地方隐居起来,高高兴兴地尽孝,不做天子。

        在孟子的年代,如果哪个统治者真有这样的觉悟,倒也不难做到。然而明朝的社会结构大异于先秦,王守仁只要想想自己祖辈的遭遇,尤其想想遁石翁的境况,便不会真的动什么窃父而逃的念头。他应该已经发觉,古老的儒家理念和现实的政治格局早已有点方凿圆枘的尴尬了。

        家里一度传来王华病重的消息,王守仁不免真的动了弃职逃归的念头,只因为后来家书再至报了平安,这才没有成行。某日王守仁问门人弟子:“我当时想弃官回家,怎么就没一个人支持我呢?”

        门人周仲答道:“先生思归一念,似乎着相了。”

        王守仁沉默良久,终于反问道:“此相安能不着?”

        “着相”是佛教术语,粗略地说就是拘泥于世俗之见。譬如我这本书,如果你把它捧在手上,笃信它是一个叫作“书”的真实存在的物件,那么你就着相了,因为从本质上看,“书”只是一个集合名词,“这本书”则是因缘和合的产物,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每时每刻都因为磨损或热胀冷缩等缘故发生着细微的改变,此时之书并非彼时之书。

        或者可以用彩虹来做说明。亚里士多德推测,彩虹并不是高悬于天空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是光线经由云中的水滴散射进观察者的眼里而产生的形象。当时,这不是一个精准的说法,但毕竟触及了问题的关键。彩虹只是光线的魔法,观察者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便不是同一道彩虹。倘若我们执拗地相信彩虹就是悬在天空的一个实体,相信附近的人看到的和我自己看到的是同一道彩虹,这就是“着相”了。

        彩虹是阳光、水滴、视网膜因缘和合的结果。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父子关系,都是因缘和合的结果——以佛教语言说,都属于“假有”,而非“真有”。一个人只要能洞彻因缘和合的道理,从理论上说,就不会对任何事物怀有执着心。以这种心境来生活,就会活出所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境界。通俗言之,如果一场大火忽然烧光了你所有的财产,你也无甚所谓,因为你知道财产只是假有,刚刚与你缘尽罢了。

        人之所以患得患失,之所以像小人一样“长戚戚”,在佛家看来就是“着相”的缘故,或者说是心有挂碍。所以教人“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只要一切都不挂心,人自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对一切大悲大喜都可以淡然处之。话说回来,王守仁在平定宸濠之乱的时候全是一派“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姿态,却偏偏对父亲的病情如此挂心,甚至举止乖张,还作一副“小人长戚戚”的样子,这哪还像一位得道高人呢?

        周仲的想法应当是因其代表性才被《年谱》记录在案的,这便意味着在儒者的心性修养里已经掺杂了若干佛教的因子。确实,儒家所谓心性之学和禅学很容易混淆,稍不留意就会发展到不分彼此的程度。顾炎武有考证,在科举试卷里答入禅理的第一人,即万历丁丑科的杨启元,正是阳明心学的后学人物。心学与禅学的差异只在毫厘之间,所以王守仁的弟子与再传弟子往往有失之毫厘就入了禅学的,朱子学派的人也每每在这一点上狠狠地攻击他们。

        话说回来,王守仁当然可以批评周仲选错了意识形态路线,但他自己的心镜之喻明明也在反衬着自己的牵挂,这应该才是他沉默良久的原因吧。而他最后做出的回答,其实与多年前游杭州时对那名修闭口禅的僧人的棒喝如出一辙:亲情是天理,既不应割舍,亦无法割舍。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多年前王守仁的棒喝可以脱口而出,而在修养与阅历大增之后却迟疑了许多。

        家事与国事,都在挑战着王守仁的心镜修为。我们再看他在这时写下的《舟夜》一诗:

        随处看山一叶舟,夜深霜月亦兼愁。

        翠华此际游何地?画角中宵起戍楼。

        甲马尚屯淮海北,旌旗初散楚江头。

        舟中无眠,引发焦灼的全是武宗御驾亲征的事情。尾联“洪涛滚滚乘风势,容易开帆不易收”一语双关,风势太大,船帆易开难收,而武宗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不知道该怎样收场,而自己作为平叛的首倡者,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个烂泥塘,也不知道将来怎样收场。

        王守仁索性住进了九华山的僧舍,每日只是静坐。前文有述,静坐是他提倡的一种修养方式,这一点既与宋元理学家并无二致,而源头并不在儒家,而在佛、道。而这一切都被武宗派来的人看在眼里,武宗知情后便放下了心:“王守仁是学道之人,召之即至,怎会谋反呢?”

        武宗既安了心,便没必要真让王守仁来南京觐见了,免得听他聒噪那些逆耳忠言,于是又一道圣旨,打发王守仁原路返回了。回程不被人阻,却被风滞,仿佛事事总难如意,所幸风是南风,总还带来了一丝春意:

        岁寒犹叹滞江滨,渐喜阳回大地春。

        未有一丝添衮绣,谩提三尺净风尘。

        丹心倍觉年来苦,白发从教镜里新。

        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杀武陵人。

        冬江尽说风长北,偏我北来风便南。

        未必天公真有意,却逢人事偶相参。

        残农得暖堪登获,破屋多寒且曝檐。

        果使困穷能稍济,不妨经月阻江潭。

        苦意每多,白发新添,想辞官归隐却身不由己,所谓武陵人的讪笑无非都是自嘲。

        其实在这种时候,倘若王守仁真的辞官归隐,无职无权,不知会有多少污水泼到他的身上,而他不会有半分还手之力,最后很可能会落到冀元亨那样的下场。越在这种时候,权力、人脉、努力才尤其重要,只是正人君子每每会因为沮丧和倦怠而失去斗志,误以为只要退一步就真的可以海阔天空。所以,王守仁此时的“身不由己”对他反而是一件幸事。

        阻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幸事,毕竟南风里的春意吹来了农耕的希望,王守仁因此毫不介意行程上的耽搁。友人或许为这样的耽搁生疑,他便以《用韵答伍汝真》这样的诗来展现一回潇洒的姿态:

        莫怪乡思日夜深,干戈衰病两相侵。

        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

        碧水丹山曾旧约,青天白日是知心。

        首联语带伤感,很有几分倦于仕途的情绪。颔联一转而入豪迈,任凭群情汹汹、众口铄金,我只求问心无愧。颈联和尾联憧憬着和友人携手归隐的生活,自信我心有青天白日为鉴,又何妨笑骂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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