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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奶奶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喑喑只是下帘钩。

        沈菀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轻轻念完了整阙《浣溪纱》,这才坐起身来,探头去看床边的摇篮。

        婴孩儿睡得正香,小嘴儿扁着,不时嘬一下,像要吃奶。无端地舞手扎脚,又将头一拧,眼睛使劲地挤了一挤。沈菀无由地紧张起来,已经预备伸手去抱了,却看那孩子咂咂嘴,仍然接着睡。自己倒好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逗弄了一下他的小手。小孩子立刻便抓住了,软软的,摇一摇,又松开了。

        是个男孩。白白净净,虎头虎脑,说不来长得像谁。但是整个明府的人,为了讨老爷、太太的好,都一叠声儿地说孩子像极了容若少爷,脱了个影儿一般的像,说得明珠和觉罗夫人也都恍惚起来,顺口说:“容若小时候也是白,都说不像咱们草原上的孩子呢,这一点,像娘。”

        连明珠都这样说了,别人自然就更跟着附和起来。于是“小少爷长得跟容若少爷一模一样”的话风便越传越广,越传越实。尤其这孩子是成德侍卫亡后所生,又生得那么惊险万端,是双份的死里逃生,就更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传得诸位皇亲国戚王爷命妇都知道了,清音阁里的鸨儿和倚红姐妹们也听说了,连紫禁城里的康熙皇上与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儿。

        于是,皇族大臣们忙着送礼道贺,并不问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说相国大人德深福厚,虽然没了儿子,但竟用这样的方式得了个孙子,也算天赐之福了。明珠听了更加高兴,虽然并未向府中人明言,却嘱咐针线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几身衣裳,预备着孩子满月酒席上穿戴,就照着大奶奶官氏的款儿做,只是不能用大红。

        既然有了这个话儿,水娘便自作主张,传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称沈菀做“沈姨奶奶”,这就等于给她确立了名份了。

        颜氏听见,私下里撇着嘴对人说:平民小户娶个妾还要摆酒坐席,开了脸,名讲正道的给个名份呢。咱们府里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见行礼,连老爷太太还没句话儿呢,管家大娘就给封了名号了,怎么当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广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样,咱们沈姨娘,也只好算个“小姨奶奶”罢了。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开来,后来渐渐说顺了口,竟至有当面叫出来的。沈菀明知是颜氏作梗,却也并不在意,反而笑着说:“我进门时间短,年纪小,原不该同官大奶奶、颜姨奶奶平份儿,就叫个‘小姨奶奶’,也还是抬举了我呢。”

        既这样说了,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来。众人又嫌“小”和“姨”两个字念在一起绕口,遂干脆省了“姨”字,简短称“小奶奶”,跟“大奶奶”对应,径自把个“颜姨奶奶”给撇了后。颜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让她得了便宜,心里越发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沈菀有了儿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单独的房舍,就在觉罗夫人正房后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钟灵所”隔壁,一共三明两暗五间房。原先是有亲戚来时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拨给沈菀住,明珠亲自另取了名字,题作“合浦轩”,乃取“合浦还珠”之意。房中事务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只有两个丫鬟梳头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头的梳头,管铺床的铺床,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外加两个婆子,一位奶妈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只是保养。

        沈菀长了二十岁,这辈子还从这么顺心如意过,她原本待人和气,处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计较,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当日她抱着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着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无对证,惠妃娘娘便拿她无计可施,没有理由再赶自己离开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间,她模糊地听见人们轻声说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毒死了公子的刽子手皇上,真有那么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吗?或者,是对公子的补偿吧?

        那时,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来,能够继续留在明府就好了。连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医们一旦施出浑身解数,还真就是华陀扁鹊,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虽然摔得早产,却是母子平安。

        其实孩子一落地,太医们就已经知道,这哪里是八九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儿,分明只是个“七星子”,推算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纳兰侍卫所遗。但是谁又肯触那个霉头去?本来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讨份重赏的,而若是实话实说,非但得不了奖赏,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于是,众太医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说破,就已经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沈姑娘天赐麟儿。孩子虽不足月,倒还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个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悬于一线,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狱血海里打滚的一般,听到这句话,知道太医们有意替她隐瞒,心气一松,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背负着一件极重的包裹在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汪着泪也汪着血,在山林霰雨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不得不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到经过之处,一座座墓碑耸立,灵幡招摇,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阵风至,吹散迷雾,露出墓碑上的字来,依稀写着“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觉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仅有的,而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放下了它们,却感受不到轻松,反而空落落的更觉悲凉。

        她在抑郁茫然的心悸中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一室奶香,原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雾,山崖,灵幡,在阳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变得稀薄,了无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床边没合眼,见她醒来,忙端上益母草药汤给她服下,然后又端来鸡汤进补,而后是细点和米汤,如此三四道之后,方絮絮地告诉她,昨夜老爷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连夜找了四五个奶娘精挑细选,自己又怎的打了热水替她抹身、换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样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来,几次把耳朵贴着她胸口听心跳……

        不等说完,太太果然又打发人来听讯儿,沈菀这时才确定地知道:新的一页开始,自己的身份,从此不同了。虽是刚刚生产完,她却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活力,就像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开一般。

        她用力地想着梦中的情景,但是梦境到阴风吹散迷雾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觉得那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却再也记不起墓碑上的字迹。不过,那也不必着急,因为眼前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妈妈了,纳兰公子的遗腹子的生母,这可是个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导下,沈菀很快就习惯了小姨奶奶的优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觉也是跟着乳娘,但是孩子的摇篮却是放在自己床边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过来。这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凭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小奶奶,至于当初答应的生了孩儿就认大奶奶做亲娘的承诺,那就是一句话儿罢了,额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学会说话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先得让孩儿在自己跟前多呆两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说。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里的时间比在觉罗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脸梳头,只等众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带着哥儿小姐来请过安立过规矩,便赶往沈菀这边来,从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过几次尿,都要奶妈、丫鬟、婆子通通报备一遍,督促得众人不得不当心着意,把沈菀恭敬得凤凰一般。

        沈菀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赏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开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报信及时,请了太医来,只怕自己连命也不保,哪里还有如今。心里感激,从此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要等水娘过来与自己同吃。她产后身子虚,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给太太请安,因此早饭也吃得比众人晚。等水娘服侍过觉罗夫人那头过来,刚好赶得及这边摆早饭。两人边吃边聊,水娘也曾几次问过那天在通志堂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沈菀总是三言两语岔开,反过来问些关于碧药娘娘的事。水娘对这位美丽得近于妖媚的表小姐从无好感,况且已经离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问一点,温故知新,居然让她渐渐回想起来。

        水娘第一次发觉这位表小姐不同寻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气不凉不热,众人正在游园,碧药忽然无端端的说要洗澡,命丫鬟把园里的各色鲜花捡颜色最艳香味最浓的全摘下来。

        整个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办得到,都要无条件服从。众人不敢违命,只得提了花篮、竹剪来,辣手摧花,顿时将春花剪去了一半。正成篮打捆地送往碧药房中时,恰好纳兰少爷学射归来,半路看见,诧异道:“那些花开得好好的,你要插花,也不用剪了半个园子去。”

        碧药笑道:“昨天,太太给我讲了好几个洗澡的故事,很好听,也很好玩,我要试试,你要不要陪我?”

        十一岁的冬郎胀红了面孔,不敢再问。碧药却偏偏逗他说:“我要考考你,夫人昨天给我讲《九歌》,你可记得其中关于洗澡的句子?”

        冬郎到底是小儿心性,提起考问诗词,顿起好胜之心,朗朗背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碧药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说,汉成帝时,赵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兰室;而咱们家洗澡的房子,却叫沐芳阁。就是这个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觉罗氏教授碧药的功课,除了诗词礼仪外,就是给她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后宫传说,遂点头道:“原来太太给你讲了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说飞燕身轻如燕,能立于掌上,随风起舞,真是不可思议。”说着悠然神往。

        碧药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为什么飞燕这么出色,又贵为皇后,无论地位、相貌、技艺,都胜合德多多,却独独在洗澡这件事上输给了妹妹,而且输得那么丢脸吗?”

        冬郎又脸红起来,说:“不知道。”

        碧药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这是白乐天的诗,同洗澡有什么关系?”

        碧药将指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说你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却这么笨。”于是,她又向冬郎转述了那个香艳的故事:

        汉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寝宫时,正值她在沐浴。宫女想要通报,汉成帝却摆手制止,还用金银贿赂,让婢女回避,自己却隔帘偷窥。然而有个没得到赏钱的婢女走进去告诉了合德,说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后,还娇嗔地斥责皇上无礼。汉成帝嗒然若失,于是厚赂宫女,让她们在合德下次洗澡时通知自己,好再来偷窥。可是运气不好,每次都被合德发现,让他一次也没能尽兴。

        这件事传到赵飞燕耳中,又妒又气,于是如法炮制,也弄来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脱光光泡在里面,然后令婢女请汉成帝过来欣赏。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让飞燕羞愤得差点把洗澡水当毒药,自己喝光了它。

        ——无他,秘密只在“偷窥”二字。

        冬郎越发脸红,不以为然地说:“汉成帝以帝王之尊,竟然乐于偷窥,也未免……”说到这里,却又咽住了。碧药“咯咯”地笑起来,反驳道:“古人诗中说:‘水晶帘下看梳头。’可见偷窥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而是韵事。隔着珠帘,只是看美人梳头已经觉得意味无限了,更何况隔着帘幕与雾气看美人洗澡呢?就因为是以帝王之尊,平日总是限于诸多礼教规矩,才更在意这种意外之乐呢。”

        如果冬郎肯好好思考一下碧药的这番话,会发现她已经过早地掌握了男女较技的窍门,看穿了欲迎还拒等种种把戏,她表面上是个女孩,身体里早已是个女人。她且如数家珍地告诉冬郎:古代的许多皇上都很看重洗浴之乐。汉灵帝在上林菀建水池,用西域进献的茵犀香煮成香汤,让后宫佳丽游戏后,剩下的汤就倒入宫渠中,称为“流香渠”;后赵君主石虎建了一座四时浴室,将百杂香沉在水中,剩水流出,则称为“温香渠”;还有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竟成佳话;唐玄宗独好此道,还为之建了许多汤池,有天子汤、太子汤、贵妃汤、嫔妃汤,其中贵妃汤又叫海棠汤……

        冬郎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但他就是喜欢听碧药说话。同样的典故,由碧药的口中说出来,就多了一份活色生香,仿佛古代的那些美人儿们,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当碧药对他讲起那些后宫佳丽时,她们的魂魄就都悄悄地聚拢来,柔香绮艳,依偎在他们四周,沉默地倾听。

        其实,碧药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入宫夺宠之志。冬郎并不是没有所察,只是,十一岁毕竟太小了,对所有不喜欢的事都本能地抗拒,不当真,反而凑趣道:“可恨我们生得这样晚,不过,就算得逢盛世,若是生于唐而不能见贵妃出浴,生于宋而不能见飞燕新妆,也没什么趣味。”

        碧药笑道:“我答应你,等我试验成功,浴罢妆成,第一个就请你欣赏。”

        那天在浴兰厅,碧药令众丫鬟在一只檀香木桶里贮满了水,撒上鲜花,自己站在氤氲的雾气花香间,慢慢褪去衣衫,当真绰约如处子,缥缈如谪仙——她自然不会真的叫冬郎来偷窥,却令水娘与众丫鬟站在屏风后,一次次地问她们:能看清自己吗?自己什么样的站姿、侧面最好看?

        她不肯让众人看清她全身,但又不肯叫她们什么也看不到;水汽要蒸腾如仙境,可是不能烫得皮肤发红;鲜花要盛开妍丽,不能黯然褪色;花香要馥郁柔和,不能有异味。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换水,换鲜花,把众人累得眼睛都睃了,可是她却不知疲惫,一次次脱去衣衫,站到澡盆中。而且,她不许人们把用过的水泼掉,而是盛在不同的盆子里,放在阳光下曝晒,还要人们记清楚,哪一盆水里都放过哪些花。

        那些水盆后来慢慢地晒干了,碧药一个个端起来仔细查看,又用手指蘸着盆底的积垢轻嗅,而后在水中添减鲜花、香脂,再重新试过。同样的游戏,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直到花季结束。

        于是,水娘渐渐确定,她不是在玩,而是在蓄谋。这小女孩的心机和毅力,都是相当深沉的。

        听到这里,沈菀忍不住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水娘笑道:“太太教授表小姐的功课很奇怪,除了教诗词,就是讲故事。那天,她给表小姐讲的故事里,除了这对飞燕、合德姐妹的,还有一个,是说有个妃子身上有奇香,每次洗澡,宫女就抢着收藏她的洗澡水,放到阳光下晒,盆底积着的脂膏都是香的。”

        沈菀恍然:“这么说,娘娘是要想办法弄出这种浴后香膏来,好让皇上以为她身赋异禀,青眼独加,是吗?”

        水娘听不懂什么“身赋异禀”,什么“青眼独加”,含糊道:“大家起先都弄不懂表小姐要做什么,议论纷纷的,太太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小姐一本书,小姐看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捣腾得更起劲儿了。”

        “一本书?什么书?”

        水娘仰头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什么《陈氏香谱》。要说表小姐也真是聪明,后来到底给研究了出来,在鲜花之外,又加了檀香屑、珍珠粉、甘香、零陵、丁香、藿香叶、黄丹、白芷、香墨、茴香、脑麝、蜂蜜、牛乳和一点提前熬好的草药汤散,洗完澡后,身上又滑又腻,洗澡水沉积下来,会凝成一层淡粉色的脂膏,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看了,也觉得眼馋,恨不得整盆喝下去。要知道,那一盆洗澡水,得要好几十两银子呢,比参汤都贵。表小姐后来进了宫,那么快就得到皇上宠幸,说不定就是借着那洗澡水的功效。”

        说到药剂与香料,沈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我听韩婶说,娘娘进宫后也一直服用‘一品丸’,还赐给了府里,说是味道与府里原制的有所不同,可是这样?”

        水娘想了一想,笑道:“府里配药的事,是老韩两口子掌管的,我却不清楚。那‘一品丸’,逢节庆时,太太也曾赏过我几盒,可我哪里舍得自己吃,自然是当作节礼赠送亲友,偶尔吃过一两颗,也分不清有什么不同。据太太说,娘娘喜欢香粉,配的‘一品丸’也比府里自制的香些。”

        沈菀听了,默默出神,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通透。孩子在这个时候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沈菀也像被惊醒了一般,歪着头蹙眉看着,仿佛在研究那孩子是件什么物事,从哪里来的,又长得像谁。

        水娘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道:“你还是不会当妈,孩子醒了也不知道抱起来。”说着从摇篮里抱出孩子来,轻轻摇着。乳娘早从隔壁过来,接了孩子去把尿。

        于是沈菀同水娘洗了手吃饭。丫鬟在床上摆下红楸木三足雕花罗圈炕几来,水娘屈一膝坐在炕沿上,一条腿便搭在地上,同沈菀对面坐了,一边吃饭,一边又把些府里的新鲜事儿细细说与沈菀听。

        自打孩子临盆后,皇上重赏了几位太医,皇后和惠妃娘娘也都有厚礼赏赐,老爷高兴得每天下了朝就回来府里,已近整个月没有去外面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儿呢;大奶奶官氏因为近日家里客人来得频,应酬多了些,误了发月钱的日子,被颜姨娘挑了眼,两人斗了几句嘴。颜姨娘便跑到太太面前告状说官大奶奶眼气别人有儿有女,独她自己无所出,故意使性子苛扣月钱。虽然吃太太说了几句,斥她不要胡说,却又不知道谁把话传到官氏耳朵里,气得哭了一场,连晚饭也没吃。

        沈菀不禁道:“依我说,大奶奶的脾气也就算好的了,又不拿架儿,又不挑事儿,不像别府里的奶奶,把妾侍欺压得丫鬟也不如。饶是这样,颜姨奶奶还不足,也就未免多事了些。也不知道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水娘也道:“林子大了鸟多,家大了人多,何况咱们这样的相府豪门呢,金多银多,是非更多。太太是不喜欢多事的,几位姨太太虽然面子上安分守礼,骨子里头哪个不是眼睛比锥子还尖,舌头比蝎子还毒?背后在老爷耳边嚼舌根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太太不计较罢了。下一层,大奶奶虽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口气却也是不大好,从前少爷在的时候,太太便常教导她含蓄收敛些,不要大事小事都拿出来翻几个过儿,没的惹少爷生厌;如今少爷没了,太太怜她年轻守寡,又没个儿女,也不愿再挑剔她,由着她去,牢骚越发多得吓人;颜姨奶奶又偏偏最喜欢同她顶嘴,横也挑眼竖也挑眼,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惹出些故事出来。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也都看惯了,只求不出大事体就好了。”

        沈菀趁机奉承道:“太太不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却不妨安抚几句。我看两位奶奶倒肯听你的话呢。”

        水娘笑道:“这可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说主子的是非呢?不过是仗着奶大了少爷的几分薄功,她们不得不看在少爷面上,跟着敬我三分罢了。其实哪肯正眼瞧我?就为了我跟你一桌吃饭的事,颜姨奶奶人前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说侍候皇上的宴席,她这个正经姨奶奶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我一个老奶妈子倒坐上席了,传出去,岂不让人说府里没规矩呢?又说我明明是侍候太太的,如今一天里倒有大半天耗在你这里,不像太太的陪房,倒成了姨娘的跟班了。有事没事,在太太面前说了两三次,太太只做没听见,她臊了一鼻子灰,气得在屋里打骂丫头出气呢。”

        说着,听见外面一片声儿说:“福哥儿和展小姐来了。”沈菀忙说“快请”,丫鬟白芷已经打起帘子来,福哥儿和展小姐笑嘻嘻地进来,说:“我们来看弟弟。”

        沈菀笑道:“谢谢费心。”又令白芷收拾桌子,另摆果子来。福哥儿忙拦住说:“我早晨喝了一碗蜜枣芝麻糊,已经饿了,离中午饭还早着呢,刚好在这里再吃点垫一下。”反让丫鬟盛饭。

        展小姐用手指刮着脸笑道:“你就是馋,吃饭时从不老实坐着,没一会子就嚷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福哥儿不理,早将瑶柱鲍鱼汁拌饭,又搛了一筷子清炖鲮鱼吃起来。白芷忙笑道:“慢些,慢些,哥儿要吃鱼,也等我把鱼刺挑干净了再说,小心卡着嗓子。”又问展小姐要不要也来碗汤。展小姐摇头不吃,却拿出手上的活计来请教沈菀“错针”之法。

        那是一幅寻常的柳风花鸟图,难得颜色鲜亮,布局均匀。沈菀拿在手上赞道:“姐儿这般年纪,竟然绣得这样好了,比画得还精致。我连最简单的‘平针’也还绣不好呢,改日闲了,姐儿教教我才是。”

        展小姐失望地咕哝道:“我还以为汉人女子都会绣花呢。”只得收了绷子。

        沈菀过意不去,故意逗起她的兴致道:“我虽不会绣,看的却多,姐儿这幅花样儿倒特别,不是那寻常‘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俗样子,可是有什么典故么?”

        展小姐道:“这里面原藏着一句诗,你猜得到么?”

        沈菀问:“可是‘两只黄鹂鸣翠柳’?”

        展小姐摇头说不是。

        沈菀又猜:“可是‘柳藏鹦鹉语方知’?”

        展小姐笑道:“这可越猜越远了,你看我绣的可像是鹦鹉么?”

        沈菀便又努力地想有什么诗句里是有黄鹂的,半晌,笑道:“我猜到了,是‘上有黄鹂深树鸣’,这若不是,就再猜不到了。”展小姐拍手称是。

        福哥儿在一旁道:“你也奇怪。不过是柳树与黄鹂,‘两只黄鹂鸣翠柳’也罢,‘上有黄鹂深树鸣’也罢,可有什么分别呢?”

        沈菀笑道:“这树上并不是只有两只鸟儿,你不见那叶子后面还藏着一只呢,所以我后来才猜作‘柳藏鹦鹉语方知’的。”福哥探头过来望了一望,不置可否。

        乳娘抱着孩子从隔壁过来,展小姐便放了绣绷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孩子的小手摇着,教他:“姐姐,叫姐姐。”乳娘笑道:“哥儿小呢,妈都还不会叫,要学会叫姐姐,怎么也得大半年呢。”展小姐笑道:“那我天天来教他叫姐姐,等他会说话时,是不是先会叫姐姐,然后才学别的呢?”众人都笑起来。

        沈菀问:“你们今天不用上学的么?”

        福哥儿已经吃好了,一边接了丫鬟递来的毛巾擦手,一边笑道:“沈姑姑每天只管呆在屋里,可是睡糊涂了。今儿三月上巳,曲水流觞之日,不用上学呢。”

        沈菀讶道:“哥儿连‘曲水流觞’的典故都知道,是学里教的么?”

        福哥摇头道:“那倒不是。是阿玛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玛都要请客呢。徐伯伯,顾伯伯,朱伯伯他们都会来,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所以我记得清楚。”

        沈菀听了,心下一阵凄凉,去年渌水亭诗会的情景拥至眼前,想起来就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样优雅清华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纳兰词,从此绝响。

        她看着眼前这对少男少女,这才是纳兰公子的亲骨肉呢,奶妈怀里粉妆玉琢的婴孩儿可算什么呢?她从福哥儿和展小姐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公子的痕迹,说也奇怪,公子的这双儿女,长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太优秀,太出色,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为他的继承者吧?

        福哥儿过了年就满十岁了,十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出口成章,晓得对堂姐碧药钟情,而福哥儿却只惦着吃同玩,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又最怕念书,三天两头地逃学。就好比今天这个“曲水流觞之日”,并不是什么节,不过是公子生前雅会,偶尔让孩子也参与其间,亲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儿却得了意,如今阿玛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机逃课,哪里有他父亲嗜学若渴的遗风呢?

        沈菀看看福哥儿,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这个孩子养大了,教他诗词,会不会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亲生的孩儿呢?自己是这样天天地想着公子,思念都变成血淌在身体里了,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七个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纵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绝不会属于和尚,他是天赐的一件礼物,天生地养,珍贵无匹,是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公子奉献出自己一寸一缕的实在明证啊。

        想着,沈菀忍不住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来,紧紧偎在自己的脸边,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为是累了,便对两个孩子怂恿地说:“三月三,风筝天,你两个既然不上学,不如往园子里放风筝去。我听大奶奶说,昨儿晌午舅爷家送来好几只大风筝呢,沙雁凤凰都有,你们不瞧瞧去?”

        福哥儿欢呼一声,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着孩儿微微晃着,轻轻唱起一首纳兰词:

        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东风那惜小眉弯,芳草绿波吹不尽,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梦见犹难。

        ——调寄《浪淘沙》

        这是纳兰公子写于某年三月二日的词。纳兰词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圆缺,有怨憎会,有爱别离,有整个世界。别人哄孩子,会唱儿歌,唱催眠曲,沈菀却只肯唱纳兰公子的诗词。如果有一天这孩儿开口说话,她希望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纳兰。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儿关于读书的一次谈话,那天,他问福哥儿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福哥儿说:没有不读,只是读得没有那么多罢了。

        沈菀就又问:那为什么不多读些呢?

        福哥儿却反问说:要读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吗?

        沈菀沉吟了一下说:那倒是不可能读完的。

        福哥儿就说:如果读不完,那么多读一本少读一本的意义何在呢?

        这句话把沈菀问住了,半晌回答不上来。但是今天她想清楚答案了。也不必读得有那么多,等到孩子长大了,她将教他熟背公子的每一首诗,每一阙词,每一篇文章。什么四书、五经,全不必学,只要他能铭记并理会公子的所有文章就已足够,那就是世上最值得读熟读会的了。如果她每天教他一首纳兰词,也就好像同公子一起在养育他成长。那么等他长大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自己与公子的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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