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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美人

        沈菀终于当面见到碧药本人了。

        她曾经见过她的画像。但是现在却觉得,公子虽然雅擅丹青,却远远未能画出这女子的美丽于万一。即使在她抱着这样又惊又疑又妒又怕的情绪,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儿。已经是黄昏了,可是看到碧药时,却仿佛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不由得一阵晕眩。碧药十六岁进宫,今年总有三十好几了吧?看起来竟比自己还娇嫩、晶莹,肌肤胜雪,吹弹得破,一双眼睛又深又媚,头发黑亮得像暗夜里的寒星,身材玲珑有致,柔若无骨,虽然生过两个孩子,却丝毫不见发福,反而有种熟透樱桃的艳冶诱人,是盛夏初秋结在枝头最高处的果子,熟得压弯了枝子,摇摇欲坠,看了让人的心也坠坠的,担心她随时掉下来,想伸手去摘,又勾不到,整颗心都为她悬着。她给予人的,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诱惑,整个人仿佛往外发着光,囊萤映雪一般从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明艳照人,却又满面寒霜。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妖气,却又不是风尘,仿佛天赋风情不能自已,并且她的举止中有一种天生成的傲慢,让人不敢轻怠。

        沈菀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同时兼有冷傲与妖冶两种特质。不枉了她叫作碧药,根本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丸又香甜又诱人的剧性毒药。难怪明珠会将她从小带进府中教养,难怪公子会在十岁时便对她那般倾心,难怪她一进宫就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三年两度得子,难怪即使皇上怀疑她与公子有染,还是对她如此迷恋纵容,连到明府赏花也带着她一起来——或许,这赏花的主意根本就是她出的吧?而她的本意,并不在赏花,正是为了来通志堂上香。

        她是来见公子的,用尽心机。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从前,那一次又一次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沈菀忽然想起一阙纳兰公子的《减字木兰花》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不用说,词里说的自然就是这位纳兰碧药了。除了她,更有谁称得上是“天然绝代”?公子词中用了韩凭夫妇死后坟上树枝交并的典故,那是把碧药当成了心中的绝爱了。

        沈菀不禁自惭形秽,别说她现在拖着身子,就算她最秾歌艳舞轻盈娇媚的时候,也还是不及眼前这位美人不动声色的流波一转。什么叫绝色佳人,她真是见识到了。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公子还怎么会看上她呢?她含羞带怯地行了礼,退至一旁。

        碧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似看非看,转过了身子,只对着镜子说话:“听婶婶说你很会梳头,我的头发乱了,你替我抿上去。”

        沈菀说了一声“是”,挽起袖子来,先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卸下,再在妆盒里选了最小的一柄牙梳,立在碧药身后。宫女是早已得了吩咐的,只等丫鬟送进刨花水来,便约着一同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沈菀和碧药两人。沈菀将牙梳蘸了水,对着镜子,先将碧药顶上的头发梳通,再一点点将散碎头发刷湿了,轻轻抿上去,用茉莉针儿绾住。碧药的发质非常好,就像在墨汁里浸泡后再用油涂抹过一样,黑亮而浓密。向晚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投下阴影,使她朝着光的一面格外明丽,藏在影里的一面则神秘而幽艳,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不辨悲喜。

        前院的唱曲声穿花度柳,依稀传来,正是杜丽娘一节,带了水音花香,益发婉转缠。沈菀不由侧了耳朵细听,手上的动作也比先更加柔软起来,若按节拍。

        碧药在镜子里打量着沈菀,一一审视着她的眉眼、腰身,半晌,忽然开口说:“他们说你自十二岁时见了容若一面,就要为他守身,等了七年。是你胡说的吧?”

        沈菀微微一愣,知道这位惠妃娘娘是敌非友,不禁暗自警惕,一边替她重新戴上凤冠,理顺金翟鸟下的珍珠挂,一边淡淡说:“娘娘刚才听的戏可是?那杜丽娘只在梦中见了一面柳秀才,便相思成疾,一病而亡。公子于我,原有救命之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何况守身呢?”

        碧药“嗤”地一笑:“说得倒也动听。我却不信。还说是怀了孩子——容若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货色?”

        仿佛有一整盆冰水兜头浇下,又似一车泥沙迎面泼来,沈菀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抓住椅背来支撑自己。她看着镜子,不相信刚才那句话就是由眼前这个艳若春花的美人口里说出来的。这女人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就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身为歌妓,沈菀并非不了解什么是轻视,什么是嘲讽,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将轻视给予得这样结实而随意。那口吻,就仿佛在评价一只癞猫病狗,那么不值一哂而又不容争辩的语气。

        她本能地护住肚子,敌意地看着镜子里的碧药,觉得了一种由衷的冷,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冰窟里一般。惟一的抵抗,就是不屈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光在镜子里相撞,都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只是,碧药的眼神如箭,而沈菀的眼神却是盾。沈菀的心早已怯了,却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可退让,不能输。

        半晌,碧药慢慢转过身子,终于正视沈菀了。她居然在微笑,唇角衔着那么明媚的春色,眼里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就那么轻轻一笑,忽然出手极快地搭住了沈菀的手腕。

        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晓得挣脱,本能地退后一步,完全不明白这位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她已经开始颤栗,紧盯着碧药形状完美的嘴唇,不知道她会怎样宣判她的罪刑。

        碧药又是轻轻一笑,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仿佛一字千钧,不容违抗:“你走吧,离开明府,永远不许再提容若的名字。”

        “不行!”沈菀脱口而出,冰雪般的彻骨寒意不等消失,却有一股怒火腾地燃起,就仿佛把她放在油锅上煎炸。她豁出去,直视着仪态万端的惠妃娘娘。大逆不道又怎样?谁也不能让她离开纳兰!就算死,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心里的纳兰公子,九五至尊的皇上也不可以!

        她本能地再退后一步,同时却又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学着碧药的语气,很慢很慢地说:“公子爱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会为他生下这孩子,让他姓纳兰!”

        “放肆!”碧药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随手一拂,将沈菀刚才卸在妆台上的玉镯拂落在地,碎成数断。

        在她用最大的轻视去重创沈菀的原则的同时,沈菀也直接挑战了她的底线。纳兰,这个姓氏只属于她与容若。纳兰成德,纳兰碧药,他们俩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纳兰氏,绝不许第三个人分享。而这个来历不明的沈菀,这个贱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个野种,冠以纳兰的姓!这怎么可以!

        她冷冷地睨视着沈菀,眼如利剪,仿佛要剪开她的衣裳,剖出心脏。而她的话语,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杀伤力:“刚才,我已经替你把过了脉。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识相,现在就离开明府,还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火焰顿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败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败在碧药的美丽面前,也不是败于碧药的威势,而是败给了事实。纳兰公子死于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却在七月底受孕,时间足足相差了一个多月。以碧药的医术,一搭脉已经知道了,这哪里是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的迹象?只要碧药向众人公开这事实,她就非得离开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没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会甘心被一个妓女欺骗,更不会愿意让纳兰家的丑事传扬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灭口。让她和苦竹和尚一样消失于无形。

        现在已经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条冰河淹没了她,她在河里挣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里哭喊:“纳兰救我!”却忽然想,纳兰?哪个纳兰呢?已逝的纳兰容若,还是眼前的纳兰碧药?

        死了的那个,不可能救她;眼前的这个,却只想她死!她与纳兰,其实无缘!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那“一双人”,指的是容若与碧药,与她沈菀有什么相干?许久以来,报恩和复仇就像两支拐杖支撑了她的生命,为公子雪冤的强大愿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使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气有智慧一路独行,从清音阁一直走进明珠相府里来,走到后宫最得宠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这个与容若公子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愿望显得多么浮薄荒诞。

        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的恋侣。她沈菀算什么呢?恩不该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该是她沈菀的仇。从头至尾,她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远在天涯,形如陌路。从来都是,不相干!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公子从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药。春秋轮转,岁月无情,都与她沈菀,不相干!

        沈菀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门边,退无可退。她留恋地看着碎落在地的玉镯,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啊,她还有什么选择?

        自从公子死后,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觉得比现在更冰冷更绝望,也更孤单无助。以往,无论有多么艰难惊险,她总是在心里说:公子会帮我的,会子会教我,公子会救我。但是现在,她没有了这种自信,因为,碧药与公子,当然比她更亲近!而当那个与公子的关系更亲近更密切的初恋情人理直气壮地逼她走的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手扶了门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药”,当容若与碧药“相思相望”、“相对忘贫”的时候,也同时忘记了世上所有的恩怨爱憎,名利浮云吧?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沈菀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纳兰公子噩耗传出时,她浑身缟素长跪相国府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双林寺里那些凄苦的岁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与她的借毒杀人——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可以获得明府上下认同有了个含糊的身份。而现在,碧药却要揭发她,赶绝她!要她离开明珠府,永别通志堂,所有努力化为流水,何其残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级石阶,每一级上都雕刻着一种花卉。沈菀轻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流下泪来,唱完最后一句时,忽然撒开手,身子倒仰向后,故意左脚绊右脚,迫使自己从门槛里猛地倒飞出去——是真的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狼犺而笨重,但她的灵魂比身体飞得更高更远,轻盈而舒缓地飞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风铃、卷帘、鸟笼子,笼里的鹩哥、鹦鹉、画眉、百舌、红蓝靛颏儿,栏杆后面侍立的宫女、嬷嬷、水娘,宫女头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坠脚,还有石阶上的梅、兰、竹、菊、荷花——然后,她从那五级石阶上翻滚下来,仿佛一只鸟儿折断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阶外的草地上。

        她知觉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就在隔开她坠落的地方五步远,草地上开了一朵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因为太瘦小而且是绿色,和青草混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留意过。

        门外廊下的宫婢婆子们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并且用力咽下去那么长时间,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惊叫起来,水娘更是来不及查看伤情,径直尖叫着:“太太,不好了……”一路飞奔出去传报。连碧药也从门里跚跚出来,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整个人蜷曲,血水从她身下直流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片草地,还有青草中间的一朵绿色小花……

        前院的戏这时候正唱得热闹,里的《拾画》、《叫画》。多情书生柳梦梅对着墙上的画中人款叙衷肠,连声呼唤,做出各种风流妩媚身段来,叫一声“我那嫡嫡亲的姐姐啊”,接着唱道:“向真真啼血你知么?莫怪小生,我叫、叫的你喷嚏一似天花唾。”唱了这句,转身,甩袖,乍惊乍喜,患得患失,“哎,下来了——他动凌波,盈盈欲下——呀,全不见些影儿么。”

        一唱三叹,众人听得击节称赞,如醉如痴。康熙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明珠道:“我记得容若有一阙《虞美人》,其中有一句‘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直可与这段《叫画》相媲美。”

        明珠谦道:“皇上过奖了。那是小儿为了怀念他原配媳妇、一品夫人卢氏做的。”趁势提了银酒壶来敬酒。康熙饮过,便命他坐在身边说话,又问:“全词是怎样的?你可记得。”明珠于儿子的词作并不深知,然而这阙《虞美人》传唱大江南北,有时家宴上沈菀也曾弹唱过的,倒还记得,遂清声念诵: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康熙听了叹道:“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如今听来,倒像是为此时此情此景所做。谁能想到,纳兰侍卫这么年轻,竟也无端端做了人间未招魂呢?”

        明珠一阵感伤,不禁有些醉意。对于臣子来说,能得到皇上的赐宴无疑是一种恩宠;而皇上竟然能移驾光临,反过来领受他的供奉侍宴,就更是无上的光荣了。这情形就好比宫中的妃子,能被皇上召唤伴寝,包着被窝卷儿里被太监抬进养心殿,叫作“背宫”,自然算是得宠;而有时皇上没有召妃子来养心殿,反是亲自去到那妃子的寝殿,与妃子小酌一番共赴巫山,就叫作“走宫”,可谓是三宫六院梦寐以求的至高荣宠了。

        当然,普通的秀女、答应是没这个机会的,只有那些有封号、有自己独立寝殿的嫔妃才能享受这种资格,所以,后宫佳丽们才会拼了性命使尽手段来邀宠献媚,攀龙乘凤,为了能有个大一点的地方来放下自己的床,就要先想尽办法登上皇上的床。

        如今,明珠一手调教的侄女碧药长霸龙床,荣升惠妃;他自己也有幸邀得皇上亲临府上,听戏赏花;正是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可是他的儿子纳兰成德呢,却再也没有机会一同“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了。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与碧药的恩宠倍于从前,正是由于容若的英年早夭换来的。

        正自伤感,忽然影影绰绰见女席那边一阵骚动,觉罗夫人打着头儿起身离席,急匆匆一起往后园去;正要着人过去打听,已见管家远远地在屏风后边踮着脚儿朝这边探头探脑,明珠暗暗点了点头,还未等找个由头暂时告退,康熙已经瞅见了,低声问:“是何事?”

        明珠无奈,只得斥管家道:“无知的奴才,还不滚出来,竟敢惊动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管家吃这一喝,直吓得屁滚尿流,忙跪着一路爬行过来,磕头如捣蒜,却不知回话。明珠生怕皇上起疑,只得亲自下席去,踢了一脚,催促道:“快说,到底什么事?”

        管家这方定一定神,带了哭腔禀道:“禀告老爷,后园里沈姑娘服侍惠妃娘娘梳头时,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自己摔了一跤,听水大娘说,那血流得都淹了园子了……”

        “住口。”明珠吃了一惊,却努力压抑着恐慌低喝,“不得在皇上面前无礼。”

        康熙摆手示意他不必责下,却问:“这位沈姑娘是什么人?如何摔了一跤就有这样大的事?”

        明珠不敢隐瞒,遂半吞半吐,将沈菀来历说了几句。康熙又惊又疑,忙命左右:“令太医快去瞧瞧,火速来报。”又问,“惠妃娘娘可好?怎么去梳个头,竟梳出人命来了?”

        说着,宫婢们已经簇拥着惠妃回来了。众宫婢神色仓惶,惠妃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安雅,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来。明珠与众臣行了礼退下。康熙便问:“那位沈姑娘如何?孩子没事吧?”

        惠妃只淡淡应道:“没事。”再无别话。

        康熙便又问随从的嬷嬷宫婢:“如何这等不小心?”

        嬷嬷忙跪下禀报:“原是娘娘与沈姑娘在屋里梳头,娘娘梳毕返席时,沈姑娘抢在前面打帘子,想是身子不便,不知怎的自己绊了一跤,就从台阶上摔下来了。这会儿人已经抬进通志堂,太医正围着救治呢,也已经着人传稳婆去了。”

        明珠亦跪下来谢惊驾之罪,又恭请皇上和娘娘继续听戏,莫为自己府上的一点小事坏了兴致。康熙挥了挥手,很郑重地说:“花什么时候都可以赏,戏什么时候都可以听,但是成德侍卫已经作古,邀天之幸才留下这个遗腹子,不可再得,说什么都要保住了才是。”

        众人听了,更是跪下来山呼万岁,谢主上爱民如子之隆恩。康熙又叮嘱了几句,命有了准信儿随时往宫中报讯,便带了惠妃摆驾回宫了。

        宫车碌碌,康熙和惠妃坐在御辇中,都是满腹心事。早春二月,路边的垂柳才黄未匀,杨槐树上还挂着去冬的残叶,倒有些秋天的况味。连初升的月亮都仿佛秋月高悬,穿越了千秋万古,从大唐一直照进今天来,照得路边的房屋庙宇断壁残垣也都黑魖魖凭添了一种古趣盎然,繁盛是古代的繁盛,倾颓也是古代的倾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缺。”

        碧药拉开轿帘看着天上将圆未圆的上弦月,心思也半阴半晴。天地间最寂寞的爱情,莫过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吧?

        神仙的时间是无涯的,于是相思与寂寞也都无涯。嫦娥已经等了八千年,还将继续等下去,永远也等不到一个相聚的瞬间。她成了仙,天底下最寂寞最无奈最不开心的神仙,于是青天碧海,夜夜相思,永无止境。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玉帝觊觎她的美貌,天蓬垂涎她的风情,吴刚守候她的孤清,然而,他们终究都不是她的伴。因为寂寞,是她的命运,在她盗药飞升的一刻已经注定,无可逃脱。

        也许嫦娥最大的错误,不是自私,而是一颗自私的心底里,仍然还有对后羿残留的爱情。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沈菀的歌声重新徊响在碧药的耳边,她脸上毫不动容,心底却有眼泪在流淌。在她和容若“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日子里,曾经是有过“若容相访饮牛津”的私奔之念的,可是,谈何容易?

        她不得不承认:沈菀,那个出身卑贱的女子,的确不同凡响。她不但有急智,而且够决绝,竟然以摔跌堕胎的方式来阻止自己揭露真相,这一跌,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而她没了身孕,自己也就不能再指证她月份不足。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毅志才可以做到?虽然她的孩子不是容若的,但她与容若,必是有着一些情缘的吧?如果容若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不,容若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他的心里,只有自己!除了她纳兰碧药,纳兰容若不会爱上任何女子!

        车子忽然硌了一下,微微一跳,碧药身子晃了晃,康熙伸手出来将她抱住了,碧药也便就势伏在了皇上怀里。两人半拥半抱着,都半晌不说话,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意味来。他们两个,贵为皇上、娘娘,拥有全天下的财富荣华,此刻,却都在为了一个已经作古的侍卫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妓煞费脑筋。就仿佛车里坐了不只两个人,到处都是眼睛,窥探着九五至尊的心事和秘密。让他简直不敢轻易开口,怕一开口,心头的秘密就被天地偷听了去。

        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纳兰容若,那个名满天下的词人,英年早逝的侍卫,曾是他最忠心的扈从,最棘手的腹患,尤其是当他身边坐着这个叫作纳兰碧药的爱妃时,纳兰成德的存在,就更加真实拥挤。他不能不猜疑方才在通志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就是问碧药,也得不到实话,不如不问。

        后宫佳丽无数,都用尽了方法来争夺他的一夜之宠,而他独独对纳兰碧药情有独钟,几天看不见她就觉得想念,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小子。他有时候很对自己这种儿女情长感到生气,于是故意地接连几天不肯召碧药侍寝,有意冷她一冷。然而最多三晚,有着失恋般冷落感的,竟然是他这个三宫六院的皇帝。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他在碧药的殿外台阶上拾到成德侍卫的绶带时,才会那般震怒不可忍,同时却又患得患失,不能简单地将她贬入冷宫或是置之不理了事。他想查出真相,也怕知道真相,而这样的猜疑,又是不能交给任何人彻查的。容若死后,他消除了心头大患,下定决心对碧药的以往不再追究,免得庸人自扰。他对碧药比以往更宝爱,更宠溺了,甚至当她提出要到明珠府赏花,他也应了她。

        他明明知道,她的真心不在花,而在人。可是又怎么样呢?容若已经死了,就让她往通志堂祭奠一番、了却心愿又如何?更何况,对于容若的死,他多少也是内疚的,憾然的。所以,他心甘情愿,加倍回报在明珠身上,碧药身上,给他们多一些荣宠。

        车子又颠了一颠,康熙情不自禁将碧药抱得更紧些,仿佛怕谁夺了去。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他一直把纳兰容若不仅看成是一个侍卫,一个臣子,而更把他当作对手。

        这情形,还早在他怀疑纳兰侍卫与惠妃之间有暧昧时,在他把容若当作情敌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康熙在朝堂上第一眼看到容若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见到的不是一个举子,而是一个对手。

        他一向自负文功武德,天下无双。然而此刻见了这个叫作纳兰成德的清俊少年,竟有种嗒然若失的惆怅。因为他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居然已经中了进士了,而且还是三年前就已经中举,只不过误了廷对才没有能在十八岁进甲。他是满人少年,又是明珠之子,骑射之精自是不必说的了。更难得的是,生长于富贵名利场中,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膏腴势利之气,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潇洒。

        如果不是有满人不入鼎甲的规矩,他就是中个状元也是有可能的吧?而且他还那么不卑不亢,那么英气勃勃,站在满堂穷经皓首的宿儒间,如同鹤立鸡群,风流俊逸,只能用“人中龙凤”四个字来形容。

        自己才是真龙天子啊!可是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不是皇上,而只是莘莘学子之一,也要下场赶考,敢保一定中举吗?那他比起自己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凭他怎么文才武略,还不是要站在这里,等着自己钦点?他的功名得让自己恩赐,他的顶戴要由自己颁赏,那么,该赏他做个什么职位呢?

        康熙思来想去,决定不能把这么一个难得的对手随便赐职,让他离了自己的眼界。哪怕只是给他一个七品小官,也等于在世上某个地方,有一个才干德行堪比自己的人,独据一方,领尽风骚。他不能让他这么逍遥自在,他得看着他,让他在自己的眼面前儿施展才华,那么,凭他有多么能干,也都是在为自己效力。

        他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擢拔他做御前侍卫,保驾扈从。那时候,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这一点莫名的私心,而造成了纳兰侍卫与爱妃碧药的重逢。

        那是康熙十五年一个雨丝滴沥的秋日初更。彼时,纳兰容若与纳兰碧药经年睽违,他已经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而她是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

        年华正好,然而,那情形却是多么不堪。

        是在养心殿门前。康熙已经翻过了纳兰碧药的牌子,却又忽然想起一件公事来,遂传了纳兰侍卫来商议。太监扛着裹在锦被里的碧药来至殿前时,纳兰容若还不曾退朝。于是,碧药便只有玉体横陈地躺在太监的肩上等着,等在画眉长廊下,等在秋天细雨中。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吧,容若退出来了。见有妃子侍寝,守礼问了一声“参见娘娘”,便退至一旁等候玉人经过。然而那把熟悉的声音,已经使碧药忍不住在太监的肩上转过头来,惊鸿一瞥间,他震惊地看到,那全身裹在锦被里,仅露出一张脸一把秀发的,正是他七年不见的堂姐碧药。

        无边丝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月光从云层里穿射出来,照在碧药娇嫩幽艳的脸上。从他十岁时在渌水池边对她许下白头之约,到如今她和他各自以娘娘与侍卫、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身份重逢,中间,已经整整十一年过去了!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后来用这首记下了当时的情境,却故作隐藏,只用了“谢家庭院”来掩人耳目。谁能了解,彼时他的心中,该有多么伤痛?

        这一年,他二十一,她二十三,正是青春华美情怀丰沛的时候,重逢初恋情人,焉能不惊心动魄?

        后来,在郊苑围猎时,在行宫避暑时,在微服出巡时,她伴驾前往,他护驾相从,一次又一次,他们不期而遇,在每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一而再地遇见,仿佛上天给出的难题,要他答或不答,都是错。

        错得多么离谱,又多么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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