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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少了一味药解读第四章

第四章

        下楼后,大嗓门刘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冷冷回应:“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你反正是来考察项目的,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

        我假装同意,走了两步,又批评贾总口才差劲,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这话看似随意,其实也有玄机,是传销团伙内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总而言之,“这儿”是个好地方,没本事的人可以学到本事,有本事的人更加厉害,好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所以根本没必要兴办大学,几个骗子就能栽培出千万精英。

        大概是怕我没听明白,刘东一路都在跟我解释,内容跟贾总说的毫无分别,肯定是一个师父教的。平心而论,他们讲起这套荒谬理论来确实流利,因为每天都在讲,傻子也能背得下来。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讲什么都很费劲。传销者号称能学到“五门学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讲学”,刘东现身说法:“哥,你看我现在口才还可以吧?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以前我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现在,嘿嘿,我还经常给人上课呢。”

        说完这番话不久,我们去一家网吧借用厕所,我让他问路,发现他虽然练了很久,却还是原来的刘东,一跟陌生人说话就脸红。他来上饶八个月,学了一肚子空话,自称进步很大,随时可以给人讲经济形势,却唯独没学会怎么问路。这就是他们著名的“演讲学”。你一定赞同我的意见:真是了不起的学问。

        午饭有八个菜,炒萝卜、炒胡萝卜、炒土豆丝、烧豆腐……居然还有肉,所有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嫂子天性活泼,逮谁跟谁开玩笑,满屋子都是笑声。饭后继续“出去转转”,刘东说带我去爬山,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楼,依然是简陋的民房、堆满棉被的卧室、四杯开水、一股霉味。

        坐我们对面的女孩姓许,当然也是“他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许总!”许总说话慢条斯理的,尤其喜欢说“的呀”——“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呀”、“外国货冲进来,中国企业就会破产的呀”,听着有股亲切的家常味。

        开场白都是一样的:“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有什么感觉?”我还是那句话:“感觉你们很像搞传销的。”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两军相持,先发者胜。只要我对他们表示怀疑,他们就顾不上怀疑我。他们做贼,我也做贼,只要我先喊抓贼,拔脚开溜的肯定是他们。刚开始觉得这招挺高明,后来看得多了,才知道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传销者的观点是这样的:不怕新人怀疑,就怕新人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千好万好,其实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一找到机会转身就跑。在传销者的口中,逃跑的都是蠢货,是懦夫,没胆量、没魄力、没远见,一辈子翻不了身。他们鄙视这样的人,所以他们选择留下。

        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中,有个不成器的斯蒂芬,他一无所长,却认为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听到这话大为生气,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老头儿看来,明辨是非是世上最难的事,科学家和哲学家终生思考,也未必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我不太赞同这个老头儿的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哲学家,不需要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掌握起码的常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包子;犯法的事不能做;不可信的事一定不要轻信。如果你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也没有当大官的爸爸,却有人跑过来说可以让你一夜暴富,而且他不是上帝本人,那么他多半是要骗你的钱。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她比比画画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二○○二年加入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八年的关税保护期,从二○一○年一月一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减免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拥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停下来喝了口水:“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城里人抓住机会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农民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自问自答,“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哥你知道吧,一九九八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二百七十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些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地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一百年也不可能!美国一九五五年就加入了tO,五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讲到洋货入侵,我又发作了,问她知不知道美国作家邦乔妮的《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印象中这本书没在大陆出版,对她来说也许太高端了,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本书我也没看过,只知道大概内容。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家庭主妇,她就想知道,如果一年之内完全不用中国产品,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发现,她几乎无法生活,买台日本电脑,主板是中国制造的;买块美国手表,表芯是中国制造的;有次她想给孩子买双运动鞋,跑遍了全城也买不到,阿迪达斯是中国造的,锐步是中国造的,最后只能买双意大利皮鞋,结果怎么样?比中国产品贵七倍!更不用说玩具、服装、纺织品和家庭日用品了,全是中国产品!我告诉你吧,现在是‘中国制造’风行全球的时代,每个国家都在用中国货,不是我们要抵制人家,而是人家要抵制我们!我不知道你刚才那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错了!”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了很多,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在桌子下连连踢我,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了口,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许总脸蛋红红的,定了定神,继续讲国家对连锁销售的十二字方针:鼓励发展、低调宣传、宏观调控。讲“鼓励发展”时用的是反证法,许总有三个论据:“第一,这么大的团队,肯定不是凭私人力量组织起来的,定是出自政府之手。而且这些团队经常战略转移,只要上面一个电话,几百人的队伍,一夜之间就能搬到另一个城市,如果不是政府支持,哪会有这么高的效率?第二,传销团伙内每天都有大量的资金流动,而银行都是国家的,如果不是政府暗中支持,资金流动怎么会这么容易?第三,”许总两眼逼视着我,“哥你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给事业伙伴打电话全是免费的,如果不是政府支持,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些观点不值一驳,一个领队加一个导游就可以领着几百人全世界乱转,说几点钟集合就几点钟集合,很少听说出什么乱子;银行也不全是国家的,况且发达国家也有人洗黑钱;至于免费电话就更加可笑:所有的通信服务商都设有这样的集团业务,交钱就能办,不仅成员之间通话免费,还可以群发短信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许总接着讲“低调宣传”,用的是排除法:“既然连锁销售是国家给咱老百姓的机会,那哥你说,能不能让那些高素质的人知道?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我们才要低调,另外你想想:如果全国人民都知道上饶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月入万元,甚至是六位数,你说他们想不想来?如果都来了怎么办?会不会把上饶踏平?那时农民也不种田了,医生也不治病了,警察也不维持秩序了,那不天下大乱了吗?”

        最后讲所谓的“宏观调控”,用的是“狐假虎威”法:“哥,你来上饶之前,是不是经常听到打击传销的新闻?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打绝,你不觉得奇怪吗?所以呀,这就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是为了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呀。但国家有时也要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所以你才会经常看到那些负面新闻。”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说国家通过媒体报道来进行宏观调控?我真是不敢相信,在我想来,如果国家真要对某个行业进行宏观调控,总该有点像样的政策,比如减免税收、放松管制、降低门槛什么的,那些负面报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它怎么可能成为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我做过广告生意,跟电视台和报社的人都很熟,我怎么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宏观调控?”

        许总也急了,红着脸跟我辩论:“国家的事你都懂吗?如果国家不支持我们,如果国家要打击我们,为什么我们天天在这里晃,却没人管?如果真要打击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抓去坐牢?对,有时确实也抓人,可为什么抓了人又不判刑,连话都不问一句就放出来?”

        我对此无话可说,终于低下了头。许总渐渐镇定下来:“哥,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就是淘汰那些胆小的、没有冒险精神的人,而真正有魄力、敢于冒险的人,一定不会被这样的负面消息吓倒,他们一定会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心中理想!”

        这堂课终于讲完了,许总很不高兴,分手时一言不发。我也装出生气的样子,下楼后大声喝斥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老男人发火还是有点威力,她好像也有点怕,跟着刘东怏怏走开。我和小庞都很严肃,看着他们俩渐渐去远,小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说演得不错,继续努力,他们跟你怎么说的?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然后劝我有点耐心,最好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吃了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看我们,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续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销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

        这是传销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郝哥,你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回响,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像一根脆弱的细线。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书法也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百年潦倒,在萧萧暮年登临远望,满眼都是好山好水,满肚子都是凄凉牢骚。我默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小琳一脸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说对,就在外面吃。他们俩没办法,只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极力反对,可架不住我态度强硬,终于松了口:“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大为得意,领着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点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二百多。

        城里人花二百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钱,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我怒气全消,不断给他夹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始终直勾勾的,不过吃得倒不少。他吃东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样子。

        刘东二十三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八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坚信自己会发财,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掉了几个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也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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