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多米高的钻塔上安装着伸缩式钻头，坐在顶部座舱里，我能感受到每一丝震动，仿佛自己随着树梢在摇摆。

        钻头已经深入到十六公里深的地下，距离岩浆房还有一两公里。不过我已经开始手握操纵杆，紧盯着仪表。斯托文IV不会把我打败。

        工作危险、薪水不高，岩浆钻探可不是那种在意生活回报的人想要的工作。我没有朋友和亲人，好几年都没有跟女人交往了。

        然而战胜自然，驯服自然，穿透岩浆房的外壳，打破它百亿年不见天日的状态——这会带来一种宇宙中一切都无法比拟的强烈感受。

        只剩下三百米左右了。

        十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住在这间三米见方的座舱，这么久都没洗过一次澡。我没有注意到身上的异味，因为已经习惯了，一如我已习惯了单调和孤独。不想发疯的话就只好这样。

        唯一有点儿难以接受的是……窗外的景象。

        斯托文IV这星球的地壳太厚、熔融的地核太深，所以并不适合板块构造和火山活动。它的地表呈现出毫无变化的灰色，布满了环形山口和风化陨石尘埃。这里应该一片死寂才对。其实不然。

        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是在普罗米修斯把我和钻塔空投到地表一周之后。我选择了整个星球地壳最薄的地方，地下储备丰富的岩浆正等待着喷发的机会。

        岩浆钻探是外星地球化改造的头一步。在斯托文IV这样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上，产生大气最快的办法就是钻到地下，造成一些火山爆发。爆发可以削弱地壳强度，从而导致地震和更多火山爆发的连锁反应。几百年后，火山喷出的水蒸气、二氧化碳、二氧化硫和其他气体足以维持耐寒藻类和转基因植物的生长，接下来这些生物就能完成改造宜居星球的其他工作了。

        我装好钻塔、开始钻井，熟悉的工作流程逐一展开，我完全沉浸其中。钻井也是一项技术活儿：选用哪种钻头、多高的转速、多大的推力以及推力变化的节奏和方式——一切相关因素都得调整到与岩石属性相匹配。钻得太快也许会损坏钻头、弄翻钻塔，钻得太慢又会卡住钻头、废掉钻井。传感器和计算机给你的帮助就这么多，我必须依靠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在毫厘之间进行操纵。

        一旦穿透几百米的表层，到达一个质地柔软的部分，我就松了一口气，欣赏起窗外的景色。

        天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那是一位高大的金色天使在越过银色的星球表面。

        没错，天使，不到两公里远，足有地球上富人的豪宅那么大个儿。它像液态金子一样释放出耀眼的光芒，长着两条腿、两条手臂和一对修长纤弱的翅膀，从肩膀到翼尖足有三十米长。它还有一对附体从头部伸出来，看上去就像蚱蜢的触须——所以叫它天使也许不合适，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们见过天使吗？

        我战栗着松开控制杆，钻头停住，天使也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酒精和毒品我许久没沾，食物和睡眠都很充足，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那么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再次启动钻头，随着转速逐渐提高，天使再次跳过银色的平原。那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景象。

        我试图把它录下来，可是画面上显示不出来。我检查了雷达日志：一无所获。计算机认定外边什么都没有。

        我停止钻井，早早地上床睡觉。或许我还没认识到自己有多疲劳。

        第二天，天使再次出现，这一次，它有了一个同伴，同样美丽、同样对镜头和传感器隐去身形。它们俩共同起舞，在空中画出复杂的螺旋和弧线。我禁不住停下来观看，此情此景美妙极了。我觉得它们在试图通过舞蹈倾诉，可是我看不明白。

        最后，我重新开始钻井，顷刻间，天使们猛冲向我，其中一位直接来到座舱旁，看着里边的我。

        我注视着一张大到足以吞下整个座舱的面孔，被光芒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在透过眼睑留下的残像中我看见数千只亮如明星的眼睛，排列在一张如深空般黑暗的巨口周围。它生气了？伤心了？陌生的脸让我读不出它的表情。

        恐惧而欢乐、敬畏而向往，我的心情在此间变化。我想拥抱那张脸，想为它献身。

        令人受不了的光芒逐渐黯淡，我睁开眼睛，天使们又消失了。

        第二天，我穿着太空服用一整天的时间爬遍了钻塔的外部，检查每一件设备。一切运转正常：摄像头、雷达、声纳、温度和电磁传感器——如果天使真的出现，这些设备也应该发现。

        我必须接受现实，斯托文IV没有天使，它们只活在我的头脑里。

        然而次日有更多的天使出现，随后一天比一天更多。

        此刻，座舱外充满了金色光芒，数不清的天使在舞动、翱翔，试图倾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

        它们时不时猛然飞近座舱，尽管传感器仍然没有反应，可绝望的恐怖、奇怪的自怜和难言的渴望仍令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颤抖起来。

        我清楚自己在失去理智，也许我出来太久，也许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也许我必须承认自己需要别人的陪伴。我甚至无法把这些写进日志，否则他们肯定会把我调走。

        所以我紧咬牙关，不去看那些天使。我只是钻、钻、钻。

        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岩石阻挡着岩浆，我停下钻头，安放了一颗氢弹。

        窗外，没有了天使，景色再次变得沉寂、空荡，死气沉沉。我祈祷自己的症状好转，完成钻井工作也许终于令我的头脑得以清空。

        我退出钻头，驾驶钻塔一直向后移动，直到井口达到地平线。地平线稍微跳动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我下方的大地开始摇晃。

        接着天使又出现了，比以前更多、更亮。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用手挡住，否则我会失明的。

        随着震动强度加大，我摔倒在地板上。钻塔倾覆，我也在往下掉，失重状态跟太空中的一样。我及时按下了紧急弹射按钮，安全火箭成功将座舱推离了钻塔。

        “我赢了！”我喊道，“我赢了！”

        升入轨道的时候，我看见下边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伴着间歇喷出的烟灰，冒泡的红色岩浆涌出地壳。

        紧急火箭上没有稳定装置，我的骨头都在随之震动。天使又现身了，它们聚在行星表面那个裂缝周围哭泣，多得数不胜数。

        这回我终于明白：斯托文IV有自己的生命，只有相信这一点才能看见那些体现生命的天使。而我却扼杀了那生命。我刺入它的心脏，让滚烫的生命之血流入冰冷的虚空。

        乘着继续爬升的火箭，我眼中也流出了泪水。

        译/耿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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