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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卫星的冬天

        

楔子



        如果一枚摄像头可以称为机器人的眼睛,那么会有怎样的眼神呢?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因为眼前正有三个机器人押着我走在这片荒野上。前一,后二。

        它们各自持枪,覆盖装甲。当然,我也不算手无寸铁——算上手铐的话。身后的两个机器兵之间有一个空当。如果援兵在这时候出现……

        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设想,前方的房屋后突然冲出两个人。双方的枪声响起之前,我抽身后撤到三角阵形之外,双手抽出靴子里的硅刀,先是一刀割断了后二的脖子,还来不及割断手铐就撩向后一。那两人应该是来救我的G和t。他们最该做的是马上爆掉后一的头,在它开枪之前。

        可是……没认错吧,他们不是交界线附近的什么闲汉吧?刀刃与枪口交锋的时候,我还在这么自我怀疑着。

        我并不是眼神不好。

        我的代号是Z,我是一个严重的脸盲症患者。

        

        三个月前的深秋,我正在努力适应基地新址——一座废弃工厂,我们称之为“废墟”。这座工厂的设计充满了以人为本的思想,我的意思是,机器人那种高度整合的大型工业发生器是不需要诸如走廊扶手这种累赘的。由于这座工厂太大、钢铁结构已经腐蚀倒塌得太严重,机器人也没再搭理它,我们防务X局第X特动组就心安理得地在它的地下部分造了个分组据点,是为“废墟组”。从这里可以完整地看到“第二月球”的景观,那是一颗未完成的巨形人造卫星,人类曾经预言这是科技的奇迹,可惜因为机器人的暴动烂了尾,也没人能拆除,于是就一直作为时代象征,孤零零地挂在当空。

        这天早上我进入指挥室,赫然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坐在我位子上用我的电脑。正如前述,我是个严重的脸盲症患者,一贯是认造型不认脸,因此根据经验推断,那是组里唯一的姑娘小R换了个发型,没别的可能。这么一想,果然越看越像小R了。不过这么一打扮淑女多了啊,相比之下,胡子都没刮的我显得很不是回事。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一边躲避她的眼神一边回以不咸不淡的招呼,接着开始吃东西。

        “咦,你们认识啊?”旁边的阿宅t凑过来小声问。

        “什么,她不是做了个洗剪吹的R吗?”我吃了一惊,也低声问道。

        “什么眼神,她是新来的啊!你看这OL造型!”t不禁多看了两眼。

        “我也觉得不是很像,但怕是熟人闹出尴尬没敢问。”我老实不客气地回答,t一翻白眼。

        “这是刚给你找的助理。”行动组组长老K人未进屋声先至。

        我直起身来,“我?助理?”

        老K没理我,直接向姑娘介绍:“这就是我说过的小Z,你以后就跟着他行动。”

        “Z总好!”姑娘殷勤地朝我打招呼。

        “K总才是总,我们都是跑基层的。头儿,安排她干什么啊?”我问老K。

        虽然用英文字母来作为成员代号,但这个组并没有二十六个人,算上刚来的这位,只有六个。

        “先让她跟着你走走,她也是脸盲得可以,你们在这方面可以多交流交流经验。现在她的代号是S。”

        有那么一刻,我的脸沉了下来,指挥室也是突然一静。老K把我拉到一边,“S殉职对你打击很大,我何尝不伤心。一年了,还是不要耽误工作,想不通的时候多琢磨琢磨来这儿是干什么的。我们这次得到上面的认可,才有了在交界线设点的许可,要珍惜。”

        我点点头。人走了,可连代号也不能保留吗?

        “你跟她说说基本情况,最重要的是保密原则,互相认识认识。”

        于是我问她:“你花多久能完全记住咱们这组的全部成员?”

        “至少得一个半……星期吧。”姑娘红着脸回答。老K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不错不错。有前途。”我也赞许道。

        我们的脸盲症越严重,老K就越开心。因为根据他的理论,脸盲症患者在肉眼识别仿生机器人间谍方面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天赋。

        智能机器人的起事,完全是因为谣言太多。“机器人的盛行导致人类获得可遗传的肥胖症”“机器人的机芯散发辐射可以致癌”等论调在网络上一直很有市场,《机器人社会生存指南》这种假定机器人造反后如何进行末日生存的架空教科书也到处都卖得很火。

        基于这些谣言,一些老头老太有事没事就找它们的麻烦,比如无端关掉机器人的电源并声称这是为了省电,完全不信任它们自带的节电方案。法律的完善跟不上,后来虐杀机器人的现象也越来越多。

        我十七岁那年夏天,联合起来的机器人花了一个下午使人类社会全面陷入瘫痪。直到战斗结束,很大部分智能机器人和功能机器人还不知道刚刚打过仗。

        大战之后是冷战。智能机器人占据人类的一些电力密集领土并建立了自己的社会,人类阵营每天都会收到它们的警告,禁止制造、使用智能机器人;有时它们还把秘密使用机器人的地点侦察出来,或者给人类施放电脑病毒。

        目送机器人的离去,父辈们开始艰难求存。在我小时候,父亲那一代人已两极分化,“高端人才”都去搞核心控制了,中低端工作大部分由机器人承担,因此产生了许多所谓“储备型人才”,每天吃吃救济、搞搞艺术和艺术青年。现在社会剧变,“储备型人才”才蹩脚地从事起各种工作来。

        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就不一样,社会使命感特别强,每个小朋友从小就开始建立自己的世界观,各自认为按自己的思路可以打败机器人,振兴人类。比如,我那时笃信“21世纪(下半叶)是生物学的世纪”,只有生命科学可以拯救人类,后来却事与愿违,进了一所农业大学。选专业的时候感觉养蚕学可以结合基因工程,是一门很有前途的学问,因此养了四年转基因蚕宝宝,毕业后来到了这家“特动所”。

        特动所听起来很神秘,其实它的全名是“特种动物养殖研究所”。当然“特种动物”听起来也很神秘,其实在畜牧领域,它指的是蚕、蝎子、黄鼠狼这些非主流养殖动物。我由于专业对口,就被招进去做科研了。

        我的脸盲在所里人尽皆知。入职的时候去找人事处领导,问了三次人家贵姓,第三次还嘟囔了句“为什么管人事的总是姓刘”。

        但是,我分辨蚕茧的能力可以称得上是出神入化,一眼就能分清品种和产地,这似乎与我脸盲这一点相冲突。我辨认同事祖籍的能力也是首屈一指。这个时代省间婚姻交流很普遍,可我还是能一望而知对方祖上有哪个省份的血统。有一次,我指着一个同事说他是广东人,他笑着驳斥我这种伪科学思想,称自己的父母都是湖南人。但是第二天上班他就哭着向我道谢,说多亏我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一个骗局。给我们留下这样一个巨大的谜团后,他就去独自流浪了,我至今仍感愧疚。

        直到那天老K找到我,将特动所背后真正的特动组——特别行动组,展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里,新人S兴奋地告诉我,这简直和她的经历一模一样。

        我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如你所知,这个位子以前是有人的,她牺牲掉了。所以给你个新代号吧。就叫你小S好了。”

        接下来s为我讲述了她这小半生认错人的经历,长达三十分钟的尴尬集锦听起来是那么羞耻,以至于聊完之后我们两个都面红耳赤,喘息连连,一时间气氛十分异常。

        “所以这种能力有什么用?”s顺顺气问。

        “这就要讲到作为我们执行特勤行动的两大理论依据了——‘异族效应’和‘恐怖谷理论’。”

        我得把老K给我讲的东西复述一遍。

        “打个比方,我们经常分不清某个人种的脸,觉得他们长得都差不多。这是因为异族面孔有统一的特点,我们倾向将其归于一组,而忽略了他们个体间的差异。而剩下的精力,则被用来分辨自己人的个体差异了。”

        “这跟脸盲有什么关系?”

        “面孔失认症有不同成因,你我这种就属于大脑外侧梭状回损坏,辨认个体间差异的功能丧失,以至于分不清身边人的长相,脑子都用在了对不同人种进行分类认知上,所以连苏州人和杭州人的长相都能说出区别来。”

        “这样就能辨别机器人了吗?”

        “没错。现在机器人都在极力模仿人类,外表举止动作越接近人类,人类对它们的感觉就越亲和;但模仿到某个特定程度,机器人与人类的细微差别却会突然变得刺眼,让机器人显得恐怖;直到模仿得更接近,好感度才会重新上升  ——中间刺眼的那一段就叫‘恐怖谷’。我们的作用,就是将恐怖谷的区域变宽。也就是说,一个合格的脸盲,能看到普通人会忽略的刺眼之处,那一点刺眼之处,就是机器人与人类的不同。”

        “我能认出所有ROB36的成员,也没觉得她们恐怖。”正在鼓捣电脑的t插嘴道。

        “所以你没法搞侦察啊。”我说。ROB36是冷战前十分流行的机器人偶像团体。那种面向宅男的团体,像人类的地方特别像人,不像的地方特别不像,比如里面有个妹子的胳膊是机械化的,这种反差萌使得她们处在恐怖谷的左侧。

        “你喜欢ROB36啊?”S问。

        “不是喜欢吧,”t略一沉吟,“——是爱。”

        s抬起脸看看我,一副“你们团队竟然有汉奸”的表情。

        没错,我承认这是个奇葩聚集的组织。

        而唯一  一个和我真正心意相通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进入特动组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S。那时她和组里除了老K的其他人一样,对本组的未来并不抱光明的希望。

        关于她的记忆开始于第一次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我走在这位身材高挑的马尾辫姑娘身边,一路努力挺直腰板。

        “你们这个特工驻点做的工作一直无足轻重,本来很多人的,到后来被借调得只剩五个。”

        明明是同一个单位的,却用“你们”这种词。我试探地问道:“你也想被调走啊?”

        “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还往里招人。”她满脸不爽地回答。

        “我很有用的!”我说。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是吗?那我马上带你去交界线附近最繁华的一条步行街,据线报那里有A.I.间谍出没,看看你的眼睛有没有那么神。”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说的是那条有许多服饰实体店的街,爱逛街的姑娘们最后的阵地。

        “没问题,只要机器人也去那儿挑裙子。”我拍拍胸脯。

        半个小时后的步行街,我在向一位坐在地上大哭的女士道歉,因为我刚刚别住她的胳膊,把她按在地上滚脸。机器人选择在这里进行特务活动真的是很明智,因为这儿的一些姑娘本身就打扮得不自然。

        S却不管我的死活,自顾自生气地往前走。我撇下那个路人,拨开围观的人群赶上去。

        “这次真的是误判啊!”我追着她说,“一回生二回熟嘛。”

        “你还是先学点儿常识再耍那些小聪明吧,比如说面对真正的仿人机器人怎么判断对方的战斗力。你刚才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我们这次只是侦察而已,干吗急着动手啊。”

        “一时冲动嘛。你和它们打过吗?”我问。

        “打过,有一次一个老据点被发现了,在那儿打过一场最大的。”

        “战果怎么样?”

        “最后它们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看来你也不是特别能打嘛……”

        “我指的是它们的残肢。”S冷冷地说。

        我背后一冷,没再问了。

        “Z总Z总,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是s在晃我,“我在这周围看了一通,没什么异常。”

        “哦,我在想我以前第一次出来的时候,表现得很糟糕。你们这一代见识比我们多,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们只差三岁吧!不要说得像有代沟一样啊!”

        我以领导的眼神瞪了瞪她,然后给她讲了自己当时的窘状,告诫她一定要注意。

        “一男一女在街上走,一定得扮成情侣才能有效地隐蔽起来。”她突然说。

        “什么?”

        “不是这样吗?两个不是情侣的异性在街上走总会显得别扭的。”

        “虽然有些偏激,但听着挺有道理。”我赞许地看着她。

        “所以你一定没谈过恋爱。”

        我被这个小姑娘噎得一时语塞。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于是自告奋勇地要教我怎么扮演情侣。

        “最简单的方法:只要走路挽着胳膊就可以了!”她跃跃欲试。接下来,她真的一路都挽着我,弄得我老紧张了。

        而且,两个脸盲,暗里揣着枪,还一路边走边谈论“那个人长得好像老K”这种话题,这种调调真的是很奇怪。

        “只要挽着胳膊就可以”,真的这么简单吗?那时我和S却谁都没有走出过这一步。

        同样是半个小时后,我不得不把s从又一场殴斗中拉出来。

        “对不起Z总,我也没忍住。”s说,“她们长得实在太奇怪了,而且都是一个样子,锥子脸大长腿的。”

        “那么还是学点儿常识吧。”我无奈道。

        人类的审美真是不会好了。

        常识是什么?常识就是每个特动组成员进这道大门后首先要听到的,老K的谆谆教导,诸如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战斗,是为人民而战,也是为人类而战这一类的话。但并不是每个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是我这种“中二”,比如暴力男G,他心里其实有复仇的成分。

        G以前是个比较成功的青年企业家。如果没有机器人的暴动操纵他的全部资产外流,那么他现在应该还在云淡风轻地搞搞商业,时不时去美国新泽西州的华人团体玩玩枪、登登山、打打猎,开着悍马吓唬美国人民,但现在,他只能在工作之余向我们吹牛了。尽管如此,我们大部分直面机器兵的经验还都是由他总结来的。而阿宅t则纯粹是对破坏敌人的网络有爱好,他见到机器人偶像团体总会意志不坚定。阿t几乎没有什么技能可以传授给新人,只要记得他的东西不要乱动就好。

        这两个人一个狂野,一个狂热。而小R是个学工程出身的妹子,平时对什么都挺淡定的,但这个据点的设计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她平常没事就拿把焊枪,焊起钢板来比谁都在行,t有次开玩笑说她才是真正的机器人,还把她惹急了。

        我在这个一盘散沙的团队里首次立功,是在一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我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穿行在街道中。颓靡的城市灯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眼里,而旁边那个西装笔挺的职员一直在和我侃侃而谈成功学,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公司部门经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它聊天,实际上是在对话中设计陷阱,对它进行图灵测试。我的衣服下面藏着一把鹈首造纳米硅结晶战术刀,是从G那里讹过来的,而右侧的裤兜里则有一把袖珍枪,S怕我冒失,一直叮嘱我不要轻易使用它。但这次我相信自己不会错了。

        由于脸盲,我至今也不记得那西装男的样貌,但是那种感觉刻骨铭心——它处在恐怖谷的谷底。公交车左转右转,我出神地瞅着它一张一合的嘴巴。

        语言陷阱起了功效,西装男有些自乱阵脚,杀了自己的几个进程后,它慢慢调了回来,继续慷慨激昂。就算是把你放到人类中间来进行产品测试,这说得也太多了吧哥们儿?

        “这次再和前几次一样出差错,我就把你调到破袭组那边去炸基站哦。”耳机里传来S的声音。

        那要是这次成功了,你会不会答应……还没等我张嘴,公交车就到站了。

        ——“终点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电车空洞的提示音。

        ——“狼性!没有狼性,这就是龙腾公司一蹶不振的原因。”西装男一边下车一边口若悬河。

        ——“你设置的几个陷阱挺好的,已经可以确定它是机器人了。现在就是你能不能把它干掉的问题了,记得采样啊,耳朵、颊部肌肉,还有……”耳机里传来S指挥的声音。

        “口腔上皮,我知道的。”我回答她。

        “什么?口腔上皮?”听到我突然冒出这句话,西装男的回路有些卡壳了。他大概是被语言陷阱整怕了。

        “哎,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狼心?”我一边说着,一边勾肩搭背地把西装男引进胡同。

        “不是,我刚才听到你说口腔上皮——”西装男半推半就。

        “哎没事没事,口腔上皮而已。”我敷衍着。我把这个部门经理推进胡同,掏出枪把它结果在胡同里。接着,我拿出硅刀,取下它面部的几处仿造皮肤和仿造骨骼肌,装入密封袋,用油性笔标上标号,报告方位。

        采样为的是了解敌方最新的技术成就,比如说颊部肌肉需要精准地控制脸部表情,很具有代表意义。不得不说,这个机器人的皮肤和肌肉惟妙惟肖,很符合部门经理的解剖学和组织学。血管和细微的汗毛历历在目,口腔上皮也一直保持着湿润,但仍然完全是工业合成的产物。刚才开枪他也没流血,这给整个刺杀过程赋予了一种合理性。这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了,因为我感觉自己现在做的和剖尸没什么两样。“恐怖谷理论”的奇怪之处就在这里:那个机器人死了之后才更像个人类。我尽量不去看它圆睁的双眼。

        “采样采得好,好人做到老。”S还在耳机里拿我开涮。

        一个小时后,鄙研究所突然沦为了战场。后来我得知,我触到的碰巧是机器人目前最高级的仿生技术。整座科研楼陷入战火,又被六足机器兵肆意地践踏。蚕蛹、蜜蜂、蝎子到处乱滚、乱飞、乱爬,黄鼠狼在笼子里哀嚎。

        “抱歉,又给大家添麻烦了啊!”揣着样品密封袋的我一边对付机器兵一边对S说,她又没理我。

        它们似乎不屑于从这座小楼里获取什么情报,只是单方面地进行屠戮与破坏。这时,前面的机器兵投射出一枚炸弹。它摇摇晃晃地向我和S飞来,我愣住了。

        “笨蛋啊!”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轰鸣。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S牺牲了,她把我从炸弹旁边推开了。

        两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只能任由死亡将我们分开。我一直意气风发地想要立功,却没想到立功的后果是这样。后来战线推进,我们特动组被安排到交界线处,潜伏至今。我屡次成功地识别出间谍机器人,一度被称为“废墟组的眼睛”,但其中的牺牲只有我们这帮人知道。

        s知道这段私事时,是她向我表白之后。我前思后想还是接受了这个邀请。后来有一天早晨,我边刷牙,边小心地请教正在干活的R,我这样会不会有点儿渣。

        R停下活计想了想,用维修工的思维给出了答复:“反正这儿只有你合适点儿。”

        我说:“哦。”她又继续焊起了钢板。

        可是你每天哪儿来那么多钢板要焊啊!

        侦察仍旧进行,有时伴以破袭。也许是工作时间长了心态总有变化,我花心思维护和s的恋情,开始试图在这种不正常的日子里寻找一种日常,坚决不把她当做S的影子。交界线的环境艰苦异常,不是谈恋爱的场所,我最怕的就是发生什么事来打破这种日常。然而这一年的冬天,那些大事还是不由分说地发生了,让我猝不及防:第一件,就是S的复活。

        

        死去的人怎么复活?我实在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老K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多少有些尴尬,他也知道我一定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次是和上面联合行动,S死后,他们发现她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脑死亡,尸体就被迅速转运走,进行了思维复制——这是我们掌握的最新技术。去年开始,我们给S弄了几具机器人的义体,让她以机器人的身份打入敌方进行侦察工作。这个项目本来应该让你知道,但——”

        “但我密级不够。”我接了下句,“可是,两年了。”

        “是的,两年了,我都老了。”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而你们还太年轻。”

        我没有多说什么。其实我知道老K在背后肯定帮我张罗过提升密级的事,而现在他还热心地申请让我先去见见S。

        说真的,如果不是老K提醒,我真的不能接受面前这台蠢笨矮小的家用清扫机器人就是S的事实。笨重的底盘,迟钝的机械臂,一枚摄像头权当眼睛,让人有种痛骂上级组织的冲动。要命的是,不知道她今后会否永远以这个形象存在,而以前那具鲜活矫捷的躯体早已永远消失了。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傻?”她打破沉默。合成的电子音甚至完全没去模仿她以前的声音。

        组织给我们进行培训的时候,曾经放过一个资料片,声称它“较早地探讨了人与机器人的关系”。我们看后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很老很老、老得掉牙的春晚小品。那名叫蔡明的老艺人说话腔调就是这样,看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过。而现在的我就像郭达那样哭笑不得。

        见我不说话,S张开“手臂”转了一圈。底盘的连接处发出吱吱的声响。

        “确实有点儿傻傻的。”我鼻子发酸。

        “至少我现在活着呀。”她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是啊,凭什么要求S按我心目中的样子存活呢?

        “一年没见了。”我说。

        “一年五个月零七天——现在我的计时能力很精确,但对于时间啦、回忆啦、生命的流逝啦这些东西老是缺乏感觉。”

        “看来新技术也没那么完善嘛。”

        “知道老K为什么把你叫来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抢着说,“你们是侦察单位的前线,虽然没什么用。我要到你们那儿工作了。”

        我愣住了。原来,把她塑造成这个样子也是出于隐蔽的考虑。接下来我们聊的完全是S调回来后怎么安排她进行间谍活动之类的事。从S那里出来之后,老K终于交代给我那个最大的难题——S要进入我们废墟组,但不能让任何同事知道这个机器人就是S,因为如果废墟组都知道此事的话,系统内其他单位的人也会察觉,恐怕会更加引起敌方的注意。换句话说,S在同事们面前的形象只能是“我们自己的可靠的机器人”。

        不过没办法,谁让保密是我们的天职呢。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S来到废墟组的时候大家的行为让我很慌张。

        第一个是老G。他拿扳手敲S,我连忙上去拦他,把他的扳手拽下来扔到一边,“别乱动,敲坏了你管修啊?”

        “敲两下都不行?那卧底的时候还要挨枪林弹雨呢。”G说。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t来打圆场,“起码保持一下对同事的尊重嘛。”

        老G轻蔑地龇牙,“得了得了,你说话它能听懂吗?”

        “呵呵。”S用电子合成的女声回敬他。

        G脸一红,“唷,女同志啊,还会讲话。”

        老K说:“行了,大家注意点儿。虽然她不算……具有人格吧,但你们不知道她的计算能力有多强,你们的意志未必能比她坚定,论嘴皮子,你们也未必能赢她!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家能拿她当同事看,像爱护其他战友一样爱护她。”

        “作战能力呢?”G一撇嘴。

        S伸出双臂,将隐藏的枪械翻出来一一亮相。接着底盘前部悬空,马达空转。R把耳朵凑过去,喃喃道:“好高的转速……Vh-5动力系统吧,人称跑路王啊。”

        “对付一个小队,边打边逃没问题。”S又说。大家再次张大了嘴。

        “霸气外露。”t点评道。

        “一种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的口气。”R补充说。

        老K笑笑,“放出去几次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回头看看s,她愣愣地看着这台机器人,什么也没讲。

        S的任务是这样的:人类有深入敌方内部的各个破袭队,但由于对方强大的劫持技术,无线通信基本是阻断的,只能靠人去传递信息。我们管这叫“人肉翻墙”。翻墙者必须利用各种机器人或设备的侦测盲点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他们是安插在机械丛林中的尖刀——当然这个比喻听起来实在没什么战斗力。其中有一个队的领导,便是在我单位坐字母表头把交椅的A,老K称之为“老尖”。现在,作为机器人的S可以更轻松地去和他们接头,传递信息。她每次出任务最短两天,最长三五天,成功潜回废墟后要把得到的情报传输给阿t。

        S不在的时候,大家对她议论纷纷,她回来后,就又一拥而上左看右看,还把她扛来扛去,s还开玩笑问她辛不辛苦,喝不喝热水。

        “你们轻点儿轻点儿,先让t把资料输完。轻点儿!”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手忙脚乱。

        一次,G跷着二郎腿对S说:“我说,你没事扫扫地吧。”

        “凭什么啊?”S不服气。我朝她使了使眼色,也不知她接收到了没有。

        “不是,这语言模块谁写的啊,还加情绪?你机器人啊,又不累。”

        “谁说我不累啊?你这不闲着吗,为什么使唤我啊,真是的。”S用单调的电子音一股脑地说。

        “嘿,这小姐我说你今天话有点儿多啊——”G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连忙把他拉到一边。

        “你使唤人家干吗呀?”我问G。

        老G扭着眉头说:“它又不是人!你还没看出来吗,它压根儿不听人类的话,视机器人三定律为无物。你们还不防着它?Z,我不管你和老K怎么想的,只要是智能机器人,我就怀三分戒心,不,七分。不知道组织是怎么想的,我反正觉得这是养虎为患。”

        R和t也凑了过来。R用焊枪戳戳我胳膊,“你不妨和我们说说它的具体原理,我们也好放心。”

        t应和道:“是啊,运算系统里有一块我没权限进去。”

        “怎么,”我嚷道,“你还想破解了不成?”

        t甩着腮帮子摇头道:“不敢。”

        我说:“你最好不敢。”

        话音刚落,却发觉角落里的S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啪的一声,s把毛巾往桌上一扔就走。我追她到门口让她不要走,她皱着眉头低声说了句:“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老是跟一个机器人眉来眼去的,真的很奇怪。”就关门而去。办公室一时寂静,小R看看外面,再看看我,嗤笑一声。

        顾不上搭理她,我走出门,没找到s。抬头望去,S却在工厂一个很高的平台上。我爬了上去。机器人这边的热能传递链不太稳定,组织性还较差,就算是冬季,某些地方也挺暖和,至少这儿得等到半夜才会冷。

        “记得吗?”她招呼我,“以前我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爬到高的地方看下面玩儿。”

        “老朋友却这么对人,是挺伤心的。”我捡个干净地方坐下。

        “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又没有体液。”

        “体……体液?”

        “体液。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生理比情绪先出现变化,大脑比意识先做出决定。人和机器人真是没什么两样。”

        “别乱说话。”我叮嘱她。

        “爱情不也是一样吗?我没有多巴胺什么的东西,现在的大脑没必要模拟这些。我不是完整的人类,没法恋爱。你还是去找那个正常姑娘的好  ——话说你就这么上来不冷吗?”

        “有点儿。”我哆嗦着说。

        “你看,我就不会冷。”她下了逐客令。

        于是我叹了口气下去了,留她一个人在上面。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在房间里睡觉,R突然来砸我的门。我跟她跑到指挥室的时候,G正拿枪指着S。

        “放下枪!”我大喊,“别冲动!”

        G头也没回,冷笑道:“三次了,这东西回来连接电脑后,电脑总会出点儿什么问题。”

        “先把枪放下吧。”我说。

        我望向t,后者清清嗓子:“目前没有看出那是不是试探性的侵略。它现在传输资料采取的都是联机分享的形式,根本不能直接从她的程序里取。一是我密级不够,二是核心模块我没权限察看。换句话说,它想告诉我们部门什么就告诉什么,不想告诉就什么也不说。”

        G嘿嘿笑了一声,“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用机器人打机器人。算了,反正你也不会用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意思是我们都没长脑袋。

        “通知老K吧。”我对t说。

        老K最近好像很忙,这一般预示着有大事将要发生。他来到指挥室,环顾一周,就把我叫出去谈话。

        “目前咱们前线主要是搞游击,”老K开门见山,“就是破坏机器人的主要集结地点和通路,阻止它们之间形成超级大脑。目前来看,这种战术还是很有效的,而且可以争取时间。高层想得更远一点,改造人体机能,让工具代替人类进行进化。但是,有一个底线之前一直没有触及,那就是在大脑上动心思。所以,S算是尝试得比较远的。”

        “长久这样下去,不是会使得人和机器人的界限混淆吗?”我提出了我的顾虑。

        “别说长久,眼前的风险也不小。比如敌人可以通过无线网络直接入侵人的大脑。”

        我明白了老K的隐忧。现在S的头脑就是一个战场,双方的侦察与反侦察手段随时都会在那里进行交锋。我寻思了一下,简要地将和S谈心的结果告诉了老K,他眉头紧锁。

        “不是个好现象。她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类身份了。”

        我说了说这几天发生的情况,“组里其他几个人对此意见都很大。”

        “不会更大了,因为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老尖他们马上就要行动。各个战区的负责人明天要在敌占区开最后一次秘密会议,接头地点是上面计算好了安排下去的。今晚,得让S把地点送出去。”

        老K疯了吧……让嫌疑最大的S送信?

        

        理论上,S在联机时的其他“功能”是被中断的,只能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然会有变成砖头的危险。老K、我、G、t、R、s,全体人员举行宗教仪式般围着S,各怀心事。

        “我只管联机,可一直没管安全啊。出了事我不管。”t在接通信号通路的时候还一直在嘀咕。

        “传输地图。”老K下达了指令。这份地图是指示各破袭队会合的关键,十分重要,可以说关系到所有人的存亡。现在它正被传输到S体内。

        “嗯……哼……哎呀……”t满头大汗地操作着机器,“退出的时候出了点儿问题……”

        “平常没这么麻烦的啊。”R轻声道。

        “没事没事,我分分钟搞定,除非它死机。”

        好像是一句死刑宣判,电脑瞬间黑屏了。S动起来的瞬间,指挥室也陷入漆黑。

        “R去看电箱!”我叫道,R的跑步声、t砰砰砰拍机箱的声音、G架枪的声音,纷纷响成一片。一道强光闪过,烧坏了什么东西。

        “K总呢?”s喊。

        “在这里……”黑暗中老K的声音有些痛苦,“别管我,抓住机器人,是叛变!”G闻声往S所在的地方开火,我喊“住手”的时候她已经受了一梭子弹。她发动马力跑了出去。

        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老K倒在了血泊中,s颤抖地扶着他,向我摇摇头。

        她的意思是,老K牺牲了。

        老G回来后一摔枪,坐下来一言不发。

        我拉起他和阿t,“没办法了,这地图太重要了,我们三个开车去追吧。剩下两位麻烦照顾老K!”

        走出工厂,我对G和阿t说:“一会儿见到她不要开枪,也不要开车突破封锁线。”

        “你到现在还认为那个机器人没问题?”G拧着脖子问。

        “但如果我说她就是我们以前的战友S呢?”我把秘密说了出来,“你们还欺负她。”

        两个人瞠目结舌。我安慰他们,之前我和老K也怀疑过她。

        “你让我们两个去追,说明你已经知道谁是内鬼了?”老G一副要把那人揪出来枪毙的神情。

        我点点头,“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是那个人。其实你们不觉得一直以来她都像机器人吗?但我从没想过这些蹊跷,因为这次连我的识别能力都失效了。”

        “相处得久了,仅有的不适感也会钝化……你要小心啊。”t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最后把真正的地图交给你们。我们这里本来只有S和我知道老尖的方位,当然现在你们也知道了。但是你们要等我。如果早上七点我没到交界线桑园路会合,就只能硬闯进去了。”

        车声远去,我走回废墟内部。要面对那个敌人了,这时应该有个人过来跟我并肩作战才对。我想起上一次和我并肩作战的是S,然后她“牺牲”了。

        “你没有去送信吗?”这么想着,s走了过来。

        “他们两个去了。对了,你能打不能打?”我问她。

        “一直不怎么能打啊,怎么了?”

        我叹口气,“还是跟我过来吧。”

        我们爬上废墟那高高的平台。未完工的半个卫星还挂在天空,与月同辉。天气寒冷,但月光明亮。s有些打哆嗦。我们一路攀爬,来到了未完工的平台上。半个卫星挂在天上,似乎摇摇欲坠。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来这儿,用力吸一口气再呼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灵?”

        “跟我学啊。”我张开双臂,深吸一口冷空气。s也这么做了。

        然后闭上眼,用力呼出去。我没有闭眼,而是看着她呼出那口空气。接着,我用那柄刀捅进了她的身体。

        我要杀了她。

        

        有血液流出,但同时也有一股电子元件烧焦的气味。我捡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钢钎,从后心刺穿了她的身体,把她的整具躯体压在墙上。

        “老K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你模仿的吧,你可以控制声带。”我死死摁住她,刀刃抵在她白皙的后颈。血腥、焦煳,以及体香。

        ——转基因蚕丝蛋白。构成她皮肤的物质应该就是它了。

        “她如果想窃取情报,根本用不着当时就反水,她体内没有无线模块。你想杀了她就是为了不让地图传送成功?”

        s伏在墙上努力回头,泪光闪烁,“没错,是我。老K是第一个发现的,我先杀了他。”

        “本来应该是我先发现的,”我咬牙道,“我真是昏了头。”

        如果她是一台战斗型机器人,我早就没命了。但是,不管她皮肤下的肌肉纤维束满荷时显得多么有力,不管全身的轻金属骨骼多么坚韧,只要她模仿的是人,就必然会受人体这一不完美结构的限制,模仿得越像,这些限制就越致命。

        被钉在墙上的s现在完全不反抗了,她的身体不再僵硬,眼睑低垂,指尖轻轻划着墙壁,仿佛背上并没有那根尖利的钢钎。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滑落,滑过面颊。没必要,没必要模拟眼泪……

        时间仿佛暂停,我的心口没来由地疼痛起来。我鼻子发酸,握着钢钎的手也使不上劲了。

        “在你销毁我之前,我还想问你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脸,直视着我的眼睛,几乎要将我击溃。

        我咬住牙没有回答。

        ——虹膜、瞳孔、视黄素、晶状体,惟妙惟肖却又与常人不同。“恐怖谷”的那种感觉似乎回来了。S和老K不能白死,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战斗也不能停止,可心里总有些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思考。我挥刀向s刺去,她用手臂轻轻格挡,我的手腕一麻,刀子也掉在地上。她伸手一撞,我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我又抽出一根钢钎站起来。她转过身,抽出背上那根钢钎,赌气似的扔出去。我抄起钢钎举过头顶,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忍心砸下去。

        ——体液。无数看不见的细菌在她的蚕丝蛋白皮肤表面共生,将储存着的前体分子转化为外激素。

        突然,她举起一根手指,一道强烈的光线射了出来,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耳边吱吱声响,我睁开眼,发现旁边的一根钢筋被烧成两截,而我毫发无伤。“她不想杀我”的念头刚过,我的手臂就是一凉,然后是一热。鲜血汩汩而出。愚蠢!她的定位系统被砸坏了吧,所以第一次她差之千里。而射中我手臂这次,是纠偏后的结果。不等她的二次纠偏完成,我抄起刀子向她扑去,扼住她的手腕。我们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用两手掐住我的喉咙。我顾不上窒息的感觉,刀刀割向她的大关节。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侧身躺下,想把她踹开,脚蹬在她柔软的腰腹,一点儿都没有机器人常见的冰冷坚硬,令我觉得自己是在对一个弱女子实施暴力。可是脖子上传来的力量是如此巨大……

        砰!砰!枪响两声,一双手麻利地掰开我脖子上的束缚。我艰难地睁开眼,R的脸上写满洞悉一切的表情。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我说,“我再也不说你是汉子了。”

        “谁让你们老说我是机器人!特别是t,他要是在这儿我嘲讽不死他。”R挥挥手里的枪。

        我麻利地取出她颅内由不知什么有机物包裹的芯片,并且多破坏了几个大关节。然后是耳样、颊部肌肉、口腔上皮,一如既往的流程。她的半个口腔裸露出来,我百感交集。R在旁边看着,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废墟不能待了。”我让R拿着采样袋去找上峰会合,自己则往敌占区走去。

        外面还是那么冷,无情的冷风让我浑身打战,我只能竖起领子,再把双手插进衣兜里。我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几乎要跑起来。这里是两三层小楼居多的居民区,灰白的路上空无一人,一条流浪犬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胡同里,发出一声悲鸣。胡同里走出三个很嚣张的机器兵,看样子刚杀了狗。

        “站住,入侵者。”它们喊住我。

        “我只是来采桑叶而已啊。”我委屈地说,然而对方出示了手里的武器,要搜我的身。硅刀藏得深,而且这一类机器人只能扫描出金属武器,所以没搜出来。我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几个散兵游勇并不是有备而来,刚才发生的事它们也许一点也不知道。现在它们押着我往它们的营地走。该死的太阳还是没有冒头,残破的卫星也隐去了光芒,寒气侵入骨髓。

        那座灰色的小楼进入了我的视线,是老尖他们的藏身之地。我远远地望见楼下站着的S。

        S正在缓慢地扫着路面。冬日阳光的照射使她的外表显得破旧不堪。楼上的窗子关着,窗帘拉到四分之一处,看来他们还没有转移。但我知道她在下面不只是在放风。

        三个机器蠢材押着我走过她身旁时,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在那一刹那我们三目相对。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回眸。我多么希望看到的是她两年前那张鲜活的面庞,但面前只是一个毫无表情的摄像头。可我就是觉得她看得到,觉得她能懂我的意思。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摆脱这个错觉:电子眼也是有眼神的,虽然这个90°转头的动作是那么机械,但我所有想大声喊出的话她都能接收到。

        可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她随即漠然地回过头继续清扫,我也同样被押解着一步不停地往前走,把她甩在身后,就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

        直到此时,我仍然天真地以为任务完成后就可以再见到她。

        

        正如开头所指出的那样,多亏在押解的路上遇到了G和t,我才及时从包围中解脱出来。

        “敌人马上就会顺着定位点过来,得去假地图的方向拦老尖啊。”t说。

        “没事,以S的聪明才智,肯定已经把他们转移了。”我想起刚才和S那一瞬间的交流,“我可以确定现在她把领导们藏到哪儿了。”

        “那么我们不走了,在这里打巷战掩护你,拦住他们的兵力。”G检查了身上的武器。

        “真棒啊,老G。”我夸赞道。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两方的援兵比较起来,机器人的部队来得更快一些。他们寡不敌众。

        这只是起初的牺牲。在一片垃圾场里找到老尖他们后,我乘着他们刚刚翻出来的一辆大卡车,带着他们来到各破袭队的集合地点。

        那场世界大战拉开了帷幕。

        接着,我看到一群人拉来了S的尸体,我的头脑一片眩晕。那枚摄像头静静地躺在中间,望向天空。

        “你们能恢复她,对吧?”我低声问老A,“至少有什么备份……”

        “是自爆。”领头的一个战士摇摇头,“我们赶到的时候,有一群机器兵围着她。她不想泄露机密。”

        “见鬼!”A吼道,“她偏要留下来。”

        “是为了等我。”我哽咽着,“全都是为了等我。”

        不远处,各位首脑在部署作战计划,完全没有顾忌我这个低密级人员的存在。泪眼之中我发现,他们用的还是纸质的地图,一根红蓝铅笔静静地躺在上面。

        看着这支铅笔,我突然悲观地认为,冲突的一切必将融合。

        我的两任搭档,一个以钢铁之躯承载人类的心灵,一个以肉体掩饰机器人的思维,她们像是两条从各自战场中延伸出的探针,黑白互补,相反相成。

        而命运之河何时交融,何时分叉,恐怕连A.I.都算不到。

        “在我们的高层想要做到人机结合的时候,他们的赛博格技术已经伸展到转基因领域了。”我转过头对老尖说,“至少这是一个可能吧,就是在战争的数十年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仍会再次彼此学习,直到有一天他们难分你我,重新握手言欢。”

        A点头,“到了那一天,人类会开始质疑我们发动战争的正当性,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是添乱。但我认为,绝不是今天。”

        “我也不希望是。”我说。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你回答。既然连你都无法分辨s的样貌,那你是怎么判断出她是机器人的呢?”

        “他们的设计有些小破绽。”我说。

        “哦?我很感兴趣。”这是让我汇报。

        “比如她设置了右手优势,平常端咖啡之类都用右手,但打起字来其实两手是一样的,诸如这些细节。”

        “观察得很仔细。”——对,因为在一起过。“那么最终确认呢?”

        “也是土办法,但更冒险:在很冷的空气中深呼吸,人类能呼出极其浓厚的白汽,而她没有。肺部的一个小疏忽。”

        A思忖一会儿,终于轻描淡写地说:“是够冒险的。”

        我走到窗前,望向人类阵营的方向。在我的眼前出现这样的景象:交界线似乎已经被抹平,那座废墟被毁了,工厂倒塌了,机器人们竖起工作站,它们爬上那些高耸的平台,对它进行拆卸、熔化。

        在更远的地方,更远的时间,人类这一物种不知是会消失还是会被重建,正像天上悬挂着的那半颗卫星。

        

尾声



        三个便利店店员押着一个老头往前走,前一,后二。老头的腿脚不是很便利,却并没有像别人一样把它们替换成义肢。这年头,人与机器人界限模糊,只有老顽固才会如此在意自己是不是“原装”的人类。这令几个店员对他的嫌弃又增加了几分。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便利店的经理办公室。老头被按在沙发上。

        “你们就这么对待老兵?”老头嘴里嘟嘟囔囔。

        “老兵?”为首的一个店员解开两颗制服扣子,“老兵就出来偷东西吗?”

        他的空调衫上印着当今最流行的机器人偶像团体组合的集体素描。

        “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在正常购物。”老人回答。

        “可是你躲过了所有的摄像头!”刚才站在右后方的那名壮实的男子威严地喝道。

        “摄像头让我不自在。只要我不想被拍到,你们安再多的摄像头也没用,避开侦测盲点是我的素质。你们不是怀疑我之后把超市的背景音乐也换成了《忧郁星期天》吗?这种暗号我以前都用烂了。”

        “那你老是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是怎么回事?”剩下那名是个姑娘,语气淡然。她手里攥着把枪式卸钉器。

        “没什么,一切都因为我是个面孔失认症患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脸盲。”老头指指自己的眼睛。

        “那又怎样?”三个人一齐问。

        “没怎么,放松点儿,就是因为你们看起来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帮老朋友,三个人都像。我每天都会认错人,老毛病了。”

        “怎么回事,你们抓到小偷了?”门外走进一名年轻女性,虽然很年轻,看起来却是这儿的经理。

        店员们回答:“这老头一直鬼鬼祟祟的,还跟我们套近乎说认识我们。”

        “你认识他们?”这位年轻的老板娘望向那个老头,她的马尾辫随之晃了晃,“给他杯水喝。”

        “好了,这下似乎凑齐了啊,”老头端着水说,“只差一个老头了。”

        “你不就是个老头吗?”姑娘反问道。

        “哦……是啊。”老头一怔,“所以,啊,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老人自顾自絮叨着,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两行泪水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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