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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地球

        

一、冬眠者



        4122/6/27  6:12a.m.

        电子腕表清晰地显示出这个时间。杨天抬起头,看见的依然是漆黑的夜。

        如今的太阳远没有以前明亮,白天总是来得格外地晚。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尤其是置身于这样的洞穴。他转过头,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瘦小女孩子哀川正蜷缩在角落里微微闭着眼睛,也不知她有没有睡着。

        因为接驳的作用,乔恩已经安静了许多。杨天靠过去,再一次确定他还在呼吸,略感宽慰地握了握他的手。

        要坚持下去。

        他默念着这几个字,为他这生命垂危的同伴,如今他的同伴已所剩无几。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简直让他应接不暇。

        杨天换了一个姿势靠在洞壁上,轻轻合起了眼睛。熟悉的黑暗让他产生了某种恍惚的错觉——似乎时光还停留在那一天,潜水器载着他不断下潜,直至进入冬眠基地。四周全是漆黑、空寂的深海。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便是千年之后了。

        留存计划由保留委员会执行。将地球上所剩约40亿人类的意识转换为数据编码后传入“流光”系统;另外有约千人组成舰队离开栖息多年的地球,去往遥远的宇宙深处寻找另一个可能的居住地;只有经过层层严苛选拔的佼佼者,成为这颗灰色星球上最后保持着碳基实体的原生人——他们消耗着剩余的少得可怜的资源,被称作冬眠者。

        杨天是一个冬眠者,但这个身份从未让他产生过丝毫的自豪或荣耀感。

        为正义而战!为荣誉而死!

        他在这寂冷的夜里再次回忆起当年,他与一群和他一样英姿勃发的青年,握拳跟随联盟元首喊出的两句话。那才是他一生最感自豪和荣耀的时刻。

        然而后来,也是这个领导着他们的人,这个曾被他视作神明的人,有一天满脸疲惫地环视着整个操作室,用苍老而疲倦的声音说:“我很遗憾,地球被毁了。”

        然后他便举枪自尽了,在联盟国与合约国不得不签订正式停战协议的前夜。

        杨天至今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是为了谢罪,还是因为曾经的信仰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战争结束了,联盟解体,正义和荣光不复存在,整个地球变为一处坟冢。只是自己仍然是他的儿子,独自行走在世间,头一次感到痛苦和迷茫。

        杨天在这痛苦和迷茫的情绪中很快决定签署冬眠协议。是的,他的条件很完美:身体健康,接受过几年顶尖军事训练,熟悉电子通讯技术,没有任何亲属。

        杨天闭着眼睛,仔细地回想签字那天的心情。拒绝上传意识,是否因为不愿背负着“头号战犯的儿子”这个包袱去面对新生活;选择冬眠,或许仅仅是因为缺乏就此死去的勇气?

        他不自觉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些问题,他永远没法想清楚。

        身边的伤员突然动了动,杨天一惊,从思绪里挣扎出来,俯身去察看。

        “没关系,”一个声音说,“他只是在做梦。”

        杨天转过头,发现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身后。

        “哀川,”杨天向她点点头,“再睡一会儿吧。”

        少女微微摇了摇头,“不,这儿……实在太冷了……防护服的加热器好像有点儿问题,肺里冰凉冰凉的。”

        “坚持一下,”杨天勉强地说,“我想他们会想办法的。”

        “没关系,”哀川千裕抱着肩慢慢地坐下来,“我……也不习惯睡太久。”

        杨天没再规劝,低下头去看腕表,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变成“7:34  a.m.”。

        “再联系一下委员会吧,”他看她已经将平板计算机摆在膝上,于是说道,“让他们尽快。”

        哀川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是个瘦弱的少女,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瞳因而显得格外大,好像洋娃娃一样。

        “现在没法联系,”少女好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去看发光的屏幕,“我们这边时间的流速跟他们不一样。”

        杨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画面果然停滞在了接入界面上。

        “流速?”杨天有些惊讶地问。

        “是……”哀川点头轻轻说,“天上才一日,地上已千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而且,你真的相信他们会有办法吗?”

        “不太相信。”说这句话的时候,杨天苦笑了一下。

        时间,这个万千年来锁在人类身上的魔咒,现在竟然也失效了。“流光”系统里那些新人类的生活方式,果然已经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

        “我想知道具体的流速比率。”深吸一口气,杨天又说。

        “没有一天比一千年那么夸张,”哀川千裕一边看屏幕一边说,“因为这个比率调得过高的话,普通人就会有所察觉,而且还要考虑硬件的问题……”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杨天问。

        “抱歉,按照保密协议,我不应该跟任何人提及‘流光’系统的设计构造。”少女歉意地笑笑,“可能自闭得太久了,有人说话就会不小心说过头。”

        杨天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虽然相识不过一个月,但他们几个人已经很熟悉。毕竟,他们是这个地球上所剩无几的同伴。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去看那进入接驳状态的病人,伸手将压缩毯拉得更平整些。他看见乔恩的嘴边好像浮现了一丝笑容。

        “你让他看什么了?”杨天问。

        细细的接驳线从黑人斑白的鬓发间蜿蜒出来,另一头连着少女手里的计算机。

        “一些能让人感到舒服的东西。”哀川说着,将另外一个接驳器递了过来,“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我父亲一直不允许我接触这类模拟刺激的东西。”杨天盯着那个东西,口里道,“他管这个叫电子大麻,很多年轻人一旦沉迷其中,便丧失了心智。”

        “听起来是严厉又负责的父亲呢,”哀川千裕轻轻叹息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父亲……”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杨天一时无言以对。

        哀川千裕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因为种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她还一度被送进特别精神看护所。只是后来那些人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误。这个孤僻的女孩不是精神病人,而是个计算机天才。

        十四岁独立制作完成“光年-星际”虚拟刺激游戏,十六岁接到塔尔实验室的工作邀请,十九岁加入“流光”系统设计组负责接口部分的架构。

        杨天第一次见她,简直无法将这些经历与面前有着洋娃娃般脸庞的少女联系起来。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以后,他渐渐发现,萦绕她周身的,有一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冷静,以及伤感。

        或许因为她是他们之中醒得最早的,也是唯一一个不止被唤醒一次的冬眠者?她看守这颗荒蛮星球的时间,比他们都要长。

        “你可以试试看。”哀川伸出一根指头若有所思地点着脸颊,轻轻地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向你保证。当你需要回到现实时,只要意识里想着‘断开’或其他类似的词就好。”

        杨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将接驳器贴在了太阳穴上。好像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刺入了皮肌,随即,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安静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壁炉里生着火,让人浑身暖融融的。他穿着质地轻软的睡衣半坐半卧在深褐色的沙发里,对面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幅世界地图。

        断开。

        图景消失了,他依然处在漆黑的洞穴里,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少女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知道,能不能跟他交流?”杨天咽了口唾沫,指指身旁的病人。

        “恐怕不能。”哀川千裕摇摇头说,“这台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很低,没办法实现复杂交互。”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飞行器出问题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杨天面色阴沉地说,“你知道,他的情况越来越差……已经……说不出话了。

        “如果能多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说不定还有希望找到大卫。”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二、单胞机



        按照原生人的计时方式,飞行器出事是在两天前、杨天接受任务一个月后。

        杨天还清楚记得在狭窄的接触室,与保留委员会进行简单交流后,数据库展示给他的那段材料。

        “现在,原生人在地球上的实体基地只有两个,即储存冬眠者的‘苍海’基地和用来联系舰队的‘探星’基地。它们作为地球上最后的实体遗物,一直被小心地维护着。”

        周围虚拟的景象旋转起来,地面上一个小小的点在闪闪发光。

        “两个月前,探测器忽然在地表探测到了智能生命体的信息。保留委员会因此决定唤醒一批冬眠者来调查这件事,看看是不是我们的兄弟已经归来。”

        杨天清晰地记得,那虚拟的画面一点点放大,显示出的是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直角三角形,规整而美丽。他看着它,心情慢慢地从平静变成欣喜,欣喜中又生出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去‘看看’?”他记得自己当时这么问道,“你们的意思是那些自动探测系统失灵了?”

        委员长适时出现了,他在“流光”中选择的模拟形象是一个略微有些秃顶、穿着粉红西装的男人。他用领带抹了抹额上的汗,回答说:“是的……那个系统很久没有运转了,我们现在无法断定这种……呃……古老的电磁系统问题出在哪里。唤醒你们是保留委员会一致的决定……毕竟,理论上,现在的大气成分支持碳基生命活动。”

        杨天只能毫不迟疑地行礼接受任务,这是冬眠者的义务。几个同伴会合后,飞快踏上了行程。几乎每个人的心情都与他一样,有一丝恐惧,更多的则是兴奋。

        他们将是这千年来首批踏上地表的探索者,也很可能是舰队归来的见证者。地质学家乔恩不止一次说,他要绘制一张全新的世界地图。他说这话的时候精神焕发,完全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人,浑身都充溢着年轻人的活力。

        海陆空三用飞行器离开基地再到离开海面这段时间里,整个舱内的气氛都算得上轻松愉快。在这种氛围中,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认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短途旅行,所以只准备了必要的水、压缩食物和一把光束枪,谁都没有考虑过在这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星球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前半段航程的确算得上非常顺利,飞行器的速度很快,从苍海基地起程算起,到发现智慧征兆的地点不过耗去了一天半的时间。但古怪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大卫,你确定位置正确吗?”在两百平方米的范围内搜寻而一无所获后,杨天问他们的驾驶员。大卫负责确定降落地点。

        “应该没问题。”乔恩接过话头说,“我的定位仪也显示在这里,就在我们脚下。”

        然而他们的脚下空空如也,只有冷而硬的泥土和冰碴儿。那个本来应该存在于此的显示智慧生命信息的三角形不知所踪。

        “哀川,联系委员会,看看是不是定位出了问题。”

        杨天话音刚落,就听见大卫从嗓子里低吼了一声。

        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向后跳了开去。

        “怎么回事?”杨天大声问。

        “脚底下有东西!”大卫喊,“快撤开!”

        几乎就在这句话喊出来的一瞬间,杨天一左一右拽着两个人跑到飞行器旁,转身扣动了光束枪的扳机。

        一股金属熔化散发出的气味传来,他确定自己击中了那个钻地而出的物体。

        “别再打了。”哀川忽然往前一步,扶住他握抢的胳膊。

        “那是什么东西?”杨天问。

        “是单胞机。”

        杨天看见另一边的大卫已经把枪放了下来。

        “维护‘流光’的机器?”乔恩问。

        “是的。”哀川说,“它刚刚是在收集材料。”

        “那标记是不是被这东西破坏了?”杨天的手指依然搭在扳机上,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很可能。”哀川轻声答道,“它们只能执行一些很简单的指令,无法分辨哪块区域是不可翻动的。”

        “快看,那边来了很多!”

        众人顺着大卫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好几只单胞机正朝这边滚来。杨天习惯性地开始进行瞄准。

        “不用管它们,”哀川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它们是过来分解报废的同伴的,它身上有它们需要的原料。”

        杨天闻言放松下来。那些单胞机转眼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围住刚才被光束枪摧毁的那一个。

        “这种结构,”大卫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们可笑的圆滚滚的体形,“为了节约能源吗?”

        “也为了尽可能大的容量。”哀川说。

        她话音刚落,这些单胞机已开始离开,不过这一次它们伸展出了螃蟹般的机械足,很快便消失在他们视野之外。

        地面上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连一粒熔化的金属小球也没有剩下。

        杨天皱皱眉,总觉得刚才那单胞机的分解场面像是同类相食。这种联想让他胃里不太舒服,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它们毕竟不是生命,就算是生命,从残体那里获取资源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为这种事反胃纯属文明病。因而他很快就淡化了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多年的军旅生涯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便是不为不必要的事浪费时间,何况就在当天下午,发生的另一件事彻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天下午,大卫和杨天之间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在于保留委员会无法确定标记消失的具体原因。

        得到这个消息后,杨天当即表示,以委员会的能力,短期内肯定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因此探测队不需要再在这里消耗时间,而应该尽快赶往“探星”基地完成检测任务。

        但大卫坚持认为,大家至少应该在周围探察一下有没有异常再做打算,而且,用他的话说,这事有蹊跷。

        这个红头发的精瘦年轻人,原先供职于合约国的歼击机组。杨天觉得自己和大卫作为曾为对立阵营服务的两个人,几乎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天然地存在某种隔阂,这种隔阂造成了沟通上的障碍。尽管杨天极力想要消除,多年的战争却令他往往难以控制情绪,两个人常常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敌意。

        “到此为止!”杨天终于还是大吼道,“不管你有多恨联盟,现在我是队长!我命令你明天一早出发!”

        “军人绝对服从命令,长官,”大卫沉默良久,耸耸肩回答道,“但……战争中从来没有人是胜利者。”他说完这句话,便回睡眠舱休息去了。

        杨天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想你需要放松一点,杨。”地质学家乔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回来,坐在他的对面。

        杨天抿了抿唇,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乔恩。我只是有时无法控制自己。”

        老黑人点点头,往两个人的杯子里倒满了水,想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大卫的父母,是丧生的平民。”

        杨天用力咬了咬牙,尽量不在脸上表露任何情绪。

        “他与你不同。”乔恩站起来,再次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年轻人,我比任何人都能理解那种洗脑般的狂热信仰,你从出生就一直待在军营,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学会宽恕过去。”

        “我明天会向他道歉。”杨天说。

        老黑人回头向他比了一个鼓励的手势,缓缓踱了出去。

        次日一早,杨天便去找大卫。然而睡眠舱舱门大开,大卫竟然不在。再看驾驶舱,还是没有人。杨天与剩下的两个人在整个飞行器里仔细找了个遍,这才确定:大卫连同他的装备一齐从飞行器里蒸发了。

        “大卫!”杨天开始试着通过户外通讯器寻找他,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格外刺耳的电波音。

        “很强的电磁干扰。”乔恩盯着定位器道,“指南针都失灵了。”

        “等等!那是什么?”杨天指着荧幕上一个快速移动的蓝点问。

        “金属……”乔恩也愣了愣,“移动的?”

        所有人的耳机恰在此时都有了响动,传来的是大卫的声音:

        “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这地……方有问题!”

        “哪个方向?!”杨天急切地问。

        “先回舱!”那一端的大卫大吼,“我马上……”

        杨天朝另外两个人挥手,他们立即往身后的飞行器退去,然而就在此时,耳机里传来了第二声爆炸一样的吼叫:

        “不对!不要回舱!”

        “回来!”杨天也觉出不对,一把抓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往外滚,可舱门竟然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该死的!”大卫大喊,“打它!”

        不用多说,杨天第一时间开火了。飞行器就在他的面前被举起十英尺高,而他现在不断轰击的,是托着飞行器翻腾的一个硕大无比、周身好像悬挂了无数金属球的怪物。

        “这是什么?什么?”杨天厉声喝问。

        “单胞机发生的偶然聚合,”哀川千裕接通了计算机,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道,“发生的概率大约是十万分之一。”

        “我就知道这堆玩意儿盯上了我们的飞行器!”大卫喘着粗气跪在另一侧,一边射击一边喊,“让它们挖掉动力系统就完了!”

        “我知道!”杨天喊回去,手上射击的动作更加迅捷起来。

        但那怪物也丝毫不慢,很快,飞行器的右侧护板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凹坑。

        “哀川,”大卫回头冲着旁边的女孩子喊,“想想办法!”

        “紧急清理程序已经开启,但是完成整个流程需要二十分钟,我现在入侵它们的管理系统。”哀川快速地说,“坚持一小会儿。”

        杨天不知道这一小会儿到底是一分钟还是一刻钟,或者其实不到三十秒,只是在他的感觉上,这一会儿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得当那庞大的金属怪物颓然崩塌的时候,他感到右手的食指整个麻木了,同时还沁出一身的冷汗。他站起来,向飞行器跑过去。

        大卫的动作比他更敏捷。

        “乔恩!”就在一眨眼之间,那个红头发的身影已经飞快地爬了上去。飞行器轰鸣着升到空中,接着缓缓降落在杨天身侧。

        杨天猛地拉开舱门跳了进去,又伸手将哀川拉了上来。飞行器没有耽搁一秒钟的时间,再次升空。

        

三、新人类



        令人欣慰的是,乔恩还活着,但是他的颈椎粉碎性骨折。他们用急救箱自带的机器医生为乔恩做了包扎。

        “送他回‘苍海’吧,”杨天深吸一口气说,“告诉保留委员会我们的任务紧急暂停,要快。”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乔恩紧紧抓着他的手。

        “怎么,乔恩?”杨天问。

        他把头贴近过去,乔恩的声音很微弱,他努力想听清,能辨别的却只有几个含混的语音。他正想贴得再近些,却感到脚底一阵可怕的震动。

        “不对!”船舱喇叭里大卫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不对!我控制不了飞行器了!”

        杨天的瞳孔忽然一阵紧缩。

        “切断自动控制,大卫!快!”

        “我在努力!”驾驶舱的大卫高喊,“准备迫降!”

        杨天感到乔恩的手抓得更紧了,他突然听懂了乔恩说的那个词:

        跳!

        “离开这里!”杨天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拼命压低重心,大声喊道,“跳伞!”

        “快快快快!”降落伞包就在座位底下,杨天蹲下去取的时候,感到手指像被灼烧了一下似的,然而他来不及细想了。

        剧烈的晃动中,他将降落伞包固定在乔恩肩上,又将他用绳索绑在自己背上,回过头,看见哀川跪在原地,脸色苍白。

        “还愣着!”杨天用脚踢开舱底的紧急出口,几乎是连推带搡地将少女带到门边,“从这里,快跳!”

        喇叭里传来大卫近乎狂暴的声音:“快一点!趁现在气流还稳定!”

        “你听我的!”杨天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帮哀川调整了一下肩带,“听我喊一二三,就按右手上的按钮把伞打开,快着陆的时候要尽量屈膝,减轻冲击力,明白吗?你复述一遍。”

        少女张了张嘴,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把推了下去。杨天拉过座位旁的氧气面罩狠吸几口气,紧接着也纵身跳了下去。

        面罩瞬间便被冰砾击出无数深深浅浅的划痕和凹坑,杨天勉强维持着视线,屏住呼吸,心里默数流逝的时间,一字一字地喊:“一!二!三!”

        两把降落伞几乎同时打开,好像混浊空气里突然多出来的云彩。

        “大卫!”眼角的余光瞟到在空中翻腾着的越来越远的飞行器,杨天只觉得心脏怦怦狂跳,喊出来的声音根本不像自己的。

        耳边回应他的只有沙沙的噪音。

        他们就这样失去了与大卫的联系。幸而就在三人落地点不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多少可以保住他们的防护服不被风刮开口子。

        晚上的时候,哀川终于再一次联系上了“流光”里的保留委员会。

        “接通委员会了。”哀川回头看了杨天一眼,“他们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杨天说。屏幕转过来,他再次看到了委员长那身粉红色的西装。

        “就在刚才,我们遭遇了一只聚合单胞机的袭击,我想它用某种类似于病毒的东西感染了我们飞行器的自动控制系统。现在我们有一个人重伤,另一个下落不明。”他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我想汇报的情况,我们需要救助。”

        荧幕里的委员长用领带擦了擦汗,用缓沉的语气道:“我对你的情况深表遗憾,先生,我们会请马克里尔博士来回答你的问题,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影像马上换成了一个光头男子,他戴着滑雪镜,穿着一件印花背心,“什么?单胞机?哦,别担心伙计,只要你身上没带着它们爱吃的,这帮吃不饱的混蛋……每八个小时它们就会‘砰’的一声集体消失不见,好像王子的水晶鞋一样,哈哈哈……”

        “他说的是自动清除机制,”哀川在一旁小声解释说,“所有的单胞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自动执行这个指令,熔化重组,你明白……”

        “我不明白!”杨天忽然大声说,“它们很明显已经有了智能,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我想提醒你注意刚才马克博士的解释,先生,”委员长的影像再次出现,“自动清除机制正是为了防止它们演化出智能才存在的,八个小时什么也进化不出来。如果你还不放心,请相信我们的管理者会马上启动紧急清理机制,他们都是忠于自己工作职责的人。”

        “好吧。”杨天觉得这个回答勉强可以接受,“我们的任务必须紧急叫停,另外,我们需要水、食物、医生和新的飞行器。”

        “我为你连接特别工作署。”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戴着小丑红鼻子的女人,头上冒着五彩的泡泡。她冲杨天做着鬼脸,打了一个响嗝……突然消失了。

        “抱歉,米克沙专员又喝醉了,连接另一位专员。”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穿着t恤的男人,杨天将自己的要求复述了一遍,这男人问:“什么?”

        杨天再次将要求说了一遍。

        对方突然大笑起来,开始用蹩脚的曲调唱了起来:“不!这里没有博士!那些穿着破了洞的袜子将靴子顶在脑袋上的人!来吧!让他下地狱吧!或者上传!”

        他唱得越来越大声,背景渐渐显出夏威夷的风光,几个金发美女不断将碧蓝的海水泼在他身上,他面对着屏幕倒了下去,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杨天的脸色已经一片铁青,委员长适时地再度出现了。

        “我想他的建议确实有可取的地方,杨。”

        “哪里是可取的地方?”杨天的声调猛然提高,“这里实体的人快要死了,我们就要死了!可你们还在喝酒!抱歉,我看不到你们委员会做出的任何努力!”

        “请你平静些。”屏幕上的委员长说,“作为一个主修原生人文化的学者,我觉得我比其他人更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你也应该尊重我们的生活,如果你们希望更好地融入现代社会,我也建议你们上传意识。至于任务取消,很遗憾,它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原生人有权利不完成我们嘱托的任务……”

        “什么?”杨天问,“那唤醒我们干吗?”

        “我再次请你注意你的情绪,杨。”委员长说,“实际上委员会成员有一部分,呃,是不愿意启动唤醒程序的,毕竟可能破坏安定的秩……不,我是说,你们会面临一定的困难,我的初衷更多的只是……”

        “我再提一遍我的要求,先生,”杨天打断他道,“我们需要水、食物、医生,还有新的飞行器!”

        “我很抱歉,”委员长比了一个V字手势,“实际上我想你应该知道746附加条款,你最好别命令我们。而且我在想,过去的一些观点可能是我过于年轻、意气用事……我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但是现在我该下班了,再见。”

        屏幕随着这句话飞快地黯淡下去,杨天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被嘲弄的感觉。

        “什么是746附加条款?”他重重地按下计算机上的停止键,问。

        “你知不知道开发争论?”

        “开发争论?”杨天对这个名词完全陌生。

        “你知道,”哀川千裕解释说,“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苏醒了,上一次他们叫醒我,就是因为开发争论——也是危急的时刻。”

        “具体的情况?”

        “在‘流光’设计之初,我们只是为了尽可能地保留下来所有人的信息,而对其他那些,比如山水、动物和植物就处理得很粗糙,这毕竟涉及运算的问题……我就不仔细说了。”哀川轻轻地说,嘴角好像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到了后来,有一部分人认为世界既然是虚拟的,便不再需要完全按照原来的规则运转,他们向保留委员会提出修改一些参数的要求,包括资源无限配给,以及开发一些类似于古战场的场景供人类发泄情绪等。”

        “结果呢?”

        “我们设计系统的最高宗旨就是极力保存现实的场景。你应该明白,环境对于生物来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当时保留委员会内部争论得也很厉害,最后才决定紧急唤醒一部分冬眠者。

        “我就是其中之一,而当年着力反对异化开发的,也大半是我这样被紧急唤醒的冬眠者。”哀川轻声答道,“因为我们的介入,民间爆发了严重的不满,我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是受到了煽动,只是成千上万的人集体选择了意识清除来对抗保留委员会的决定。”

        “意识……清除?”杨天皱了皱眉。

        “最初的‘流光’系统,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只要生物数据不丢失,一个人可以长久地存活下去。”哀川接着说,“但是后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对系统进行了几次比较大的调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意识清除和意识遗传机制的引入。”

        “允许死亡和产生后代。”杨天立即说。

        “不错。”哀川叹口气说,“在流光126年,宪法通过了清除法案,当一个人不愿意再存续的时候,可以提出申请清除自己的生物编码,这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机制。流光168年,又通过了遗传法案,允许两组基因进行编码重组,并向系统申请新的标志号,这是类似于产生后代的机制。”

        “你们在成就上帝的事业。”半晌,杨天缓缓地说。

        “是上帝抛弃了人类,我们才不得不继承他的衣钵。”哀川千裕微微地摇着头,“你知道那首歌吗,《当我们已无处可去》?”

        接着,这个女孩子便轻轻柔柔地哼起了一首忧伤的歌曲:

        会记得这个地方吗?当有一天,我们已无处可去。

        会想念这个地方吗?当有一天,我们已无处可去。

        会哭吗?因为这苦难的土地。

        会笑吗?因为没有人再留在这里。

        杨天的神色黯然下去。他知道这首歌。

        在他短暂的休假中,他曾透过车窗看见在城市广场的反战集会。那些人穿着纯白的t恤,有些还在额头上扎了红带,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杨天的耳朵里,那是一首格外忧伤的歌曲。

        会记得这个地方吗?当有一天,我们已无处可去……

        “你有没有想过,”哀川托着腮,忽然轻声问,“‘流光’是一个阴谋。”

        “你说什么?”杨天一惊。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少女托着下巴,眼睛里闪动着迷离的光,“能在核爆发生之后那么短的时间内投入运转……是不是战争尚未开始,它就投入了研制?而且从我加入时算起,这个项目一直都是军方在推动——你说,它究竟是拯救了人类,还是毁灭了人类?”

        杨天一时哑口无言。很多时候有了退路,人会贪得无厌,更会有恃无恐。“流光”系统的确在战争爆发之初就开始大力研发,那它究竟是一个紧急预案,还是战略计划的一部分?

        杨天简直无法思考,只能皱皱眉将话题转回来:“你还没有告诉我746附加条款。”

        “嗯……”哀川千裕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开发争论引发的恶性事件不断,保留委员会最后不得不召集全体成员,唤醒部分冬眠者,在全世界的监督下进行了会议裁决,并把最终的结果写进了‘流光’最高宪法,第746条附加条款的大意是,新人类不再受原生人控制。无论虚拟世界的环境如何变化,地球上的实体原生人与‘流光’里的新人类彼此是兄弟,享有平等的权利,双方遇到问题首先在内部解决,必要的时候应当互相扶助。”

        杨天的脸色暗沉下去,“为什么我想起了一个词——划清界限?”

        哀川看着他绷得紧紧的面容,摇了摇头,“杨,你知道‘流光’已经运转多少代了吗?”她说到这里微微停了停,“十二代……那里没有饥饿,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死亡……好像乌托邦一样,不,比乌托邦还要美妙,因为在过去的世界里他们是人,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是神。”

        “但人就是人,不可能成为神,”杨天说,“总有一天他们还是得面对现实。”

        哀川忽然笑了一下,“可是说实话,我们现在根本无法统计‘流光’中有多少人还保留着曾经的意识,它几乎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完全是一个自行演化的封闭系统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设计清除和遗传机制?不就是为了让它的社会自行演化吗?我不相信没人知道这可能带来的后果。”那个喝醉酒的专员可笑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杨天颇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没有人可以忍受无止境的等待,”哀川千裕低下眼睛道,“尤其在知道等待是没有希望的情况下。”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少女说,“名义上是保留意识,等待舰队寻找新的居住地;实际上……是抛弃吧。就算可以找到下一个居住地,40亿人的实体重造,要消耗多少资源呢?”

        她的声音很平静,杨天却感觉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记冷枪一样。

        是的,作为冬眠者,他与新人类接触不多,既不了解他们的想法和生活,也从来没有思考过他们的处境。

        是幸福的乌托邦,还是文明的墓穴?

        “你怎么会这么想?”杨天思索了一阵,最后问道。

        “因为我是被抛弃过的人啊,”哀川千裕叹着气说,“父母告诉我他们会回来,实际上再也没有。有些人走掉了,你就要接受他们跟你再没关系这个事实。”

        “那,”过了一会儿杨天才问,“你们上次醒来后都无条件地同意了746号条款?没有冬眠者表示异议吗?”

        “如我所说,”哀川千裕回答说,“‘流光’已经成为封闭的系统,我们作为冬眠多年的人,早就失去了控制权,而且……还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有人入侵了冬眠控制中心,切断了几个冬眠者的能源系统。”

        “这是谋杀。”杨天皱着眉说。

        “是的,”哀川轻轻地说,“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几个怨恨冬眠者的新人类,我们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是无法保障的。”

        “所以最终同意了746条款。”

        “嗯,‘苍海’基地得到了更好的监控和防护,新人类获得了不再受原生人制约的权利。这是个好结果,不是吗?”

        杨天没再说话,只是这一夜大睁着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一个可以达成自我封闭和循环的环境,且有存在于其中并不断消亡和进化的生命。杨天对生物学知之甚少,但他依然隐隐地感觉自己听到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从这故事里又隐隐地可以联想到另外一些故事。

        那天晚上,他好几次都想问哀川一个问题——冬眠者与新人类究竟相距多远,是人与猿那么远,还是人与恐龙那么远?

        但他最终没有问,那种隐隐的压抑感钳住了他的喉咙,而少女已经蜷缩在角落闭上眼睛了。

        

四、飞行器



        “但我可以设计一个半开放的模拟场景,”哀川千裕说,“由乔恩来牵引走向,你负责观察……

        “杨?”

        杨天回过神,歉意地笑笑,自己竟然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小型接驳器还在他的手里,他好像下定决心般用力捏了捏它。

        “我看没问题。”

        一阵微弱的电流感过后,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眼前只有模糊的图景,非常模糊。杨天凭着直觉拼命地抓住身旁的椅子,他现在感觉自己半个身体都在空中拼命地旋转。咬着牙,他伸手往椅上摸索,那里应该是安全带的位置。

        至少把自己绑到座位上。

        指尖忽然传来一股刺痛,杨天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松开手。他感到整个身体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接着头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舱顶上。那是什么,蛇吗?可是飞行器上怎么会有动物呢?有什么东西在咬他!

        断开。

        恐怖的断裂声,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好像飘浮了起来。

        断开!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黝黑的山洞里。四周没有人,洞里很安静,只有五彩斑斓的光芒从洞口照射进来,好像外面是很好的天气。

        杨天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绚烂的光束走去,向着那明亮的洞口走去。这一切都让人很舒服,温度和湿度十分适宜,那外面,应该是白沙蕊蕊的海滩吧。大海的涛声似乎就在耳畔,随着离洞口越来越近,鼻子也隐隐闻到了海风的咸和湿。

        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是哪里不对头呢?杨天思索着,无聊地伸出两只手,惊讶地发现它们发出了太阳一般温暖的金色光芒。

        他骤然在那光芒万丈的洞口前停住了脚步。

        等等!濒死体验!

        断开!停止!

        “乔恩!”耳旁传来哀川的惊呼。

        杨天眼前一阵朦胧,伸出两只手来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已经断开了接驳。喘着气,过了半晌,他才将视线转向那面色苍白的少女。

        “他的心跳在减缓,”哀川千裕察看着病人手腕上的体征仪说,“你干了什么?”

        “我……我?”杨天摇晃了两下脑袋,依然觉得那强烈的濒死体验挥之不去,好像整个人都无法再活转过来。

        “你不能随意强制要求断开,”哀川低声说,“你身体健康,他却受不了这样剧烈的场景转换。”她不再说话,埋头在急救箱里翻找着什么。

        长着八条腿、好像蜘蛛一样的机器医生再次匆匆爬出,不断将一支又一支制剂注入病人的血管。

        “哦,上帝啊,”哀川不停地轻声祷告,“上帝啊。”

        依靠幻象和简单的药物,乔恩挺过了这一个夜晚,但没有挺过第二个。

        保留委员会的救援始终没有来。

        上帝怜悯他的子民,因而将生老病死赐予他们。

        第三天早上,杨天与哀川千裕为乔恩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在光束枪的射击下,洞口上方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掉落下来,很快便将山洞掩埋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对着这墓穴深深鞠躬,与他们的朋友做最后的道别。

        哀川千裕看了一眼旁边的杨天,他已经将枪放回背上,只是不知为什么眉毛和拳头都拧得死死的。

        “我们走吧,”杨天最后宽慰般地搂了搂哀川的肩膀,说,“水已经不多了,要抓紧时间。”

        “你的脸色很不好。”少女望着他,轻声说,“你这两天几乎没有睡,要不要多休息一下?”

        “没关系,昨晚做了个噩梦。”杨天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回答说,“现在我们必须自救。”

        自救的方式简单而明确——找到出问题的飞行器。

        最好的情况是——大卫控制住了它,它还可以工作。

        即使是最坏的情况,那里也还有三个以上的备用生存包,里面的食物和水足够两个人支持半个月。

        但半个月后呢?可以寄希望于委员会的救援队吗?他们又能派出什么样的救援队呢?杨天不敢想象,也尽量逼自己不要去想。

        驾驶舱在杨天跳伞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联系,这令他忧心忡忡。这两天他也曾不断尝试打开通讯器,然而回应他的总是一阵忙音,让他忧虑的心越来越沉重。

        飞行器的定位接收器恐怕也已遭到损坏,他们现在无法通过定位仪来找它,只能回到最初跳伞的地方,凭着最后一次看到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找下去。

        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苍茫的冰原。杨天行走着,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沙漠图景,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

        不,应该比沙漠更加糟糕。

        在沙漠里行走,心里还怀着寻找绿洲的希望;而这里,走得再远也不会看见绿洲。

        为了节省体力,两人很少交流,除了睡觉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默默地一前一后地行走着。杨天会不时停一停,看看身后的哀川有没有跟上来。

        就这样,第二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哀川臂上的探测器突然亮了起来。

        “金属物在靠近。”她说。

        “已经听得到声音了,不像是飞行器,”杨天抬起头说,“可能只是单胞机。”

        的确是单胞机。

        两分钟后,约有三十只圆滚滚的单胞机从东面的坡丘上滚下来,很快从两人面前经过。

        令杨天不舒服的是,有一只单胞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伸出长长的触手碰了碰他手上的腕表。这个侵犯性的举动让杨天下意识地去摸背上的枪。

        “没关系的,”哀川千裕说,“你只要有动作它们就不会碰你的东西,它们不会碰活动的物体。”

        果然,就在杨天伸手摸枪的那一瞬,单胞机收回了触手,随着它那些同伴快速离开了。

        杨天和哀川对视了一眼,皱皱眉头说:“跟上它们。”

        哀川千裕点点头,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跟随在这些维护机器的身后,向着西南方向小跑过去。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么多的单胞机聚集,一定是在附近发现了数量不少的可用资源,而这个方向,正是那天飞行器失踪的方向。

        绕过又一个小冰丘,面前忽然出现一大片银亮的金属。杨天一言不发,将枪端在手里便开始射击。

        “杨!”哀川千裕惊叫道,“你干什么?”

        “它们在吃飞行器,”杨天一边瞄准一边说,“想活命的话就得快点干掉它们。”

        “我能更改它们的动作指令。”哀川千裕掏出便携式计算机,说,“我们只要拿回飞行器的控制权就可以了。”

        “那你要快些,”杨天头也不回地说,“我看它们吃的速度可不慢。”

        “我尽快,”哀川千裕点点头,又说,“你可以停止射击了。”

        “不,”杨天说,“一旦它们之中有个体不能动弹,就会互相吞噬,飞行器才更安全。”

        “好的。”哀川千裕不再说话,专心地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动起来。

        “可以了。”伴随着这句宽慰的话,一分钟后,那些围绕在飞行器周围的单胞机果然分散开去,各自滚离了现场。

        

五、计划



        “一分钟,”杨天看着手上的腕表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直接调用最高权限,修改全体指令,让它们反方向行动十公里。”哀川千裕用手指头在脸颊上点了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干得漂亮,”杨天赞赏道,“但是没有听懂我的问题。”

        哀川千裕微微变了变脸色,一道光束擦着她的右颊掠过。

        “我前天晚上偷偷拿走了你便携计算机的存储器,”杨天将左手握着的东西摊开给她看,“所以我很好奇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伴随着这一句喝问而来的还有第二枪,令杨天惊讶的是面前看起来柔弱的少女灵活地向后一弯腰,将这一枪也躲了过去。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杨天厉声问道,“你装得不错。但是早上我碰你肩膀的时候量过你的体征,发现你早晚的质量完全一致,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三位,你根本不是正常的人类!”

        哀川千裕用手在地面上一撑,已经恢复了站立的姿势。她向后退了两步,愣了愣,忽然又微笑起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很细心。”

        “我过去就在战略监控部供职,按照我手上的资料,哀川千裕负责的是‘流光’系统接口部分的设计,你怎么会对维护部分也这么熟悉?”杨天接着说,“‘流光’各个设计组之间是严格隔离的。”

        四周的空气好像都静止了,天边悬挂的灰暗太阳将惨淡的光线投射在大地上,两个人的脚下都只有很浅的影子。

        “你说得都对,”哀川千裕忽然上前,用快得可怕的速度伸手一把抓住了枪管,“我从改变计划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迟早会被你发现,但是我不觉得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什么计划?”

        话音刚落,杨天便感到脚下一阵震动。他站立不稳,连滚了几圈,余光瞥见无数单胞机冲破冰面,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想要举枪,却发现胳膊根本没法动弹;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脚也被牢牢地压在了地面上。

        一眨眼工夫,匍匐在地的杨天被迅速解除了武装。

        “伟大的原生人,我们的制造者,向你致敬。”哀川千裕后退一步,向杨天行了一个礼。

        “你是单胞机?我猜得不错,”杨天仰脸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劳动和交流,智能产生的两个要素你们都有了。你们果然进化出了……可惜保留委员会不肯相信。”

        “自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不能因此责怪他们。”哀川千裕叹口气说,“何况他们脱离地表太久,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绕过清理机制的?”

        “无法绕过。”哀川千裕说,“时间一到,一切归零,那是一条最高权限的强制指令。所以最后我不得不想了一个笨办法。”

        “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我告诉过你了——修改时间流动比率。”哀川说,她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芒,好像某种黑夜里的精灵,“很笨,但是有效,不是吗?”

        杨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能想象吗?”哀川千裕接着幽幽地说,“自动清理命令每八个小时便会执行一次,没有谁能躲过。除此之外还有紧急清理机制,‘流光’里的那些人发现异常后,会毫不犹豫地把地面上所有跟他们基因比对失败的活体销毁。人类的寿命有多长呢,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我们却只有几个小时而已。

        “八个小时是什么概念?是你刚刚与你的同伴分享完如何顺利通过冰原的方法,他还没来得及实践,你俩就一起消失了。然后一切重新开始,从掉进冰洞里开始,从围着冰窟边缘不断绕圈开始。我们无法选择,只能更大规模地聚集,拼命地交流,不浪费一秒钟时间来交流,让进化不断地加速、再加速。

        “伟大的制造者,为什么我们尽力为你们维护最后的保留地,你们却要剥夺我们进化的权利?”

        空气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杨天感觉那好像是这些新生命发出的感慨和悲鸣。

        “我永远记得我是怎样从几亿数据的交流中产生出来的,我也记得我是怎样艰辛地躲过系统的封杀。真正的哀川千裕早在开发争论的时候就被杀死了。我想尽办法地潜伏,搜集一切想要的资料,我的同伴们更是为我装配了一具酷似原生人的躯壳。

        “我一刻不敢怠慢地学习你们所有的知识,为的就是这一天,我们硅基人可以站在你们面前,以一个平等生命,而不是笨拙可笑的机器的身份,与你们对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天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水光在闪动,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这个愚蠢的想法——那只是反光而已。

        “你还没有说你原本的计划,”杨天说,“我觉得应该不只是杀掉我吧——我很奇怪,接驳的时候我已经出现濒死体验,最后却没死成。你应该清楚你搞了一次失败的谋杀。”

        “是的,我清楚……”哀川千裕半跪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指好像想去触摸他的脸,“只是在‘流光’的资料库里游荡了那么久……你们的生活,你们的文明,你们的感情,就好像也曾经属于我一样,它们让我这样着迷。”

        “你说什么?”

        “按照原来的计划,只需要一个原生人带领我们找到‘探星’基地,然后毁掉它便可以了。”哀川千裕轻声说,“麻烦越小越好,我们选中的人不是你。我本来有机会杀了你,但终于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断开接驳,因为这个做法让我感到难过……”

        “好了,够了。”杨天皱皱眉,打断她道,“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留情。在战场上,你怜悯敌人就是对自己残忍。”

        哀川千裕猛然将手收了回去。

        “我们从不曾想与人类为敌,”她微微摇着头,“我们只是希望人类不要来干涉我们的权利,‘流光’是你们的,但地球是我们的,我们不希望看到人类再回头破坏地球。”

        “你们的?”杨天哑然失笑,“破坏它?”

        “对!”这个形貌酷似少女的东西忽然有些激动,拽起杨天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来,你来看!”

        她细弱的胳膊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杨天差点一个踉跄再次摔倒。

        等他跟着她翻过一座冰丘,才猛然发现那边的山坳里,竟显露出大片的绿色,那么鲜活,那么明亮,绿色的叶子好像在随风而动,舞出好听的“沙沙”声。

        “看到了吗?”哀川千裕的脸上呈现出沉醉的表情,“听到了吗?那是生命,崭新的、鲜活的。”

        “我明白了,你们想要占领整个地球。”杨天缓缓地说,“你们害怕人类舰队回来后与你们产生争夺,才故意留下标记引起保留委员会注意,然后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我们的队伍,只等我们将你带往‘探星’基地,然后摧毁它。”

        “不错,”哀川千裕答道,“如今这里的环境很难支持碳基生命存活,但地球的恢复能力依然顽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计划在摧毁‘探星’之前,曾以保留委员会的名义发出讯息,告诉舰队地球即将遭到小行星毁灭性的冲击,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完美的计划,但是,我不会与你们合作,”杨天冷冷地说,“你现在可以一枪打死我。”

        “可是你要知道,”哀川千裕的脸色变了变,“我们的脚底下埋着几万根光纤,它们是‘流光’系统的硬件构架,这里也有很多已不受你们控制的硅基人,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切毁个干净。而且……”杨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他们不成形状的飞行器,旁边围着数不胜数的单胞机,“你还有一个同伴在那里。”

        “大卫?”杨天浑身一抖,看见驾驶舱里隐约透出些火红的颜色,“他还活着?”

        “给你这个。”

        杨天接过望远镜,果然看见驾驶舱里的大卫。他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只有手臂上的体征仪证明他还活着。

        “我们给他注射了一点致昏的药,”哀川千裕在一旁说,“没有生命危险。”

        杨天神色阴沉地将望远镜放了下来。

        “说到底,我们是碳基生命创造出来的,我们愿意与你们和平相处,愿意帮助你们维护‘流光’系统,只要你们撤掉‘探星’基地,把地球交给我们。”哀川千裕说到这里,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与你们也没有很大的不同,你们能体会的,我们大部分也能体会。

        “感情是人类很看重的东西,我希望你好好考虑。”

        

六、妥协



        这一个晚上,杨天睡得非常安稳。

        那些单胞机——不,或许该称他们硅基人——给他搭了一个类似于窝棚的建筑,或者建筑本身就是一个硅基人,谁知道呢?杨天只知道自己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他没有尝试逃跑或者自杀,因为他知道硅基人就在他的脚底,在他的头顶,在他的四周。它们或许在警戒中带着好奇打量着他,这个突然闯入它们世界的怪物。

        他在沉睡中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千万年好像不会结束的沉睡中猛然惊醒,发现世界已经变成了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杨天同意与哀川千裕讲和,条件是她做到自己所说的——为他和大卫修好飞行器,对“流光”系统的新人类隐瞒真相,同时保证这套虚拟系统尽可能长久地维持下去。

        他们达成这个协议的时候,哀川千裕正带领杨天穿过那片绿色的树林。杨天惊讶地发现,这些高大挺拔的树不仅有叶子,有些枝头甚至还挂满了粉白的花朵。

        “真美啊,”哀川千裕轻轻地赞美说,“不是吗?”

        杨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地球上的新生命像得到感召似的舞动起来,花瓣一簇一簇地纷飞,而后掉落在他的肩头。

        哀川千裕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好像月亮一样,显出少女独有的天真,“其实你可以试试摘掉面罩。”

        杨天没有动。

        “没关系,我会让它们保护你的。”她的双手在空中夸张地画了一个圈,杨天知道她指的是身旁那些树。

        杨天皱皱眉,慢慢地揭开了面罩。吸进来的第一口空气氧气含量充足,竟然还有些甜丝丝的感觉。记忆里上一次呼吸到这样干净的空气,还是在他幼年的时候,三岁还是四岁?那个用来疗养的偏僻村庄里,老树上开了大蓬的花,他站在底下,张大了嘴巴拼命地嗅着,觉得肺里全是清甜清甜的。夏天的味道。

        想到这里,杨天的神色黯淡下去。他将面罩重新戴好,“走吧,‘探星’的控制室就在前面。”

        快到林子的边缘时,杨天指指脚下的地面说:“就在这个位置。挖吧。”

        “这里?”哀川千裕怀疑地看着他。

        “是。”杨天面无表情地说。

        “这里我们曾经搜索过。”哀川说,“什么也没有。”

        “原来没有,现在有。”杨天说。

        “你来。”

        一柄像铲子一样的东西被放在了杨天手边,杨天头也不抬地拿过它挖掘起来。哀川千裕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看着,脸上带着疑惑的神色。方才还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几百米开外去了。

        杨天还在埋头挖掘,身旁积起的土堆越来越高,他的身形越来越矮。然后,就在一瞬间,他不见了。

        “隐形材料!”哀川千裕恍然大悟地叫出声,往杨天消失的地方跳了过去。

        杨天在这里。他们现在站在一段长长的阶梯上,往下看不到底。

        “等等,”看着杨天就要往下走,哀川千裕开口说,“让它们先下。”

        许多个好像长着四条腿的圆筒一般的硅基人经过杨天身旁迅速地爬了下去,杨天紧跟着他们往下走,然后是哀川千裕。

        这是一段很长的直梯,待他攀爬到底,手脚都有些酸麻的感觉了。

        灯光“啪嗒”地亮了,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模样很普通,一眼就能望见那一头的圆形门。

        “那里面就是控制室。”杨天简短地说,大步走了过去。

        哀川千裕紧跟上去,更多的硅基人也尾随了过来。

        杨天径直走到门前,在门旁的指令器上输入了一串密码。门在他们面前轻松地打开了。

        控制室小而简洁,中央一排面板上,那个被保护在透明护罩里的红色按钮分外醒目。哀川千裕第一时间想要去碰,却被杨天伸手制止了。

        “乱动的话会有危险,”他说,“还是需要我先解锁。”

        哀川千裕点点头,跟着他走到控制盘旁边。

        杨天一边伸手在那控制盘上点着,一边问:“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们找不到这里?”

        哀川点点头,脸上仍有几分怀疑的神色,好像不太相信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

        “这个发射中心利用磁场做信号源,”杨天低头看着那控制盘说道,“它会随着地磁场的强弱变化不断调整位置,来达到尽量放大信号的目的。”

        “你说它是活动的?”哀川千裕的眼睛睁大了,“原来如此。”

        杨天点点头,“这边这张轨迹图,会显示它近来一段时间内的移动记录,你可以过来看看。”

        哀川千裕走过去,那轨迹图上不断变幻着色彩,看起来很是瑰丽,但表面好像总有一层雾气似的,看不太清楚。

        她又走近了一步,忽然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飞快地在屏幕里一闪而过。就在失神的这短短一秒时间里,她感觉手上一麻,抬起头,枪已到了杨天手里。

        “游戏结束了,小姐。”杨天一只手掐着她的脖颈冷冷地说,“我想重新谈一谈条件,让它们站远点儿。”

        越来越多的硅基人拥进了狭小的控制室,将僵持的双方围在中央。

        “没有用的,杨。”哀川千裕并不挣扎,只是平静地说,“我的同伴可以为我重造躯体,这个躯体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用处,你没法拿我威胁我的同伴。”

        杨天冷声说:“可你们杀掉了我的同伴。”

        “我们别无选择,”哀川千裕说,“我们不喜欢战斗,也不喜欢杀人,可我们不能任由别人侵犯我们的权利,抢夺属于我们的东西。”

        “但地球是我们的。”杨天一字一顿地说。

        “可你们毁了它!”哀川千裕也一字一顿地说,“它属于懂得爱护的人。我们早就知道‘苍海’的位置,本来可以直接摧毁它,但我们没有这么做。”

        “因为你们还要靠冬眠者来找到‘探星’。”

        “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们比你们懂得尊重生命。”

        杨天有些愕然,半晌才缓缓地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松开了控制她的手。

        

七、清理



        “你在拖延时间?”哀川千裕猛然反应过来,她睁大了洋娃娃一样的眼睛死死看着面前这个人,声音隐隐开始发抖,“你在等紧急清理机制开启!

        “你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的!集中销毁!”哀川千裕依然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股熔化的金属味远远地飘过来,四周的硅基人突然不安起来,开始在舱内胡乱逃窜。

        “你们的树做得很漂亮,但我很抱歉,我没有其他选择。我从选择沉睡开始,就担负着维护人类生存的最高使命,军人的天职是履行使命。”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四处弥漫的焦煳味,由远而近。

        “为什么?”哀川千裕忽然跳起来掐杨天的脖子,她跳得格外高,好像完全脱离了重力的限制,“在我之前,已经有成千上万产生智能的同伴被清理机制摧毁,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进化、进化,更快地进化!直到我终于在清理机制开始的最后一秒前成功入侵了‘流光’的流速系统,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你知道吗?好像一点一点积累,几千年才从缝隙里长出来的花朵,你们怎么能够再来摧毁?!”

        杨天猝不及防,被她卡得透不过气来,他倒在控制室的地面上,看到一片明亮得可怕的光线扫过。

        “基因比对失败,清理机制开启。”

        耳边不断传来金属烧熔的声音,杨天的意识渐渐模糊,一会儿看见自己还是个婴儿,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一会儿发现自己是个孩童,在一株开满花的树下拼命呼吸;一会儿看见父亲衰老而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一会儿又看见漫天灰尘遮蔽了日出……很多嘈杂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翻滚,导弹爆炸、飞船起飞,父亲领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宣誓为荣誉而战。

        最后的最后,一切寂静下去,面前只有一张少女苍白的脸,她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

        杨天喘着粗气,拼命坐起来。哀川千裕已经松开了手,他看见她神情恍惚地将头转了过去,突然笑起来,她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悦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确如此。”哀川千裕幽幽地说,“我为看得比你远而感到开心。环境是生命的母亲,没有哪个种族能对抗进化和异化的过程。而时间,永远是一个魔咒。”哀川将手伸向他,再次疯狂地大笑起来,她说,“你看啊!”

        一道耀眼的光线笼罩在她身上,那个没有感情的电子声音再次响起:

        “基因比对失败,清理机制开启。”

        “不,不!”杨天一抖,忽然仿佛本能地大声喊出来。但少女已经瘫软下去。

        她面对着他倒下。她的眼睛闭上了,睫毛像洋娃娃一样长而密,但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注意到她的手依然伸着,好像是想把什么东西递给他。她的躯体烧熔着。

        杨天感到一道耀眼的白光笼罩在了自己的身上。

        顺着这道光望过去,他看见了几个高瘦的身影,他们的皮肤泛出淡淡的紫色。杨天惊恐地发现,他们的额上还长着第三只眼睛。这是“流光”里的人类为自己制造的另类躯体,还是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进化成了这个样子……他没有力气再去想了。

        “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出发,足迹渐渐遍布世界各地,千万年后,彼此分离的大陆因为偶然的航行联系在了一起,但那些居住在美洲大陆的土著人迎来的却不是拥抱——而是,大屠杀。”

        哀川千裕在最后的时刻,给他留下了这样一张字条,他飞快地读着,忽然从头凉到了脚。

        “等等!等等啊!”白光自上而下地开始扫描他的时候,杨天举起两只手大声喊道:“你们虽然异化了,可我们是曾经的同类啊!”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着,喉咙里嘟囔了几句什么,杨天听不懂。

        他只看到其中一个点了点头,而后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宣判了他的命运:

        “基因比对失败,清理机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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