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傍晚时分抵达,所以第二天早晨安东尼奥才看到这个岛屿充满了各种色彩,惊喜得整个身体都似乎要颤抖起来。
罗得岛因“玫瑰盛开的岛屿”而得名,据传古时遍地盛开玫瑰,但在1500年后的今日,玫瑰已让出了主舞台,取而代之的九重葛的红紫色,朱槿的深红色,夹竹桃的白色和红色,柠檬的黄色被释放在深绿色的大地上。到了初春,巴旦杏的白花又会像积雪一般覆盖整个岛屿。
空气是温暖的。在海岸会感到明显的海风,一旦进入城墙围绕的城区,也会变成微风。在城中,无论什么样的小路,都会时常有凉爽的微风吹过。即使出汗,也会在意识到汗水沾衣之前风干。
天空一片湛蓝,仿佛只要伸出手指便会尽染其色。靠着天空的映衬,柏树的浓绿显得格外分明。也许因为岛上盛产的石材都是沙色的缘故,城中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呈现出柔和的沙色,虽然岩石的表面裸露无遗,但却不会让人感到粗野。这里是一片南国天地。
古罗马时代,这个岛上曾有与雅典学园齐名的哲学最高学府,西塞罗、恺撒、布鲁图斯,以及后来成为第二任皇帝的提比略年轻时都曾前来这里求学。但其目的也都不只是修得学问,罗马人对舒适环境的需求,比古代任何民族都要强烈。
与前来迎接的拉·瓦莱特一道,安东尼奥·德尔·卡莱特走出了意大利骑士馆。这一天早晨,他没有穿旅行期间一直穿着的西欧风格的黑色短斗篷,而是披了一件同样是黑色,同样在背后缝有一个巨大白十字,又长又宽的及脚斗篷。尽管在南国,但这里的规矩却是要披长斗篷。在凉爽微风的吹拂下,斗篷里总会灌入一些风,并不会让人感到闷热。
铺满小石子的缓坡小路朝向骑士团大团长居住的城堡延伸,从医院的西侧通过。这条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骑士路”,原因是各国的骑士馆都建在道路两旁。其中有意大利和德意志,平常只被称为法兰西的法兰西岛大区,以及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同处的西班牙,最后还有普罗旺斯的馆所。此外,医院对面还有一间英吉利骑士馆,造船厂附近建有奥弗涅骑士馆。但这两个骑士馆离骑士路也不远,因此可以说骑士团的主要建筑都集中在这一带,而其核心是建于城区最高处的骑士团大团长城堡。
在“骑士路”上爬坡走到尽头,其左侧坐落着圣约翰骑士团最为重要的教堂,献给圣约翰的教堂。教会正对面是骑士团大团长城堡的正门,是那种最顶端还装备垛口,防守也万无一失的大门,入口还被威严耸立的两座圆塔守护着。穿过城门,是只能容下一人进出的门口,远处可以看到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中庭。法兰西骑士并没有登上在门口左转的阶梯,而是朝中庭方向走去。安东尼奥紧随其后。
中庭铺满平整的铺路石,显得十分宽敞,角落里有两口水井。中庭四周的建筑物上留出的窗口都比较窄小,有一种西欧式的坚硬感觉,但石材的沙色与保护回廊免受阳光直射暴晒的一长串南欧式拱顶的线条,缓和了窗口带来的坚硬感。中庭的一面,有一个直接通往二层、没有扶手的宽幅石质阶梯。
拉·瓦莱特和安东尼奥沿着这一阶梯登了两三级时,两人同时注意到,在阶梯上方,站着一个男子,细细圆柱支撑下的拱顶仿佛成了镜框。安东尼奥不禁停下了脚步,因为阶梯上方的男子朝着他们开始缓缓地走下来。
辉映在银色中的盔甲,将他修长的整个身躯严严地遮住。胸甲的中心可以看到红底白十字。此人右手捧着有羽毛装饰的头盔,左手放在腰间插着的一把长剑上。他可能要去执行军务吧。这是一套最高级别的军装。
亚麻色的鬈发为了方便戴头盔而剪短在脖颈处,晒成浅黑的肤色,微微反衬出皮肤下面的血色。眼睛的颜色是略带浅蓝的灰色,朝这面看过来时,眼中充满了总觉得有一丝讽刺的微笑。
安东尼奥迄今为止没有见过如此俊美的人物。青年走下阶梯,来到距离二人四五级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此前听到的盔甲相触的声音也戛然而止。这个年轻的骑士用法语对拉·瓦莱特说:“新来的?”
安东尼奥差一点儿因这种坦率的说话方式笑出声来,但他身旁的法国骑士却用怎么也听不出心情舒畅的语调回答道:
“这位是法布里齐奥·德尔·卡莱特先生的侄子,安东尼奥公子。”
青年的灰色眼睛中略带蓝色,他用似乎十分愉快的笑颜对此回应称:“你也是来补缺的吗?我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奥尔西尼。总待在骑士馆里的话,你会感到烦闷窒息,偶尔也可以到我家来玩玩儿。”
然后,他就将钢铁相触时发出的声音留在身后,再次迈步走下了阶梯。缝有白十字的深红色斗篷裹着风在背后飘扬而起,这一身姿深深印刻在回首目送他的安东尼奥的眼里,久久不能消失。
登上阶梯尽头时,拉·瓦莱特停了下来,仿佛已下定决心还是在这里先交代清楚最好一样,一边用特有的略带严厉的视线看着安东尼奥,一边介绍起奥尔西尼的情况。
总的来说,骑士奥尔西尼是一个有许多问题的伙伴。姑且不论暗中行事,他竟然总会毫无顾忌地干出一些荒唐事来,违反圣约翰骑士团所规定的清贫、服从、贞洁这三项原则。不过,即使现任骑士团大团长想给予惩罚,也因为顾虑到他出身于与罗马教廷有牢固关系的罗马大贵族奥尔西尼家,有五代之前的骑士团大团长的血脉,于是无法轻易出手。但是,拉·瓦莱特也没有忘记这样补充一句:
“不过,与敌人相对时,奥尔西尼的勇猛果断堪称一绝!就仿佛死亡与自己完全无关,直接冲入敌阵。甚至土耳其人也都相信只有对这个异教徒,真主安拉是宽宏大量的。”
与骑士团大团长菲利普·德·利尔·亚当的会面并没有可大书特书之处。看上去这个似乎刚过60岁的布列塔尼地区名门出身的骑士团大团长,无论是从体形还是从给人的印象来看,都让人感到如果再给拉·瓦莱特增加30年岁月的话,一定会变成这样的人物。只是,28岁的奥弗涅地区出身的骑士,在堪称狂热信仰的坚定意志力方面似乎略胜一筹。
安东尼奥即将告辞离开房间时,骑士团大团长不经意地用似乎一瞬望着远方一样的眼光对他说:
“你叔父是40年前与我共同抵抗土耳其猛攻的战友。”
他是指1480年罗得岛上,面对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派遣的大军,基督教方面终于坚守到了最后的那场战役。那时土耳其军队攻陷了君士坦丁堡,并以此为开端接连取胜,有所向披靡之势,因此罗得岛攻防战的胜利非比寻常,西欧基督教世界欢欣鼓舞,胜方圣约翰骑士团的声誉一举攀升。在那场战役中,法布里齐奥·德尔·卡莱特和菲利普·德·利尔·亚当都比现在的安东尼奥还要年轻。
结束与骑士团大团长的会面后,告别了秘书拉·瓦莱特的安东尼奥,在另一个骑士的引导下,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大厅,从门口左边的阶梯走下后来到了外面。但是,比起刚刚见到的骑士团大团长,大厅墙壁上镌刻的下面这行文字更强烈地留在了安东尼奥的心中。
FERt FERt FERt
这一重复三遍的拉丁单词意为忍耐。
即使不像奥尔西尼那样不拘小节,罗得岛的骑士们也给安东尼奥留下了除了服从以外,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清贫、贞洁方面有所忍耐的印象。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忍耐什么呢?会如何去忍耐呢?
来到“骑士路”的安东尼奥,用鞋底一个一个地感受着铺满道路的小石头,但并没有行走,而是站立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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