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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物语——罗马

        我住在国外,因而还没有读过《都市物语》。但我想,在这套书中,罗马大概是最后才会被写到的城市。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日本人对罗马这座城市认识不足了。

        罗马与其他城市不一样。欧洲人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这就和日本人不会把京都和奈良与规模、人口相同的其他日本城市等量齐观是一个意思。

        但是,现代的罗马不是像纽约、伦敦和巴黎那样的主角级都市,却也不是单纯的配角。说起来,它就像电视和电影里介绍角色时最后一个单独打出名字而与主角享受同样待遇的特邀出演明星。往年的主角明星即使镜头很少,也会在与新演员相处时维持自己的格调。给人这种感觉的出场形式委实适合如今的罗马。

        人们在称呼很多著名城市时往往会加上一个形容词,森林都市维也纳、雾都伦敦、人种的熔炉纽约、水上城市威尼斯、花都巴黎或佛罗伦萨等等。但是,只有罗马被称为永恒之城。如果只说花都,人们会不清楚究竟是指巴黎还是指佛罗伦萨;只说水上城市,则既有威尼斯,又有松江,也许还会指阿姆斯特丹。但若只说永恒之城,即使后面不说出罗马,任何人也都会心知肚明。这不仅限于欧美人,就连并非出自罗马文明的日本人也都知道。

        顺便列举一下以罗马为素材的格言,光是日本人也知道的就有以下这些: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条条大路通罗马。”

        歌德在著名的《意大利游记》中这样写道:

        人类的历史全部浓缩在了这座城市里。我的年龄将从今天开始算起。因为只有踏入罗马的这一天,才是我真正出生的日子。

        我认为,罗马拥有足够的资格担任特邀演出明星,诸位意下如何呢?

        我的名字叫七生,因为我出生于7月7日。因此我对“7”这个数字有莫名的亲切感。就连与这个数字有关的地方和历史事件,我都不会觉得于己无关,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罗马也与“7”这个数字有很深的缘分。一般认为罗马起源于公元前8世纪,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居住在罗马的7座山丘上。直到今天,英语中还有“七丘之城”(City of Seven hills)的说法,指的就是罗马。这是一个常识。即使在现在的罗马市,这7座山丘也还处于中心地区。这7座山丘用古罗马人的语言——拉丁语写出来是这样的:

        Quirinalis(奎里那莱/奎里尔诺)、Viminalis(维米纳莱/维弥纳)、Capitolinus(卡匹托利)、Esquilinus(埃斯奎利诺)、Palatinus(帕拉蒂诺/帕拉蒂尼)、Caelius(凯里/西里欧/西莲山)、Aventinus(阿文提诺/阿文庭)。

        其中,卡匹托利山和帕拉蒂诺山后来成为古罗马鼎盛时期的政治中心。此外,奎里那莱山现在是总统官邸的所在地,意大利语发音为“Quirinale”(指奎里纳尔宫,Palazzo del Quirinale),即使不讲明总统官邸,人们也知道这个词指的是总统官邸。意大利的电视新闻也这样说:

        “今天,总理为汇报政情而去了奎里纳尔。”

        卡匹托利的意大利语发音是“Capitolino”,直到现在,罗马市政厅还在这座山上。也许是因为力量衰退得已经无法与过去相比,共产党人成为这里的主人。从这座山上眺望出去,曾经的繁华中心古罗马广场景色美丽。

        根据传说,罗马的创建期是公元前753年到公元前509年。这个时期的政体是王政(君主制),首领也是7位君王。第一代君王是传说由狼哺育的罗穆路斯,接着是以贤王而闻名的努马,到了第七代君王时王政被推翻,以公元前509年为界罗马成为共和政体。从那时开始,罗马便以7座山丘为中心,一点点地逐渐扩大势力范围。

        达到鼎盛之后,罗马也没有与“7”这个数字断了缘分。罗马这座城市有7张面孔,即古罗马、早期基督教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再加上歌德游历的时代和现代,一共7张面孔。

        尽管罗马与其他城市不同,是一座拥有7张面孔的城市,但罗马最可自傲且其他国家也认可的必定是第一张面孔——古罗马。如果只说“罗马人”这个词,那就是古罗马人的意思,这在欧美是常识。要说从帝国崩溃到现代的罗马人,就得加上“中世纪的”或“现代的”之类的形容词,不然别人就听不懂。

        说到古代,来到现在的罗马而要体味古罗马委实困难,因为即使遍访古罗马广场等遗迹,想站在那里想象2000年前,留下的东西也太少了。

        尽管如此,在以古罗马广场和斗兽场为中心的一带,人们还能够看到少量留存至今的圆柱和因大理石外装剥落而裸露的砖墙。不过,尽管这一带原来是罗马的中心,但古代的罗马市却不只是这一点点,它的大小几乎可以覆盖现在罗马市的全部。

        在今天的罗马,一些新装修建筑物的墙体里埋有2000年前的部分拱券结构。此外,停车多在路上也是因为只要建地下停车场便会碰上历史遗迹,“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会”之类的机构早就等在那里使你根本无法动手。

        有形的东西是这种情况,而要想象无形的文明,没有相当好奇心的人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我决定彻底放弃解说古罗马这项艰难的工作,只想介绍一下罗马近郊新市区埃乌尔的罗马文明博物馆。一般的导游手册里没有介绍,我想日本人几乎都不知道这座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由菲亚特集团捐赠。馆内夏天也是冷飕飕的,因为它不仅大,而且极少有参观者。不只是日本人,就连欧洲人可能也不知道这里。然而你一旦进入博物馆,立刻会受到震慑。有关于罗马文明的方方面面,有形的东西被复原,无形的则有图解展示,甚至还有占据了一个大展厅的罗马市的全景复原模型。从走廊上观望时,当你按下表示每一幢建筑的按钮,相对应的灯光便会在巨大模型中亮起。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有趣了,我建议诸位去看一看。

        我想继续介绍一下罗马文明博物馆,因为它有助于人们迅速理解有形文明与无形文明密切联系在一起的罗马文明的特色。

        例如,在展示著名的罗马大道经过哪里,又是如何建造的图解和模型的大厅里,你可以了解罗马人是一个为提高效率而不惜付出努力的讲求实际的民族。这些大道由主业是打仗的各军团士兵修筑,铺设也很周到出色,为行人的旅途安全和旅行速度带来了飞跃性进步。望着这些现在依然留在各地、路石已经磨圆的大道,人们便会想到坐马车走在这路上屁股不被颠痛才怪,即便这是在贸然断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只不过是罗马帝国崩溃后没有进行维护保养而已。

        “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格言,说的不仅仅是实际的大道,它的另一层意思是“道路”的基本概念是古罗马人建立的。即使在有高速公路的现代,这一点也并没有改变。

        讲究实用的罗马人曾经也很喜欢建设,于是从号称“世界之都”的罗马出发,通向四面八方的大道便有11条之多。亚壁大道不过是其中的一。顺便一说,听说访问意大利的国宾级外国人,都是从机场乘车经亚壁大道进入罗马的。也许是想要让外国政要联想自己与古代皇帝凯旋走的是同一条大道,从而保持良好的心情。

        罗马大道是古罗马工程师的最高杰作。即使罗马今天的地位已经降到只是意大利首都的份上,这些大道仍在起着很大的作用。刚才我说路上到处都残存着磨圆了的路石,但其他地方都已经改用沥青铺装,还在实际使用着。在意大利,高速公路以外的国道干线几乎都是直接使用古罗马大道。国道一号线是从罗马通往法国的奥莱利亚大道。弗拉米尼亚大道、卡西亚大道是现在的国道三号线和国道二号线,路名都没变。亚壁大道是国道七号线。如此享受祖先的福荫,究竟是因为现代意大利人懒散呢,还是因为古罗马人出色,请读者自行判断吧。

        历史的乐趣,当然在于了解其他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但还在于稍微有些了解后,你便可以享受不断涌现的想象。马基雅维利把它称为“ghiribizzare”。这个词是托斯卡纳方言,有“空想”“想象”“异想天开”等意思。我就来展开一下对古罗马的想象。

        罗马发源于台伯河沿岸的7座山丘,经过共和政体向帝王政体的转变之后,构筑了一个北起被称为“不列颠”的英国,南至北非一带,西起现在的葡萄牙,东及里海和波斯湾的巨大势力范围。与其说这种成就让人佩服,不如说使人愕然。我只能说他们也太有精力了。不消说,地中海对他们而言是名副其实的“我们的海”。当时,这片海还不叫地中海,人们称它为“mare nostrum”,意为“我们的海”,或“mare internum”,意为“内海”。

        说到构筑如此之大帝国的原因,我认为这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着侵略的旗号,按照一定计划行事的结果。毋宁说,这是一种不断重复的结果。他们把势力扩展到了某个地方,却同邻居搞不好关系,非常麻烦,便与邻居打起了仗而且打赢了。大道也就通到了那里,成功地将那里并入势力范围。然后,又与新边境接壤的新邻居搞不好关系……

        我不喜欢虚伪,所以这个空想并不是要为古罗马人辩护,说他们是和平主义者。但依序逐个研究古罗马人的战争,使我感到,除了仅有的两个例外,其他都可以用这个假设来解释。尽管我没有走遍曾经的罗马世界,但我也去了许多地方。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哦,到了这里就只有跟高卢打一仗了。”

        就这样,在不断修建大道、完善边境城市的过程中,边境城市变得不再是边境的城市,又得新建边境城市,修筑大道了。

        例外之一是出击不列颠。那一定是罗马人站在多佛海峡眺望对岸,产生了好奇心,想了解对岸岛屿的结果。例外之二是远征迦太基。只有这件事是赌上了地中海霸权的,所以是件严肃的事情。

        高中世界史教科书教育学生说,希腊文明创造了一切,罗马文明只是模仿了希腊文明。这样说一定是因为没有把“模仿”定义准确。欧美人说日本人是模仿民族,我们大约瞬间就会变得无地自容。但关于一直被当作模仿民族的罗马人,威尔·杜兰特这样写道:

        教育制度并不是罗马人想出来的,但罗马人却把它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做到了国家的规模,并且形成了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通识科目’。

        罗马人没有创造拱券和穹顶,但他们却以卓越的胆量和华丽的感觉活用了这些原理。在建筑的某些领域,他们的才华至今未被超越。人们不是能够在罗马时代的神殿中看到中世纪大教堂的所有建筑原理吗?

        雕塑也不是罗马人的创造,但他们却赋予了它希腊雕塑理想美中所欠缺的现实的力量。

        罗马人也没有创造出哲学,但卢克莱修和塞内加却使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学派的哲学臻于完美之境。

        罗马人也没有创造出文学的新形式。但谁又能否认西塞罗对雄辩学的影响,维吉尔对但丁、塔索、弥尔顿等人的影响,李维和塔西陀对历史学的影响,以及贺拉斯对德来顿、斯威夫特的影响呢?

        罗马人的语言经过辉煌的发展,形成了意大利、罗马尼亚、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以及南美各国的语言。白色人种的一半都在使用源于拉丁语的语言。

        此外,不论是在自然科学中,还是在人文科学中,至今不可或缺的国际用语的词源多为拉丁语。罗马人的语言不仅继续活在推翻他们的基督教徒的仪式之中,还活在医学用语和法学用语之中。

        我们所继承的罗马人的财产依然继续活在我们当代的生活之中。

        罗马的第一张面孔古罗马至今依然灿烂辉煌。与此相同,第二张面孔早期基督教徒的罗马也以他们绚丽华彩的方式逐步登上了历史舞台。公元1世纪,圣彼得和圣保罗来到了罗马,我们不知道他们当时是否抱有“要征服希腊和罗马世界必先征服其首都”的雄心。当时的罗马拥有与彼得和保罗同民族的犹太人在罗马世界最大的自治体。但热情迎接他们二人远道而来的似乎却是异民族的希腊人自治体。

        当时的地中海世界也处在充分享受“罗马治下的和平”的时代。不仅是彼得和保罗二人,许多异民族都在利用和平安全而且完备的交通网造访世界的首都罗马。这两位贫穷的犹太人在多民族熔炉般的罗马肯定也不会多么引人注目。保罗不仅要在犹太人中,还要在异民族中传播基督的教诲,这是很了不起的先见之明。但他能够实现这个想法,却是托了罗马帝国所确立的和平与秩序的福。

        而且,在尼禄皇帝开始迫害之前,基督教并非不合法,他们二人以穷人为中心传教也使他们能够出乎我们意料地在太阳下坦然走动。可是不久后发生的“罗马大火”不仅使皇帝的声望大大降低,而且对基督教徒来说,也成了他们转入地下的转折期。

        我非常喜欢亚壁大道上的圣彼得。彼得逃出疯狂迫害基督教徒的罗马时,耶稣在他的面前现身。惊讶不已的彼得这样问耶稣道:

        “主啊,您去哪里?”

        耶稣理解这位渔夫出身的、可取之处唯有人善的弟子,耶稣也很爱他,但却有个癖好,常常会说些恶作剧的话来试探他。这时,耶稣说道:

        “你已经被恐惧的风吹得逃走了,我来代替你去上十字架啊!”

        彼得从心底里感到无地自容,调头往回走。

        托了这个福,罗马在皇帝们都灭亡了之后不劳作也得以生存下来。

        基督教徒推翻了罗马帝国,却从罗马继承了以拉丁语和教堂建筑式样为代表的许多东西。而且,似乎还一同继承了对“7”这个数字的喜爱。

        罗马的7座教堂就是例子。

        中世纪人,无论是为了学问,还是为了生意,抑或是为了信仰,他们出人意料地都喜欢旅行。中世纪的罗马是朝圣者们的首选城市。当然,想去耶路撒冷的人也如过江之鲫,但自从那里被伊斯兰教徒统治以来便不容易去了,因而在西欧人的眼中,罗马成了绝佳的朝圣地。

        首先,罗马是十二使徒第一人圣彼得和基督教昌盛的主角圣保罗他们二人的殉教之地。其次,不知该说他们巧妙,还是该说他们狡猾,在坐镇罗马的圣彼得接班人——那一代代教皇十分高明的运作下,他们居然成功地把原本应该与耶路撒冷、亚历山大、安提俄克、君士坦丁堡等地的主教同等地位的罗马主教即教皇,抬高到截然不同的高位。

        而最终胜出的撒手锏尽在一招,罗马于1300年宣布对所有来罗马朝圣的人免罪。当时的信徒为了免罪是要参加十字军的。而当时的罗马尽管遭到过北方蛮族和基督教徒的破坏,还是有许多古代遗物保留下来。朝圣也是老百姓以信仰为名观光旅游。无论是在欧洲的北部还是西部,人们一听到春天的声音,立即会像草木随风一般地涌向罗马。朝圣是连领主大人也不得不批准的事。充分享受着自由的朝圣者们一到罗马,是一定要去下面这7座教堂顶礼膜拜的:

        圣彼得大教堂、城外圣保罗大教堂、拉特兰圣约翰大教堂、圣母大教堂、圣塞巴斯蒂亚诺教堂、耶路撒冷圣十字圣殿、城外圣洛伦佐大教堂。

        这7座教堂都是后世再建的,现在已经很难体会到4世纪初建立时的风貌了,不过它们依然存在。虽然曾经的施舍变成了现在美术馆的门票钱,朝圣者的住宿费变成了饭店的住宿费,但罗马一如既往地对扔下钱走人的人十分包容。

        因为法国人,长期靠朝圣的香火钱活得很滋润的罗马曾被逼得濒临破产。在那被称为的“阿维尼翁之囚”的事件中,教皇被绑架到了法国南部。

        即使有再多的圣彼得、圣保罗和其他圣人的遗骨(即所谓的圣遗物),即使朝圣者们的目的是膜拜这些圣遗物,但“神在地上的代理人”的真身仍具有相当大的价值。朝圣者锐减,少了他们扔的钱,罗马市民一筹莫展。

        罗马在近70年教皇缺席的时代里凋零了,一如但丁和彼特拉克诗篇中所写的那样。15世纪前半叶,教皇回到罗马,其后虽有内讧,却未出大事。罗马贵族出身的马丁五世即位以后,罗马得到了教皇的支持,迎来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曙光。1453年,土耳其征服了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灭亡,学者们大举逃往意大利。不可否认,文艺复兴文明的基础就是在古罗马精神的浇灌下生根的。可是,文化的创造需要金钱,而教皇定居后的罗马再次成为朝圣者的憧憬之都。

        单单回想一下15世纪后半叶到16世纪前半叶那个时代有多少学者、诗人和艺术家云集罗马,人们就不难想象历代教皇这些绝好的赞助者出钱的大方程度了。

        弗拉·安杰利科,生于佛罗伦萨。平图里乔是佩尔贾出身。波提切利也是最先在佛罗伦萨成名的。佩鲁吉诺也如其名所示生于佩尔贾。塞巴斯蒂亚诺·德尔·皮翁博出生于威尼斯。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出生于佛罗伦萨。布拉曼特、布鲁内莱斯基、拉斐尔也都是在成年后来到罗马的。当然,米开朗琪罗在佛罗伦萨长大。莱昂纳多·达·芬奇的出生地则无人不晓。

        总之,这个时代的罗马是一个对任何有才华的人都开放的社会。此外,20来岁的米开朗琪罗则向任枢机主教的委托人索要了150达卡特,作为创作《圣母怜子》的酬金,这个金额是一个普通人一年生活费的5倍。年轻的艺术家对嫌他要价太高的委托人道:

        “是你,得了便宜!”

        我认为,艺术文化的赞助人最好不要是那种有太多精深知识和特殊兴趣的人,因为知识和强烈的个人爱好往往会妨碍创作者充分发挥才华。但他需要感觉,能够鉴别真伪的感觉。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教皇中,成就流芳后世作品最多的是绝对称不上文化人的尤里乌二世。

        有一次,这位教皇想起要装修一下自己在梵蒂冈的寓所,便命负责艺术监制工作的建筑大师布拉曼特推荐一个合适的画家。布拉曼特列举了佩鲁吉诺等两三个画家的名字之后说道:

        “佛罗伦萨最近有一个工作不错、颇获好评的年轻画家……”

        教皇当即请他叫来这位年轻人,让他试画,效果相当好。尤里乌二世决定辞退所有其他画家,把工作交给这位年轻人。年轻画家名叫拉斐尔,当时25岁。

        拉斐尔虽然表面温和,但有着大胆的野心。尽管接受了神在地上的代理人的委托,但他却没有诚惶诚恐,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作画。他竟然在另一间房间的墙壁上画了一幅古今文艺天才们汇聚一堂的壁画,把委托人的肖像也画了进去,甚至把基督教徒眼中的异教徒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都加了进去。敢在教皇的居室里画这幅画的拉斐尔不愧是拉斐尔,但非常喜欢这幅画的尤里乌二世也是只有文艺复兴时期才会出现的教皇。今天,这间用壁画的最高杰作装潢的房间被称为“拉斐尔房间”。

        不过,最能体现文艺复兴时代的大概还要数米开朗琪罗。就连抱有成见的歌德看了西斯廷教堂后也称赞连连。在此,我想介绍一下马克·吐温幽默的赞美之词:

        他设计了圣彼得大教堂。何止于此,教皇、万神庙、瑞士卫兵的制服、台伯河、梵蒂冈、古罗马斗兽场……他创造了永恒之都的一切。我最近这样高兴,如果我变得多管闲事,我就无法感受到神的恩惠所带来的平安,米开朗琪罗已死,我从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听说有一位美国学者如是说:“罗马统治了世界3次,第一次用的是军队,第二次用的是法律,第三次用的是基督教。”

        所谓用的是军队,已经毋庸解释。所谓用的是法律是说罗马人形成了以法为本的生活方式,其影响至今仍不可估量。

        最后用的是基督教。我坚信,这里所说的基督教并非圣彼得时代的基督教,而是指后来扎根于罗马,经过改造推广至西欧的基督教。文艺复兴时代以前的天主教熟知人的弱点,并予以宽容,因此得以与文艺复兴精神相互兼容,共同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但是,它把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这两种相反的精神糅杂在了一起,尽管有人性,却被严格思考人生的人批评为不负责任,最终难逃先是宗教改革,接着是反宗教改革运动,被人举旗造反的结局。

        基于理性的相对主义往往只会在感性所支配的绝对主义面前败下阵来。文艺复兴运动以及罗马在1527年遭到了一群信奉新教的德国雇佣兵的破坏。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在罗马留存得比较少,其原因就在于这次被称为“罗马之劫”的事件。

        但是,罗马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尽管罗马得以从废墟中重生是托了反宗教改革的福,但以此为精神基础而起步的巴洛克,用罗马的水来洗颜,便立即沉疴消去,化作了堪称古风的肉欲和人性的洪流。在罗马,到处都吹来了新风。

        纳沃纳广场、特莱维喷泉……建筑中甚至都不知道该列举哪座才好。罗马巴洛克的主角是贝尔尼尼和博罗米尼等人,在经济方面支持他们的则是圣彼得的继承人教皇们。

        我们不是不知道,那些坚信只能用严格的方法才能实现灵魂拯救的人一直憎恶着罗马。但理解罗马、爱罗马的人却在悄悄嘀咕:

        “不要变得只爱神而憎恨人才好。”(摘自亚历山大·仲马的)

        罗马自古以来就是“朝圣之都”。人们曾经从辽阔的罗马行省沿着整备周到的大道来到这座世界之都。旅行者的目的各不相同,有找工作的,有做生意的,但目睹了竞技场、古罗马广场上的神庙、耸立在帕拉蒂诺山上的宫殿之后,肯定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惊叹。后来,基督的继承人取代了皇帝成为统治者,朝圣者的目的发生了变化。人们造访罗马,这对他们后面的人生必定产生影响。在这层意义上,罗马仍然一直是世界之都。访问过巴洛克时代罗马的4位日本少年遣欧使节之一的中浦朱利安回国后遭遇了对基督教徒的迫害而殉教。听说他临死前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看见了罗马!”

        尽管朝拜目的发生了根本变化,18世纪和19世纪的罗马依然是朝圣之都,吸引了北方朝圣者的心。

        这个时代造访罗马的“文化人”不胜枚举:歌德、济慈、拜伦、司汤达、朗费罗、勃朗宁、古诺、李斯特、柏辽兹;历史学家吉本、格雷格罗维乌斯、帕斯特、蒙森用他们的笔向罗马发起了挑战,这当然可以理解。在绘画和音乐领域有一个奖项叫“罗马奖”,获奖者可以去罗马留学。

        他们所目睹的罗马是怎样的罗马呢?遗迹弃置在那里,不但不收门票,甚至还能体味到废墟之美。美术馆虽然不完善,但教廷和个人的房屋都会向这些知识精英完全开放,因而在这方面应该并无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其时意大利尚未统一,教皇是罗马的统治者。当时的教皇因启蒙主义和法国大革命而变得特别神经质。

        1874年3月的一天,德国历史学家格雷格罗维乌斯听说他的著作《中世纪罗马城的历史》被教皇列为禁书。于是他专程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去看教皇诏书,并在当天的日记中记下了这样的话:“所有人都祝贺我获得这份荣誉。”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被教皇列为禁书的前人作者中有马基雅维利和路德。将书列为禁书的是罗马,将此作为荣誉庆贺的也同样是罗马。

        没有比为罗马写赞歌更合算的事情了。2000年来,写赞歌的外国人从未绝迹,罗马人习以为常,对歌德这样的人他们会立座雕像表示一下谢忱。但我盐野七生不论写什么,他们都不会当回事。如果将我的文章在《纽约时报》以“东京”(tOKYO)为题连载14次,那一定会立马收到早间真人秀之类节目的邀请。这是我的选择错误。所以,这次我要写点坏话。不过,这算不算坏话呢……

        我再喜欢罗马,也不会说曾经的罗马特质还活在当代罗马人中。如果说还有,那也只是反映在罗马作为有约2000年历史的国际城市,当代罗马人对外国人异常开放,他们的爽朗以及很难变得古怪这一点上。此外,也许是从古代末期以来养成的习性,他们有着出类拔萃的不劳而获的才能。现在的罗马,政府的机构和团体云集,没有一座工厂,但很富有。如果让人们知道罗马的政府衙门生产率之低下,他们也就能理解米兰何以憎恶罗马了。但与米兰相比,绝对是罗马的饭菜好吃、便宜而且量大,这也是事实。是不是应该说这也是罗马的特质之一呢?

        还有,罗马城里很脏。原来一直期待共产党掌握市政后会变得干净一点,可现状却令人绝望。此外,还很吵闹。日前的新闻报道说,罗马是世界上噪声最大的城市。其原因在于,即使没有必要也要胡乱拉响警笛。

        我在此居住了近20年,20年前这里还是一座宜居城市。由于近年来恐怖袭击横行、通货膨胀以及毒品流行,曾几何时,那么可亲可爱的罗马人也变得表情严峻、尖酸刻薄了。

        在这样的罗马,如果你不太想去与现代有什么瓜葛,倒也能过得很开心。如果忘却噪声和表情严峻的人,罗马还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甚至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它不是按照整齐划一的城市规划建造的,因而更加妩媚。2000年间的7张面孔,没有一张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微妙地重合在一起的。我不知道还有哪座城市比它更富于变化之美。我在它的每一个变化中都感受到了人类的生命力。

        维也纳大学的阿尔凯蒂教授说:

        “古今东西的著名城市都是由于有利于保障水源和粮食供给、适合防御或地处交通要冲等原因而产生并繁荣起来的。

        “但让我说的话,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几万年前落到地球上的大陨石的落点分布与产生文明的大城市完全重合。当然也有陨石落下却没有产生城市的地方。难道你不认为这是陨石发出的磁力赋予了居住在那里的人某种创造力吗?”

        教授告诉我,他的假设是受美国石油资本的委托在研究地球上天然资源分布图时意外发现的。我在自然科学方面很差劲,只能说一句“哦,原来是这样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可以厚着脸皮问出相当幼稚的问题:

        “城市都会有荣枯盛衰,这也是随着时代的流逝,磁力作用衰减的缘故吗?”

        教授大笑,然后说道:

        “磁力以数万年为单位。与此相反,城市的盛衰最长也只是以千年为单位。所以,城市的盛衰,只能说是居住在那里的人导致的。”

        先按下是否是由于磁力的作用不表,我认为“城市”与“文明”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一直对这个问题不能释怀。首先,在许多语言中,表示城市的词语和表示文明的词语实在是很相像。

        在拉丁语中,表示城市意思的单词是“urbs”。但如果把居住在那里的人包含进去就成了“civitas”,而文明则是“civilitas”。这里,我只以拉丁语为例,一则为了表示对古罗马人的敬意,再就是因为拉丁语是众多近代语言的鼻祖。这样讲在意大利语中当属自然,但我觉得连英语也是这样的。诸位意下如何呢?

        如果我这个想象是正确的,那么不产生文明就没有资格被称为城市。所占地域再广,居住在那里的人口再多,如果不是曾经产生过文明或现在正在产生文明,那也只是单纯的部落而不是城市。赘言一句,听说东京也曾有大陨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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