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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赏星

        “啪”的一声,我把筷子扔到了案上:“这是干什么?好好的蒸饼,为什么要乱放东西?”

        红姑瞟了我一眼,继续吃着手中的饼:“用槐花蒸的饼吃着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泡水喝发了通脾气,今日好好的蒸饼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里犯了你的忌讳,一见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闷闷地坐着,红姑自顾吃饭,不再理会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的忌讳,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再想起那个立在槐花下的人。

        晚上,躺了好久却一直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来,摸黑拉开门。点点星光下,只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立在鸳鸯藤架下,我被唬了一跳,立即认出是谁,一时竟然没有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霍去病转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后忽地说:“你言而无信,既说了改日来找我,可到现在也没有找过我。”

        我走到他身前,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说,看向鸳鸯藤,一朵花儿正羞怯怯地半打开了皎洁的花瓣,惊喜下,忘乎所以地叫道:“你看!那朵花开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侧头看向花:“看来我是第一个看到它开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气:“很香,你闻到了吗?”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外打仗错过了它们,它们倒是知情识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为我绽放。”

        我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自大的人,连花都是为你绽放!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视着花,一脸若有所思:“一个‘恰好赶上’才最难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二、三……”我头埋在花叶间,一个一个点着花骨朵。

        霍去病笑道:“你不是打算把这么多花蕾都数一遍吧?”

        我点了一会儿,笑着放弃了: “就是要点不清,我才高兴,证明它们很努力地开花了。”

        霍去病问:“为什么叫它们金银花?银色好理解,是现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

        我笑道:“现在卖个关子,不告诉你,再过段日子你来看花就明白了。”

        霍去病笑起来:“我就当这是个邀请了,一定赶赴美人约。”

        我“啊”了一声,懊恼地说:“你这个人……”

        他忽地拽着我的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满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犹豫了下,看他兴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绝,遂默默地随他而行。

        因为上林苑没有修筑宫墙,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我看着前面的宫阙起伏,千门万户,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宫殿,我们要去哪个?”

        霍去病笑道:“胆子还算大,没有被吓跑。”

        我没好气地说:“要死也拖着你垫背。”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瞟了一圈:“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我冷笑两声,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我们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到台顶可以俯瞰整个上林苑和大半个长安城。躺在那里看星星的感觉,不会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个长安城只有未央宫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陛下起居的地方,戒备森严,晚上去不了。”

        一览无余的视野?毫无阻碍的视线?我心立动。

        他领着我翻墙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为一无人住,二无珍宝,这里没有卫兵守卫,只有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层层地爬着楼梯,人未到顶,忽隐隐听到上面传来一两句人语声。我们俩都立即停了脚步,霍去病低声骂道:“这是哪个混账?”

        我侧头而笑:“只准你来,还不准别人也来风雅一回?既然有人,我们回吧!”

        霍去病却道:“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轰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却已几个纵身上去了。

        真是个霸王!难怪长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处打量了下,正想着待会儿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身边,拖着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纳闷地问:“谁在上面,竟然让你这么快又下来了?”

        他淡淡地说:“陛下。”

        我捂着嘴笑起来,低低道:“原来是陛下那个混账。”

        他虽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着的脸却带出一丝笑意。我一拽他的手,向上行去:“我们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动地道。

        我摇了摇他的胳膊,轻声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我们去听听。何况他正……留意不到我们的。”

        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轻叹口气,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这里。满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刘彻腿上,刘彻用披风把李妍围了个严严实实,自己随便地坐在地面上。两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话都未说。

        霍去病紧贴着我耳朵道:“没有壁角可听,待会儿倒说不定有春……戏……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揽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挣不敢挣,摸索着去握他的手。他本以为我又会使什么花招,手虽让我握住,却是充满力量和戒备。结果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他静了一瞬,手上的劲力忽然撤去,温柔地亲了下我的耳垂,放开了我。我轻轻一颤,身子酥麻,一瞬间竟有些无力。

        反应过来时,刚想再报复他,忽听刘彻柔声说:“未央宫前殿比这个更高,等你生产后,身子便利时,我们去那上面看整个长安城。”

        我忙凝神听李妍如何回答。

        “未央宫前殿是百官参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

        李妍和刘彻私下居然仿佛民间夫妻,不是皇帝,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紧站在我身后的霍去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刘彻哈哈大笑:“我说能去就是能去,谁敢乱说?”

        李妍搂着刘彻的脖子,亲了他一下:“陛下偷偷带臣妾来这里眺望远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开心。最重要的是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家子在这里,妾身已经心满意足。陛下能想着哄臣妾开心,那臣妾绝不要因臣妾让陛下皱眉头。上前殿的屋顶对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情,可万一落在他人眼中,只怕又会对陛下进言,陛下虽不在意,可总会有些不悦。我不要你不开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样。”

        刘彻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此心同彼心。”说完把李妍紧紧拥入怀中。

        李妍呀李妍,这样一个男子近乎毫无顾忌地宠着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戏,假戏真情,我是眼睛已经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为营地打这场战争,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步步沦陷?

        我有心想再听一会儿,想到霍去病,却觉得罢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离开。两人刚转身,却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里钩了一下,只听“哧”的一声,布帛裂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脆。

        刘彻怒喝道:“谁?”

        我慌乱内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一切有他。

        霍去病一转身拉着我走上了台子。

        “臣想着今夜倒是个看星星的好时候,没想到一时不谋而合,却打扰了陛下和娘娘的雅兴。陛下一个侍卫都没带,恐怕也是溜进来的吧?”霍去病一面向刘彻行礼,一面笑道。

        他对偷进宫廷的事情毫不在乎,说得好像只是不小心大家路边偶遇。刘彻似乎颇有几分无奈,但又有几分赞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还没审你,你倒先来查问朕。我们的不谋而合好像不止你小子说的那两点,都起来吧!”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后,随在霍去病身后站起。刘彻放开李妍,李妍起身后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我心中轻叹一声,盘算着如何寻个机会向李妍解释。

        刘彻对我道:“既然是来赏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着头,大大方方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听闻你是在西域长大的,也该有几分豪爽。”

        我低头恭敬地道:“是!”说完扭头看向远处,其实景物无一入眼。

        李妍温柔地说:“陛下,我们景致已看过,现在夜也深了,臣妾觉得身子有些乏。”

        刘彻看着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来:“是该回去了,这里留给你们。”笑着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搁在地上的羊皮灯笼,扶住李妍向台阶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刘彻走到台阶口时,忽地回头对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过你,过几日你给朕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过几日要在太液池赏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说话解个闷。”

        刘彻颔首准可,我忙磕头道:“民女谨遵娘娘旨意。”

        刘彻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下。

        “起来吧!”霍去病拉着我站起来,“你见了陛下居然这个样子,比兔子见了老虎还温驯。”

        我走到台沿,趴在栏杆上:“那你说我见了陛下该如何?难道无所顾忌、侃侃而谈?”

        霍去病趴在我身侧道:“这个样子好,宫里到处都是温柔婉转、低眉顺眼的女子,陛下早腻烦了。像李夫人这样的,不失女子温柔,骨子里却多了几分不羁野性,更能栓住陛下的心。”

        “你刚才还好吧?”我细看着他的神色。霍去病无所谓地笑笑:“整日在宫廷里出出进进,陛下行事又是全凭一己之心,不是没见过陛下和后妃亲昵,倒是你这还未出阁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气势虽然十足,脸却真有些烫,板着脸望向远处。

        霍去病沉默了会儿道:“就如我所说,陛下和各色女子亲热的场面,我无意撞到的次数不少,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陛下和一个女子只是静静相靠,什么都不做,也是第一次听到有后妃和陛下之间你你我我,刚听到心下的确有些震惊,别的倒没什么。”他轻叹一声,又道:“陛下也是男人,他有时也需要一个女子平视他,因为已经有太多仰视他的人,不然他视线转来转去都落了空,岂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过于温婉柔顺。当年的陛下处在窦太后压制下,帝位岌岌可危,陈皇后又刁蛮任性,陛下的苦闷和痛苦的确需要姨母这样的女子,一个能温柔体贴地仰视着他的人。可现在的陛下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时,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和他把臂同笑,时而也能给他一点儿脸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帮陛下,难怪陛下对你与众不同。”

        霍去病笑说:“自古帝王有几个专情的?这个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没什么,今日是李夫人,几年后肯定还会有王夫人、赵夫人的。难道还一个个去计较?”

        话确如他所说,后宫中永远没有百日红的花,不是李妍也会有别人得宠,只要李妍不触碰你们的底线,你们应该都不会计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势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李氏和卫氏的斗争无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霍去病问。

        我摇摇头,仰头看向了天空,今夜我们并肩看星,他日是否会反目成仇,冷眼相对?如果一切的温情终将成为记忆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现在。

        我笑着看向他,指着空中的银河:“知道银河是怎么来的吗?”

        霍去病嘲笑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可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是听过。那颗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织女星吗?”

        我仔细地寻找着:“是那颗吗?”

        霍去病摇头:“不是。”

        “那颗呢?”

        霍去病又摇摇头:“不是。”

        我疑惑地看向他:“这个肯定是,你自己弄错了吧?”

        霍去病笑着敲了我的额头一下:“自己笨还来怀疑我,我会错?打仗时凭借星星辨识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课,我可是路还没有走稳时就坐在舅父膝头辨认星星了。”

        我摸着额头,气恼地说:“我笨?那你也不是聪明人,只有王八看绿豆,才会对上眼……”话还未说完就懊恼地去掩嘴,我这不是肉肥猪跑进屠户家—自找死路吗?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霍去病斜斜靠着栏杆,睇着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镇定地仰头看向天空:“那颗呢?”

        他轻声而笑:“你脸红了。”

        “现在是夏天,我热,行不行?”

        ………

        良辰美景,赏星乐事,两人细碎的声音,在满天繁星下隐隐飘荡,星星闪烁间仿佛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面,面如芙蓉,人面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晕。

        “你可看到了后宫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陛下看到这么多女子费尽心机只为让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疲惫?”李妍轻扇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淡漠地说。

        “只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别人我可懒得探究。”我笑道。

        李妍扶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希望你这话说得出自真心。”

        我停了脚步,侧头看着李妍解释道:“当日救冠军侯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长安城再见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们也是一个意外,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李妍浅浅笑着:“你和他没什么?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么。霍去病是什么脾气?眼睛长在额头顶上的人,可他看你时,那双眼睛乖乖地长在了原处。”

        我无奈地道:“我毕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得对我客气几分,再说他怎么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着我的眼睛道:“听说你给我二哥请了师傅,还找了伴学的人。你手中虽没有方茹的卖身契,但方茹对你心存感激,你不发话,她一日不能说离开,而我大哥就等着她,还有公主,李……”李妍顿了下,一字字道:“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沉默未语,我想要什么?其实我想要的最简单不过,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简单,非权力非富贵非名声,我只想和九爷在一起。如果九爷肯离开长安,我随时可以扔下这里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只能选择留下,尽我的力,做一株树,帮他分担一些风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树冠下芬芳,只能看着他独自抵抗风雨。也许如花朵般娇艳纯洁才是女人最动人的样子,可我宁愿做一株既不娇艳也不芬芳的树,至少可以分担些许他肩头的重担。

        李妍一面扇着扇子,一面优雅地走着:“你用歌舞影响着长安城,你坊中不断推陈出新的发髻梳法、衣服修饰,引得长安城中的贵妇纷纷效仿。据说你和红姑专门开了收费高昂的雅居,只接待王侯贵戚的母亲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里,你不过是经营着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说过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赞誉。毛毛细雨看着不可怕,但如果连着下上一年半载,恐怕比一次洪涝更可怕。不是每个儿子都会听母亲的话,也不是每个夫君都会听夫人的话,可十个里面有一两个,已经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话只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间很多官员的心思只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看来李妍已经在宫中颇有些势力了。上次来见她时,她对宫廷外所发生的一切还是道听途说的居多,现在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为我这次已经做得够小心,为此还把天香居一众歌舞坊特意留在那里,让它们跟着我学,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让它们先挑头,我再跟着做,居然还是被你看了出来。”

        李妍娇俏地横了我一眼:“谁叫你是金玉?对你我不能不留心。还有你逐渐购进的娼妓坊,男子意乱情迷时,只怕什么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握着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证,不管我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没有冲突,我们都不想要战争。”

        李妍道:“本来我一直坚信这点,肯定你至少不会阻碍我,可当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间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确定。金玉,我刚刚说的话还漏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为何偏偏对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视而不见?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何却漏掉了霍去病?别告诉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我……我……”我无法解释,心念电转,竟然编不出一个能说服李妍的解释,甚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在步步为营中,遗忘了他,我居然真的忘掉了他的身份,他在我眼中,只是他!我苦笑道:“我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你相信的合理解释,也许我觉得这个棋子太珍贵,不愿轻易动用。”

        李妍浅笑着瞟了我一眼,神态怡然、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荷花。我琢磨了会儿说:“还记得你入宫前,我曾去问你大哥的事情吗?那首《越女曲》还是你教会我的。”李妍“嗯”了一声,侧头专注地看向我,我道:“那首曲子我是为了石舫舫主而学。你现在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间什么都没有?”

        李妍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会儿,缓缓点了下头:“金玉,你能起个誓言吗?”

        我摇摇头:“我不可能对你发誓说,我绝对不做你的敌人,我不会主动伤害你,可万一你想伤害我呢?”

        李妍笑起来:“好一个金玉,言语够坦白,我不是要你发誓这个,的确强人所难。我只要你保证不会泄露我的身份,不会日后用这个来要挟我。”

        我们俩的目光对峙着,我笑说:“只怕不给你保证,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呢!”

        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后道:“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绝对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着摇摇头:“金玉,忘了你夸过我是你的知己吗?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发怒地盯着李妍,李妍笑意不变,我气笑着点点头:“李妍,李娘娘,宫廷改变一个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好!如你所愿,我以九爷的生命起誓,绝不会……”

        李妍摇摇头:“不,用你喜欢的人的生命。”

        我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用我喜欢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远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经听见了。”

        我沉默地盯着池中密密的荷叶,李妍脸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卫皇后主后宫,外面又有卫将军、公孙将军,现在还多了个霍去病,我虽然得宠,可君王的恩宠能有几时?宫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卫皇后看着脾气柔和,似乎什么都不争,那只是因为她身边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乐得做个表面好人。”她望着一池荷叶,长叹一声。

        两人各自满腹心思,无语发呆,身后一个男子的清亮声音:“娘娘千岁!”我和李妍转过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屈身行礼,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头的一瞬,眼中满是炽热痛苦,却立即恢复清淡,仿佛只是我眼花。

        文武兼备的李三郎,虽不像霍去病那样如阳光般耀眼,但他应该才是长安城中每个少女的梦里人。霍去病锋芒太重,让人觉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将跑向何方,而李敢如一座山,让女子看到他心里就踏实起来。

        李敢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扫而过,一怔下笑起来,我向他行礼,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们见过,还记得吗?今日是去病带你来的吗?”

        我回道:“记得,不是冠军侯带民女来,是奉娘娘的旨意。”

        李敢不落痕迹地看了眼李妍,虽有困惑但没有多问,李妍却笑着说:“说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谁,可如果告诉你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长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的面色骤变,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剑般刺向我。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着我,嘴唇微动,虽没有声音,我却猜出了她的意思:我们总不能老是由你摆布,你也不能凡事太顺心。

        我瞪了她一眼,决定垂目盯着地面扮无辜,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视线扫过李敢时,惊得一跳,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里面。

        李妍本来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浅笑,当看到李敢袍袖里绣着的那个小小的藤蔓“李”时,笑容顿时僵硬,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得意地笑看着她,刚整完我就又来求我,这世上可有那么轻巧的事情?

        李敢看着我的眼睛里飞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看着我的眼睛里却是溺死人的温柔,我笑得灿烂无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声音:“李三,你在看什么?”霍去病的角度只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么目光在看我,他只看到我灿若阳光的笑,却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斗气。

        李敢欲解释,可这事怎么解释?难道告诉霍去病,他因为李妍正恨着我?李敢对着霍去病,一脸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究竟什么事情让李敢竟然难以解释?估计心思早想到偏处。

        事情太过微妙滑稽,让人无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打了个转,“扑哧”一声,手扶着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忍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忍住,也笑出了声音。李敢默默站了一会儿,忽地长长地叹口气,也摇着头无奈地笑起来,只有霍去病冷眼看着我们三个笑得前仰后合。

        皇帝和平阳公主安步而来,笑问道:“何事让你们笑得如此开心?朕很少听到夫人笑得如此畅快。”

        我们都忙向皇帝和公主行礼,平阳公主看着李妍笑道:“究竟什么事情?本宫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静地说:“刚才金玉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皇帝和公主都看向我,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又张了张嘴,还是编不出话来。李妍带着两分幸灾乐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也轻抿了一丝笑,想整我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个笑话我是从李三郎那里听来的,不如让他讲给陛下和公主听。”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做得并不过分。

        皇帝和公主又都看着李敢,霍去病却冷冷地盯着我,我对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傻子!我有什么机会能和李敢熟稔到听他讲笑话?

        李敢呆了一瞬后,微笑着向皇帝和公主行了一礼:“臣就献丑了。有一个书呆子,邻居家着火,邻居大嫂央求他赶紧去通知正在和别人下棋的夫君。书呆子去后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两人下棋,半日后,一盘棋下完,邻居才看到书呆子,忙问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邻居又惊又气:‘你怎么不早说?’书呆子作了一个揖,慢条斯理地说:‘仁兄息怒,岂不闻古语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皇帝浅浅一笑:“最义正词严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这笑话有些意思,对世人讥讽得够辛辣。”

        公主听到最后一句却笑出了声:“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敢道:“世上为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于不顾的人肯定不少。臣讲得不好,金玉姑娘讲起来才神形兼备,真正逗人发笑。”

        我有些恼,这个李敢明嘲暗讽,居然句句不离我。李敢说话时,李妍一直留心着李敢的袖口,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颔了下首,她方面色稍缓。

        皇帝关切地问李妍:“哪里不舒服?”

        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

        平阳公主忙道:“到前面亭子休息一会儿吧!”

        估计李妍本想和皇帝先离开,没想到公主先开了口,只得点下头:“多谢阿姊。”

        皇帝扶着李妍,两人在前慢行,我们在后面亦步亦趋。公主笑问着霍去病话,李敢不敢与公主并行,刻意落后几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侧,他却寒着脸避开我,霍去病侧头狠盯了我一眼,我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

        眼看着亭子渐近,李敢却不给我任何机会说话。我心一横,脚下一个轻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应也极是机敏,立即身子向一侧跃去,想要避开我,却不料我已经料到他的动作,与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跃开,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气,两人又都是习武之人,“哧”的一声,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面行走的四人闻声都转头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李敢一脸恼怒,手指着我,我赶紧跑到他身前,满脸不安地给他赔礼道歉,又假装惊慌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面无意地踩来踩去,硬是把一个银丝线绣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别不出来。

        霍去病突然呵斥道:“你们有完没完?这里是你们拉拉扯扯的地方吗?”

        李敢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视线在李妍面上一转,向着皇帝跪倒:“臣知罪!”

        我也赶忙在李敢身侧跪了下来。

        李妍刚欲求情,刘彻却摇头大笑起来,对着公主道:“阿姊还记得我年少时的荒唐事情吗?”

        公主笑道:“哪个人年少时没做过一两件荒唐事,没争风斗气过?看着他们,我倒像又回到未出阁的日子。”

        刘彻笑着从霍去病脸上看到我和李敢脸上:“都起来。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

        李敢磕了个头,起身时顺手把地上的袖片捡起,匆匆转身离去。

        平阳公主笑着对刘彻说:“陛下太偏帮去病了,这么快就把李敢轰走,让我们少了很多乐子。”

        刘彻笑看着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赶李敢走,还等着他们待会儿打起来?到时候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朕这个皇帝颜面何存?”

        平阳公主笑着点头:“倒是,去病的脾气做得出来。”

        一场可能化作大祸的风波总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却没合适的借口,低头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委靡,刘彻看到李妍的神色,着实担心,忙吩咐人去传太医,带着李妍先行回宫。我们这才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侧,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心里想着和李妍的一番谈话,有些说不清楚的郁悒烦恼,也是木着一张脸。

        两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礼就要离开,他压着怒气说:“我送你回去。”

        我摇了下头:“不用了,我现在不回去,我还要去趟别的地方。”

        “上来!”霍去病跳上马车,盯着我蹦了两个字。神色冷然,绝不允许我反驳。

        我无奈地笑了笑,跳上马车:“你可别朝我发火,我要去李将军府。”

        他瞪了会儿我,吩咐车夫去李将军府。我看着他,将心比心,胸中酸涩,柔声解释道:“我和李敢可不熟,上次你带我去军营时是第一次见他,今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霍去病脸色稍缓,语气依旧是冷的:“第二次见面就如此?”

        我道:“事出有因,李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小瓜子,眼神不好时,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的嘴角微露了一丝笑意:“我于你而言呢?”

        我犹豫了下,嬉笑着说:“你像个大倭瓜,可满意?”

        他没有笑,紧接着问了句:“那孟九呢?”

        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扭转了头,挑起帘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脑后两道灼烫的视线。

        到李将军府时,我还想着如何能让李敢肯见我,霍去病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将军府。守门人显然早已习惯,只赶着给霍去病行礼。

        我快走了几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见李敢,你怎么也跟来?”

        霍去病道:“现在好像是你跟着我,而非我跟着你。如果你不想跟着我,我们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门口请奴仆为你通传。”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霍去病问了一个奴仆,回说李敢正在武场练箭。他对李将军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带路,七拐八绕地走了会儿,已经到了武场。

        李敢一身紧身短打扮,正在场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惊人,直透箭靶。我小声嘀咕了句:“好箭术,箭无虚发,不愧是飞将军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缩,把手中的箭骤然对准了我。

        那一瞬间,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吓唬我,他脸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实无比,他确有杀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一个不慎激怒了他,那支箭就向我飞来,而天下闻名的飞将军家的箭术,我躲开的机会几乎没有。

        霍去病一个箭步,闪身挡在我的前面,姿态冷淡,和李敢静静地对峙着。

        李敢的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声,那支箭已正中红心,整支箭都穿透而过,箭靶上只剩下白羽在轻颤。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身子发软。我身份卑贱,对这些显贵子弟而言就如蝼蚁,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计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只需一支箭就可以轻易结束,所谓的智计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能管什么用?

        今日幸亏霍去病跟了来,否则,否则……刚才在生死瞬间,我没有怕,反倒现在才开始后怕。李妍究竟和李敢说过什么?她有没有预料到李敢的反应?她这是给我的一个警告吗?或者她压根儿就是想让我死?世上还有比死人更能严守秘密的吗?

        我越想越心惊,霍去病转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因常年骑马练武,他的手掌茧结密布,摸着有粗糙的感觉,充满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复如常,摇头笑起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来找李三。”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声音涩涩地说:“为什么不敢?不过……不过要你陪着来。”

        李敢走到我们身侧,若无其事地对霍去病作了一揖:“刚才多有冒犯,不过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的箭前,把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说:“三哥,我们在军营中一起跌爬滚打,我很小时,李大哥还曾指点过我箭术,我们的交情一直不错,我不想以后因为误会反目,所以今日我郑重地告诉你一声,以后你若敢再这么对她,我的箭术可不比你差。”

        我惊诧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难辨,他竟然这样毫不避忌地护着我。

        李敢也是一惊,继而似明白了几分,很是震惊地看了我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今日情绪有些失控,以后不会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体谅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体谅?下次我在你脖子上架把匕首,看你能不能体谅?嘴里却只淡淡道:“我来是为了说几句私话。”

        霍去病现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发地走到远处。

        我看着李敢问:“李夫人是从我园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护着她,我想这一点,经过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吗?”

        李敢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已经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这些心思不过就是自己的一点儿念心儿而已,希望你也保密,我不想给她徒增烦恼,只要能时不时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装得自己一无所知,把一切坏事都推给了我。我一边想着,一边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告诉李夫人。”

        李敢冷哼一声:“你当年就把一些本该告诉她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我对你这方面的品德绝对相信。明明是我先于陛下遇见的她,却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错过,你可明白?”他的语气悲凉中又带着怨愤。

        我不敢接他的话茬儿:“我既然已经瞒过了你,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个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悦:“有一次进宫时,我恰好撞见她用一块类似的帕子,颜色虽不同,可那个状似藤蔓的‘李’字却是一模一样。我当时如五雷轰顶,看着她怔怔不能语,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间除了她,还会再有第二个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风姿吗?其实在我看到她像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时,听到她和陛下聪明机智的笑语时,我已经深为她折服,只是当时……只是当时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块帕子,我才明白我错过了什么,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为什么要故意骗我?老天既然要让我再看见那个‘李’字,可为什么那么晚?金坊主,你说我该不该憎恶你?”

        我身子有些寒。当年我不告诉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烦恼。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见李敢这样的世家子弟,才貌双全,一片痴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宫强多少倍,但李妍并不是一个只想寻觅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绝对不会选李敢。可事情绕了一圈,竟然又诡秘地回到了命运原本的轨迹。

        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着头道:“事已至此,一切已无可挽回,但我求你,请不要伤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里的一个‘李’字能闯出多大的祸?这个‘李’字十分特殊,只要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你不能把一无所知的李夫人置于这么大的危险中。”

        李敢的声音艰涩:“我不会伤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错了衣服,我待会儿就去把所有绣了这个‘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烧掉,从此后这个字只会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跑向霍去病。

        霍去病问:“你们两个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你究竟怎么得罪了李敢?”

        我勉强地笑了下:“一些误会,现在算是解释清楚了。”

        霍去病看着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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