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名为叫麻吕的猎户,出没于丹波山一带。
叫麻吕总是带着一条黑犬进山,靠狩猎野猪、野兔、山鹿、山鸡等飞禽走兽为生。
有时也会布置陷阱,不过他更习惯用弓弩打猎。
叫麻吕是捕猎好手,虽说不是次次进山都能碰到猎物,但只要目标一出现,不管是野猪还是山鹿,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然而那日,他在山中转了三天,仍是一无所获。
别说是山鸡,连山中鸟禽的叫声也没听到。
“究竟是怎么回事?”
约莫五天前,山中下了场暴雨,小石粒似的雨点砸下来,一时山摇地动,雷声轰鸣。
梅雨季将至,山中时常会出现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但势头都不如这次来得猛烈。
待风止雨霁,山林复归宁静,叫麻吕带着猎犬进入森林。
入梅前的山色,美不胜收。
青山如洗,绿得不似春日里的争先恐后,也不像夏季那般浓墨重彩。森林中一簇簇的绿意浓淡有致,林间洋溢着绿植发酵的香气。
叫麻吕却无心赏景,寻不见猎物的踪迹令他头疼不已。
那条猎犬的名字叫炭丸。
狗的嗅觉天生比人灵敏,能追踪山禽走兽几日前留下的足迹,炭丸更是个中高手。
可这回,即便是炭丸,在山中耗了这么久也寻不见动静。
叫麻吕心想,看这情况是要无功而返了。
若是叫麻吕一个人,嚼干饭,啖肉干,就地采些野菜,还能在山中再凑合个十来天。但炭丸没有食物,往常都是叫麻吕捕获猎物后分些肉给它,无奈这回一无所获。
“回去吧。”叫麻吕低头对炭丸说。脚边的炭丸却不见了踪影。
炭丸总是跟在自己身侧,要不就是走在前方不远处嗅闻猎物的气息。
发生什么事了?
叫麻吕回头找去,看到炭丸停在后面十步远的地方。
它正盯着左侧的树林,喉间发出低吼声。
这副模样,和平时发现猎物时的低鸣不太一样。
“怎么了?”
叫麻吕弯下腰,顺着炭丸的视线望去。
他很快发现了炭丸看见的东西。
一抹青绿在森林中穿梭。
是人吗?叫麻吕暗忖。
若是人,行为又太诡异,而且个头很小。
那物身量看着像个未满三尺的小孩,穿着青衣在森林中奔跑。
乍一看确实像人,但那绝非人能做出的动作。
而且它的速度太快了。时而坐在长着苔藓的岩石上,时而踏树根而行,上一秒还朝这儿来,转眼又去了那儿。青色的衣袂随着动作上下翻飞。
若要将它比作什么,单就行动之态来看,好比蝶舞翩翩。
它灵活地东奔西窜,动作完全无法预测,像一只青蝴蝶贴着地面飞舞。
那东西头上好像戴着一顶乌帽,帽檐随着动作猎猎飘扬。
它的身影在林木丛中时隐时现,偶尔也会转过头来。
叫麻吕看到了它的脸。
脸上没有眼睛。它长着鼻子和嘴巴,独独没有眼睛。
而那张嘴,像被利刃割过一般裂到耳根,正咧开笑脸。
桀桀桀……
桀桀桀……
那物边跑边跳,口中还不时发出怪叫声。
是妖怪。
叫麻吕险些叫出声来,他强压下想要逃离的念头。
面对的是野兽也好,妖怪也罢,一旦转身逃跑,定会被紧追不舍。碰到这种场合,鼓起勇气直面迎击为上策。
叫麻吕举起弯弓,箭已搭在弦上,引弓待发。
就在此时——
桀桀桀……
那妖物猛地掉头朝叫麻吕迎面冲来,不知是碰巧转向,还是打算进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汪!
炭丸一声吠,箭应声离弦。
只听“扑哧”一声,妖物的胸口被箭贯穿,“啪嗒”倒在地上。
可是叫麻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妖物又爬了起来。
炭丸像是要阻止它的行动一般,狂吠不止。
妖物虽然又爬起来了,行动却已不复先前那般敏捷。
它迟缓地挪动着四肢,好似没有感到痛楚,伤口也没流血。只是中箭后,动作变慢了。
它依然在咧着嘴笑,裂开的口中露出白色的牙齿。
“这到底是什么?”
叫麻吕凑上前去,那妖物倒也没有露出攻击的架势。
箭矢没入青衣,纵贯胸口。
细细打量之下,衣领下有隆起的胸部。不管是妖是怪,反正是雌性。
看那妖物已无害,叫麻吕用藤条将其绑住带了回去。村里人见了,都是又惊又惧,不知究竟为何物。
“活到现在头一回见。”
“肯定是妖怪,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料想僧人见多识广或许知道,便前往附近的寺庙让僧人过目。
“这这……这怪异之物,贫僧生平也是第一次见……”
还是没问出一点头绪。
没办法,叫麻吕只好把绑着藤条的妖物拴在家门口的树上,供水供食地养着,不料那妖物滴水不进、粒米不沾。
尽管如此,它丝毫不见萎靡。只是动作十分缓慢,仅此而已。
箭矢仍插在它的胸口。
叫麻吕心想,妖物的动作变慢,是胸口插着箭所致,因此没有冒险将箭拔出。
五日后,京城也听到了风声。又过了五日,叫麻吕奉令带着那妖物进京。
“还有这等妖物,我定要瞧上一瞧。”
原来是藤原为长听到传闻后,传召叫麻吕前来。
叫麻吕和炭丸被带到了为长的宅邸,候在庭院中。
为长坐在庭阶上方,几名公卿以及身穿黑袍的男子分居左右两侧,都颇感兴趣地探出身来打量。
那妖物腰间捆着绳索,双手被缚于身后,绳子的一头握在叫麻吕的左手中。
妖物的胸口仍插着箭,身量要比猴子大两圈,显然不是猴子,身上一根体毛也没有。
它头戴乌帽,帽檐下的脸上没有眼睛,只看得到鼻子以及裂至耳垂的嘴巴。
“它真的中箭了吗?”为长问。
“是的。”叫麻吕点头回话。
“为何没有死?”
“小人也不知。用刀刺或砍,伤口处会流出像青色的血一样的汁液。但那伤口会立即愈合,不会致死。”
叫麻吕解释说,将箭拔掉后,妖物胸前的伤口恐怕也会立即愈合。他担心妖物恢复精神后开始作乱,因此没有拔箭。
把它的双手缚在身后,也是为了防止它自己拔箭。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何物?”
“回大人,小人实在答不上来。”
在为长的询问下,叫麻吕将自己如何撞见这妖物,如何射中它等事发经过一一道来。但无论讲得多么细致,还是说不清这妖物的来历。
“你把它头上戴着的那个像乌帽之物取下来看看。”为长说。
“小人此前已试过多次,但每次它都会发出令人胆颤的鸣泣声,所以从未成功取下。而且,那帽子看着戴得很紧,没有足够的力道恐怕无法取下。”
“不妨再试一试。”
叫麻吕只好听命行事,手刚搭上那顶乌帽,就传来怪异之声。
嗤吭嗤吭!
嚄嚄嚄嚄嚄嚄……
嗐嗐嗐嗐嗐嗐……
那妖物发狂似的甩着脑袋,龇齿嘶吼。这情形看着就令人心惊胆战。
“摁住它,无论如何都要给我取下来!”
为长一声令下,数名家仆一拥而上把它制住,费了很大功夫,终于从妖物脑袋上扯下了那像乌帽子的东西。
“啊!”
“天哪!”
藏于帽下之物露出的瞬间,家仆们都失声惊叫起来。
覆在帽下的,竟是一颗巨大的眼珠。
寸发不生的头顶上嵌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眼珠,正骨碌碌地转着,对庭中众人眈眈相向。
此时,一名躲闪在一旁的家仆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本应刺在妖物胸口的箭。方才摘帽之时,他一手握箭借力,不料在大惊失色下,竟顺势将箭拔了出来。
桀啊啊啊啊啊……
妖物引颈长吼。
扑哧、扑哧,捆绳应声而断。
嗷嗷啊啊啊啊啊……
嘶吼声不绝于耳。
夏日烈阳烘烤着庭中的草木。
有些花儿正在怒放,有些已经凋谢了,还有些只见茎叶,要待到盛夏过去,闻见秋天的气息才会开花。
下野草、虎尾、萤袋、露草,还有百合,擎着硕大的花冠。
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像是将小半片田野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庭院,其间长着药草,也有别的花草。百草丰茂,乍一看是放任草木恣意生长,实则种植布景都暗藏着晴明的用心。
但此刻,满院花草委顿于地,蔫蔫地没有半点生气。
炽热阳光的暴晒下,茎叶中的水分好像都被这热浪夺走了。
土地同样干旱缺水。
夜晚凝结的露水,清晨滴落在地面,花草们便以这稀薄的湿气维系生命。
“晴明啊,真是太热了。”
博雅坐在檐廊上,抱怨道。
“确实很热。”
晴明一身白色狩衣,宽松凉爽不见暑热之态,但瞧他时不时举起袖口在脸旁扇风,便知他还是感受到了这股暑气。
今年的梅雨季并没有下雨。
算日子已是入梅时节,雨却久候未至,晴朗的日子倒是持续了一个月有余。
在连日的晴天之前,曾下过一场暴雨,山林树木蓄满了水分。但经过这些日子,早已发散殆尽。今年鸭川的水量不足往年的一半。
晴明和博雅两人坐在檐下里侧。若是坐在靠近房檐的无荫之处,烈日下怕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了。
两人正举杯对酌。蜜虫候在一旁,见杯盏空了,便斟上酒。
时有微风吹来,却也吹不褪因酒至微醺而泛红的面色。
“饮酒还是等天黑后比较好……”
晴明轻声自语。
太阳下山后再过半个时辰,暮色四合,白日里的暑气多少会消减些。此时若有清风送爽,当是把酒共醉的良宵。
“酒嘛,欲饮则饮才快活。”博雅相邀。
于是两人便自得其乐地饮起来。
言归正传,这天不降雨真是令人头疼。
“听闻各地都出现了抢水事件……”博雅饮至一半,喃喃道。
“好像是有这情况。”
“听说多地已出现稻田干涸、泥土开裂的情况……”
若无水灌溉稻田,那今年的水稻将颗粒无收。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很多人死于饥荒。
“还有,这股味道……”博雅皱着眉,捏住鼻子。
鸭川的河滩边,弃置着那些倒在路旁死去的旅人,以及鳏寡孤独、死无以葬的尸骨。
生前处境好一些的,都被拉去鸟边野焚烧了,但更多的是无人认领的尸骨。这些尸骨的最终去处之一,便是鸭川的河滩。
往年的夏季,总会遭遇几场暴雨洪灾,将河滩上的尸骸冲走。今年仅靠一个多月前的那场雨,尽管水位一度有所上涨,也还没到能冲落尸骸的程度。
博雅言下之意,暗指那些尸骸在猛烈的日照下已经腐烂,在晴明的宅邸都能闻到风吹过来的异味。
况且,有人难耐这酷暑天气,中暑而死,死后曝尸于鸭川河滩。就算陈尸已被晒干,又有新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
“听闻各地的寺庙都在举行祈雨仪式,但好像成效甚微。”博雅说着,看向晴明,“晴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前几日,比叡山的丰莲上人在神泉苑祈雨的事。”
“好像连着祈祷了五日,才将乌云召至近处,但最终还是差口气,没能成功。”
“是呀,雨珠一滴、两滴地刚开始落入池中,突然像是被一股莫名的气流裹挟,回升至空中消散了,天气又恢复了晴朗。”
“嗯。”
“骏河、土佐、纪国周边,还算下了几场雨,可这京城真是滴雨未降啊……”
“嗯。”
“别光嗯呀,晴明。”
“怎么?”
“要不你来祈雨吧?”
“我?”
“是呀,区区降雨之事一定难不住你吧。”
“嗯,若要祈雨倒也可以。确实不是什么复杂的法术。”
“你是说祈雨不难?”
“是啊,博雅,你也能做到。”
“怎么可能……”
“只要嘴里念念有词,直到雨降下来就可以了。”
“什么呀!”博雅噘起嘴,做出发怒的样子,“晴明,你别拿我开玩笑……”
“啊,抱歉,博雅。其实祈雨的事,已经有人来过了。”
“来过了?”
“嗯。昨天宫里派人来传令,让我用阴阳秘术举行祈雨仪式。”
“你接旨了?”
“嗯,不能拒绝。”
“那你打算何时开始?”
“明日。”
“明日开始?”
“是啊。”
“在何处进行?”
“这个,还没定。”
“还没决定?”
“嗯,不过是得找个地方才行。我打算去……”
“去哪儿?”
“打算去问狗。”
“狗?”
“博雅,你没听说那件事吗?”
“哪件事?”
“藤原为长大人府上,有一名从丹波而来,名字叫作叫麻吕的猎人。”
“哦,你是指带着非人非猿的妖物的那位?”
“嗯。”
“那你说的狗是……”
“就是跟在叫麻吕身边的狗。”
“哦,那狗有何本领?”
“去了便知。”
“去?你在说什么?”
“所以说,博雅啊,我是在邀你明天和我同去……”
“什么……”
“怎么样,你去吗,博雅?”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走在山野小径上,即便没有太阳直射,也免不了出一层薄汗。
一行人踏过干裂的土地、树根和碎石。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条黑犬,名叫炭丸。炭丸的主人叫麻吕跟在其后。
晴明和博雅一前一后走在叫麻吕身后,两人不时交换位置,道路宽阔时则并排而行。
这里是船冈山。
从藤原为长的宅邸出来后,晴明和博雅先是乘牛车前往此地,大概半个时辰前,牛车停在山麓无法前行,两人便从车上下来,徒步走在这山中小径上。
先前乘车赶路时,叫麻吕和炭丸在前头引路。从车上下来步行时,前方带路的还是他们。
炭丸用鼻子蹭着地面前行,根据地面残留的气味判断方向。有时像是气味断了似的抬起头来立定,在四周嗅一圈后,仿佛又闻见了什么一般继续追踪。
“狗的嗅觉很灵敏。”晴明对走在身侧的博雅说道。
约在一个月前,叫麻吕带来的妖物,在胸口的箭被拔出后便发起狂来,眨眼间翻过墙头没了踪影。
它逃离之际,炭丸猛地咬住了它左侧的小腿。
尽管最终还是被那妖物翻墙逃脱了,但当时炭丸的利齿在它小腿上撕了道口子。伤口处流出像是血的青色液体,滴落于地。
此刻,炭丸正是循着那青色血液的气味追踪。
“可是,听说那物被刀砍伤后,伤口会立刻愈合。这样的话,不就追踪不到那青色血液的气味了?”博雅的话不无道理。
“确实,伤口很快就会闭合。但在此之前,伤口的血已流到脚上,奔逃时那脚上的血又会滴落到地上。如此一来,气味也就有迹可循了。再说,就算没有沾血,足迹本身也能留下气味,炭丸的嗅觉比其他猎犬更为灵敏。当然,还多亏这晴天相助,下雨的话就会将气味冲刷掉,炭丸的鼻子再厉害,我们也无法像现在这般寻找了……”
“可是,晴明啊,我还是有件事搞不明白。”
“什么事?”
“不是传令下来,要你祈雨吗?”
“是呀。”
“那为何我们要做这些事呢?难道这就是在祈雨?”
“这不是在祈雨。”
“那……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喂,晴明……”
“博雅,我们要做的,是让京城下雨吧?”
“呃,嗯。”
“虽说不是祈雨,但我确实是为了让雨落下来,才来到此地。”
“我们这么做,天就会下雨吗?”
“应该会的。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
“那就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吧,我现在是完全找不着方向。”
“哎,别急嘛,博雅。”
“怎么了?”
“这个话题一会儿再聊,现在轮到你出场了。”晴明停下脚步。
“什么?”博雅也跟着停了下来。
抬眼看去,前方的叫麻吕已止步不前。
炭丸则在对面的岩石和树林间钻来钻去,辨别周遭的气味。
看样子,妖物留下的气味似乎是断了。
“不管怎样,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晴明沉吟,“鸭川以西,大井川以东。估计不会往南边跑,应在北部,此处方位正如我所料。”
“你料到它会来此地?”
晴明没有回复博雅,转过身来对叫麻吕说:“好像只能跟到这儿了……”
“看样子是的。”叫麻吕看着炭丸说道,“唉,说来也过了一个多月了,凭气味恐怕……”
“已经足够了。”
晴明说完,转身问博雅:“你应该随身带着叶二吧?”
“当然。”博雅拍了拍胸口示意。
博雅总是将横笛叶二揣在胸前。
“鬼笛叶二,用来召唤他界生灵再合适不过……”
“他界生灵?”
“你能否在此处吹笛?至于曲子,最好是唐国的古曲,有没有关于雨的乐曲?”
“《雨舞乐》怎么样?”
“《雨舞乐》?”
“当年,安史之乱爆发,据说唐玄宗渡灞水奔蜀。途经灞桥,杨贵妃翩翩起舞,适逢细雨蒙蒙,唐玄宗一时兴起吹笛伴舞,吹奏的正是此曲。之后流传至日本……”
“就吹这首吧。”晴明颔首,继而对叫麻吕说:“准备好弓箭。”
“弓箭?”
“如果魃现身了,请将箭射入它胸口,让它动弹不得。”
“魃?”
“就是你在丹波山中捕获的妖物之名。”
“晴明,什么是魃?”博雅刚从怀中取出叶二,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禁开口询问。
“稍后再说。先吹笛。”晴明说。
博雅闻言,嗔怒似的噘了噘嘴,而双手已自然地捧起了叶二。
博雅的唇轻轻抵住叶二。
笛音流溢而出,在山林间回荡。
徜徉的笛音好似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绿,阳光透过树梢,衬得音丝熠熠发光。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
浑然不知自己为何置身于此片森林,又为何吹奏起横笛,仿佛已在这笛音中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
犹如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大自然的风拂过博雅,便吹响了这支名为博雅的乐器,流淌出自然的乐章。
博雅全情投入地吹奏着。
此时——
“来了。”晴明悄声低语。
同时,森林深处传来一阵说不上是人的嗓音还是乐音的声响。
啁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像如歌的鸟鸣,又像未曾听闻的笛音,美妙极了。
恰似林木摇曳,绿叶相触于风中,奏响一首动听的乐曲。
啾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仿佛是在呼应博雅的笛声,声响愈来愈大。
是那发声之物,越来越近了。
“是它……”
晴明话音未落,一个敏捷的青色身影出现在森林斜坡上。
唰啦,唰啦。
妖物从森林深处跳跃而来,踏着树根,踩在岩石的青苔上,在林间穿梭着渐渐靠近。
它的模样,正如先前描述的那般。
身高不足三尺,身披青衣,光着脚。脸上仅有口鼻,头上没有毛发,嵌着一颗大眼珠。
它停在近前方一块生有青苔的岩石上,咧开嘴仰天长啸。
啁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啾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那翘起的唇瓣中,溢出如笛音般动人的声音。
叫麻吕引弓上箭。
“且慢。”晴明制止了他,同时对博雅说:“博雅,请继续吹笛。”
说完,他迈步走向妖物所在的岩石。
晴明走到近处,那妖物并没有逃跑,依旧沉浸在同博雅的笛声的和鸣之中。
晴明攀上了岩石。
即便如此,它仍待在原地。
只见晴明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然后轻覆于它的头上。
是那顶遗落在为长宅邸的乌帽子。
那妖物头戴乌帽,一副满足自得之态,继续引吭高歌。
博雅的笛声渐止,它乖乖地留在原地。
“神北行……”晴明对其轻吐咒令。
此时,博雅和叫麻吕也来到了岩石下。
“厉害呀,博雅。多亏你的笛声,才能给它戴上乌帽,比我预料的还顺利。”
“你说,比你预料的还顺利……晴明,你预料中会是什么样的?”
“那个啊,之后再告诉你。”
“之后?”
“有位大人从方才起便在一旁观望。待同他打过招呼后,我们再边喝酒边聊。”
“观望?”
“事已了结,请现身吧。”
晴明朝上空喊道,头顶的树梢簌簌作响。
刹那间,周遭变得黯淡无光,只听得如巨鹏展翅的声响。有一巨物拨开层层枝梢,从天而降。
是一条身量可抵三匹马、两侧长着翅膀的翼龙。一位白发白髯的老者端坐其上。
“这便是传说中的应龙,想必您是叔均大人吧?”
晴明面对老者开口道。
“不错。汝是何人?”老者问。
“在下阴阳师安倍晴明。”
“那吹笛者是何人?”
“那位是源博雅大人。”
听闻晴明此言,老者低头将目光投向博雅。
“此曲甚妙啊!吾并非有意旁观,只因笛声太过美妙绝伦,不觉沉醉其中,不愿因吾现身而打断笛声。看那赤魃也老实本分,便想待曲终之后……”老者由衷地赞叹,接着说道,“本在赤水之北挖通沟渠,围拢四方,命应龙看守不让赤魃外逃。不料今年春令,黄沙肆虐漫至东边,赤魃趁机逃离。当时不巧,吾正乘骑应龙赶往昆仑山……”
“原来如此。”
“之后,吾遣应龙四处搜寻,约一个月前,应龙于此处寻见了赤魃。本呈报于我便可了事,不料那应龙想凭一己之力将赤魃带回,二者争相不下,打了个天昏地暗,致天降暴雨……”
“确实下了场暴雨。”
“最终应龙无功而返,吾打算亲自前来。兹事体大,得先上报天庭,故而又耽搁了须臾。然天上一日,人间已过一月有余……”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便解释得通了。”晴明颔首。
“赤魃,来。听得博雅大人的笛音,心满意足了吧。跟吾回赤水吧。”
老者话音刚落,只见赤魃忽地跃至半空。
应龙展翅,让赤魃借力跳上龙脊,在老者身前落座。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欢迎两位光临赤水。愿有机会同游昆仑山,再度聆听博雅大人的笛声。想必西王母娘娘也会十分欣喜。”
西王母是居于昆仑山的女神。
“欲前来时,只须朝着吹向西边的风说,‘叔均大人,今夜欲拜访’,吾便能收到口信了。届时,吾会遣应来接应,乘上龙脊便可至赤水。”
“乐意之至。”晴明颔首感谢。
“那就静候光临了。”
老者——叔均言毕,只见应龙振翅腾飞,凌云直上。
卷起的风浪仿佛要将树梢割裂,应龙转眼已凌跃于林海上空,背后苍穹如洗。
随后,应龙的身姿消失在西天方向。
“汪!”
炭丸对着天际,发出一声犬吠。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细过蛛丝,如烟雾轻笼着夜晚,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
晴明宅邸的庭院中,泛起萤光一点、两点……
雨下得舒缓,恰好能让萤火虫自由地飞舞其间。
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一边饮酒,一边望着萤灯漫舞。
烛台上,一灯如豆。
蜜虫身着唐衣,见两人手中的杯盏空了,便续上酒。
下野草、虎尾、萤袋、露草,还有百合。
夜幕下被雨水濡湿的花瓣,好似有微光闪烁。那微不可见的光芒乘着夜风潜入鼻腔。
雨是从傍晚开始下起来的。那时,晴明和博雅刚刚回来。
好比饥肠辘辘的人,突然摄入大量食物会有损健康,须从水和白粥开始一点点补充。干涸已久的大地也是如此,而这场蒙蒙细雨便是那水和白粥。
“可是啊,晴明……”博雅喃喃道。
“怎么了?”晴明正举杯欲饮,闻言,手停在半空。
“那究竟是何物?我到现在还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指魃?”
“嗯,你称之为魃,而叔均大人叫它赤魃。”
“并无分别。有时它还被称作旱母。魃会引发旱灾,因此又被称为旱魃。”
“这魃,究竟是什么来头?”
“有人认为是妖魅之类的异兽,其实究其源头,是黄帝之女。”
“黄帝之女?”
“是的。东方朔大人所撰的《神异经》中提到,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竟有此事?”
“中,也记载有关于魃的事迹……”晴明说道。
《山海经·大荒北经》的引文如下: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逐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
“简而言之,就是黄帝命应龙率部攻伐,蚩尤请来风神雨神助阵,大兴风雨。应龙、风伯和雨师都有呼风唤雨之术,一时掀起狂风暴雨无法收场,黄帝便派下天女魃,止住了风雨……”
“这样啊……”
“魃的头顶有颗大眼珠,但没有眼皮,所以它讨厌雨水。”
“这是为什么,晴明?”
“合不上眼,雨珠便会直接打到头顶的眼珠里。它不想被雨滴打中,就在乌云靠近时,口吐热气将其蒸发。”
“原来如此……”
“尽管刀砍剑刺都无法夺其性命,但中箭后若不拔出,伤口便不会愈合,导致行动变缓。说来它头上的那顶乌帽,是叔均大人为其戴上的。戴着帽子便能挡雨,也就不会四处窜逃惹祸了。”
“你当时说,魃所在的方位,是鸭川以西,大井川以东……”
“鸭川流经京城东侧,大井川位于京城西侧。魃不光讨厌雨,也讨厌水,所以我估摸着它逃跑时不会渡河。”
“啊,是这样啊。”
博雅由衷地叹服,端起酒盏饮了一口,继续问道:“晴明啊,你接到祈雨的指令时,就想到为长大人府上魃的传闻了吗?”
“那是自然。”晴明微微点头,将方才端至唇边的酒饮尽,“不过比起我,还是博雅你更厉害啊。只是你不自知罢了。”
“你指什么?”
“方才在林中,我不是拜托你吹一曲和雨相关的乐曲吗?”
“嗯。”
“自古以来,都说龙笛的音色,似龙腾跃之际的高鸣。”
“确实如此。”
“以附有朱雀门鬼之精魄的龙笛,奏响雨之曲。而吹笛者,正是那名动天下的源博雅……”
“所以,这又如何?”
“对于魃大人来说,听闻笛声如同沐雨。我想它定会前来阻止,故而备好弓箭……”
“你这是拿我当诱饵呀?”
“咳,抱歉。但没想到,你的笛声远远超过我的预期,连魃都深深被叶二的音色所吸引,这是我没想到的。能圆满收场真是太好了,博雅,不愧是你。”
“喂,晴明。”博雅面露羞色,“你平日里很少夸人的,突然被你这么夸赞,有些……”
“怎么了?”
“这不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嘛。”
“有什么好不知所措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不是的,我很高兴啊。不过,晴明啊……”
博雅一时有些嘴笨,像掩饰什么似的放下了酒盏,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将叶二抵在唇侧,静静地吹响。
雨渐渐地、渐渐地密了。
笛声中,仍有一点萤光在低低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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