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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消失的13级台阶3

3

        东京霞关中央政府办公楼6号楼。

        法务省刑事局办公室一角,从检察厅借调过来的一名检察官正在做《死刑执行提案》的收尾工作。在审查了总共170页,整整占用了文件柜一层空间的大量记录之后,就要做出最后的结论了。

        被确定执行死刑的死刑犯叫树原亮,现年三十二岁,跟检察官同岁。

        在着手写结论之前,检察官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在大脑里的每一个角落搜索着,确认是否有任何一点点遗漏。此前他已经反反复复这样做过多次了。

        独占了公诉权、手中握有强大权力的检察官,直到刑罚最后执行都负有责任。特别是死刑的执行,更要进行严格公正的审查,他起草的《死刑执行提案》,还要通过5个部门、13名各级官员的审查。

        13名。

        检察官对这个数字皱起眉头,数了数从死刑判决到死刑执行需要多少道手续,得出的数字也是13。

        13级台阶。

        检察官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绞刑台的代名词的时候,不禁感慨万端: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其实,日本明治时代以来的死刑制度史上,从没有过13级台阶的绞刑台,唯一的例外是为了处死战犯在巢鸭监狱制作的绞刑台,那是美国占领军制作的。以前日本的绞刑台有过19级台阶的,但是由于让死刑犯上台阶时经常发生事故,只好进行改良。现在通用的是所谓“半地下式绞刑架”。把绳索套在被蒙上了眼睛的死刑犯的脖子上之后,死刑犯脚下的地板就会立刻裂开,死刑犯掉进半地下室被绞死。现实中并不存在13级台阶的绞刑台。

        但是,13级台阶存在于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检察官负责的工作相当于第5级台阶,到死刑执行还有8级。被确定执行死刑的死刑犯树原亮,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阶一阶地走在绞刑台的台阶上。走到最上边那一阶,大约是三个月之后。

        检察官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结论:从以上任何一点来看,本案都没有停止执行、重审以及非常上诉的理由,更没有酌情恩赦的可能。”

        打到这里,检察官停了下来。树原亮这个案件是特殊的案件。检察官又在大脑里检查了一遍是否有可疑之点,但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只能依照法律处以极刑。在他的心中确实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但疑惑并不能成为证据。

        于是,他打上了《死刑执行提案》的最后一句:

        “因此,特向死刑执行命令的发布机关高等法院上交本提案。”

        出狱后的第二天早上,纯一去了霞关的中央政府办公楼,目的是去监护观察所报到,与监护观察官和监护人见面。

        纯一昨天夜里一直到天快亮了都没睡着,清晨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早晨7点就起来了。这是有规律的监狱生活形成的生物钟。尽管如此,早晨没有点名,已经很幸福了,所以心情还不坏。至于从弟弟那里听到的话,他打算直到父母说出来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

        一家三口一起吃早饭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纯一送走去自己工厂上班的父亲,收拾一下也从家里出来了。

        纯一来到监护观察所的接待室,看到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摆放着几排椅子,便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除了纯一以外,还有十来个男人无聊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纯一才意识到,包括自己在内,接待室的人都是被监护观察的有前科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三上”,随着叫声,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士走进接待室来。

        “久保老师!”纯一迎上去叫了一声,尊敬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矮一点的监护人。监护人久保老师让纯一感到很亲近。

        久保老师是丰岛区监护人协会的会员,自从担任纯一的监护人以来,一直在进行所谓的环境调整的工作,为纯一假释出狱创造了必要条件。他曾大老远地跑到松山监狱了解情况,看望纯一,所以他们早就认识。

        “咱们进去吧。”久保老师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寒暄已毕,纯一便与久保老师一起走进了监护观察官办公室。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一位姓落合的四十多岁的监护观察官正在等待他们。

        落合不胖不瘦,微黑的面庞给人一种傲慢无礼的印象,但是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直率务实的人。他先跟纯一确认了假释出狱后应该遵守的事项,然后又强调了“不要随便换工作,离开现住所二百公里或者三天以上的外出旅行必须得到许可”等特别要遵守的事项,最后并没有忘记用上软硬兼施的教育方法。

        “因为你有前科,所以警察有时会对你表现出你认为不必要的强硬态度,你不必介意。”落合说道,“但是,如果遇到不合理的事情,你也不要有顾虑,要及时告诉我,我会使用一切手段保护你的人权。”

        如此亲切的话语让纯一感到吃惊,他不由得看了监护人久保一眼。久保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在说:没错。

        “但是,”落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遵守有关事项,犯了哪怕只是缴纳罚金的轻罪,那么无须多言,你将重新被关进监狱。”

        纯一感到了恐怖,又看了监护人久保一眼。久保依然是微笑着点点头,似乎还是在说:没错。

        “另外,和解契约的条款你都履行了吗?”

        听落合这样问,纯一立刻抬起头来:“您指的是钱的事吗?”

        “还有一件事……你父母没告诉你吗?”

        “详细情况我还不知道。”纯一如实答道。

        “他昨天刚假释出狱,所以……”久保温和地帮纯一解围。

        “是吗?”观察官将视线落到眼前的文件上,考虑了一下才说,“经济上的赔偿,你父母已经替你承担,这方面的事情,今后你们父子之间好好商量着解决就是了。另一件事你必须亲自去做,那就是向被害人遗属谢罪。”

        听了这句话,纯一的心情沉重得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你必须去千叶县中凑郡见佐村光男,向他谢罪。”观察官了解纯一的经历,又加上一句,“就是你高中时代跟女朋友一起去过的地方,那边你应该很熟悉吧?”

        必须到那个镇子去——纯一想到这里,后背直冒凉气。

        落合本来是想使谈话的气氛轻松一下,发现纯一的脸色变得苍白,惊讶地看了看纯一,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我知道你不想去,但这是你的义务,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来讲,你都应该去。”

        “明白了。”纯一这样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马上去见女朋友。

        位于旗之台的那家杂货店一点变化都没有。车站前面的商业街,用淡紫色的塑料布搭起的凉棚下面,可以看到似乎是用缎带编成的美丽文字:里里杂货店。

        由于没有看到女朋友的身影,纯一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一边喝甜甜的咖啡欧蕾,一边等着女朋友出现。

        终于,纯一看见一辆轻型小面包车停在了里里杂货店门口,女朋友从驾驶座上下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t恤衫,围着牛仔布围裙。头发比以前短了,但左右晃动的柔细刘海还跟以前一样。白皙柔嫩的面庞,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印象,那双失去了气力的黑眼睛也是依然如故。

        纯一看着久违的女朋友木下友里,觉得她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疲惫而憔悴。

        友里从车上卸下纸箱,搬入店中,开始跟收款台后面的母亲说话。

        纯一把咖啡欧蕾的杯子放到柜台上,从咖啡馆里出来走上马路。友里的汽车也许马上要开到停车场去,发动机没有熄火。

        友里从杂货店里出来,马上就朝纯一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纯一。

        “我回来了。”纯一对友里说。

        友里吃惊得脸都扭歪了,差点就要哭出来。她扭头看了一眼店里的母亲,然后迅速钻进了面包车里。

        纯一以为她是为了回避想开车跑掉,其实不是的。友里在车上向他招手,让他坐到副驾驶座上。

        纯一刚上车,汽车就开走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友里开着车穿过站前大街,上了大路。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友里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纯怎么会干那样的事?”

        纯是友里对纯一的爱称,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

        “我的事还上了电视新闻?”

        “不但上了新闻,连大型综合节目都播了。什么以前就是品行不良的少年啦……一脸蠢相的主持人满嘴胡说八道。完全是这些人把纯说成坏人的。”

        在社会上一般人的眼里,也许这就是自己的真实形象吧。纯一感到屈辱。如果没有媒体那样的报道,弟弟明男也许就不会被周围的人戳脊梁骨,早就高中毕业了。

        “友里过得怎么样?”纯一兜着圈子问道,“还像以前那样?”

        “嗯。我嘛,从那天起,时间对我来说就停止了。”友里悲伤地说,“总是想起那天的事,十年前那天。”

        “一点都没变好吗?”

        “嗯。”

        纯一感到非常失望,不由得把视线从友里的脸上移到别处去。

        “对不起。我想,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友里抱歉地说道。

        纯一陷入了沉默。应该道歉的是他,他还没向友里道歉呢。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友里手握方向盘,就像两年前开车送纯一回家那样,向纯一原来的家的方向驶去。她好像还不知道三上家已经搬走了。

        看着熟悉的大街,纯一想起上高中时的事。清晨跑步,跑过安静的住宅街,看到关着卷帘门的友里的家,再往回跑。只这样就感到非常幸福了。单程二十分钟的距离,现在开车连五分钟都用不了。随着一天天变成大人,多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汽车开到街道小工厂集中的地方时,纯一对友里说:“就停在这里吧。”他不想让友里再往前开了,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个充满了美好回忆的过去的家。

        友里没说话,把车停在了路边。

        “再见!”纯一说着下了车。

        友里把脸转向纯一,用充满寂寞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纯和我。”

        纯一下车后低着头默默地走了五分钟。不仅是因为情绪低落,还因为无法宣泄的性欲在纠缠着他。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刚走进住宅和街道工厂混合的街区,就碰到了熟人。是出事之前他常去的文具店的大妈。

        纯一想起大妈曾为他写过减刑请愿书,打算上前向她表示感谢之情。可对方认出是纯一以后,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愕的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纯一想好的感谢的话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妈客气地笑着说了句“纯一,好久不见”,转身就走了。纯一发现大妈还没等转过身去,脸上就浮现出恐惧与嫌恶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纯一这么好的青年。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件,也只能是不幸的事故——大妈在减刑请愿书上这样写道。

        大妈写的那些长长的连想都没认真想过的话,在法庭上作为审判的证据被采用了。

        判决是错误的,纯一的这个想法变得更强烈了,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等于什么都没审判。不过,纯一虽然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为了不再看到熟人,纯一开始看着天走路。

        现在,他才感觉到压在双肩上的前科这个包袱有多么沉重。回归社会重新做人,比想象的难多了。在区政府和检察院的犯罪者名簿里,以及警察局电脑里保存的犯罪履历数据里,都记录着三上纯一这个名字和所犯罪行。自己是个有前科的人。

        突然,他想大喊大叫,想打碎停在路边的汽车的风挡玻璃。最后他总算将这种想法压了下去,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岔路口。从陡坡上往下滚是很容易的,难的是在平坦的道路上行走。在这条平坦的道路上,把纯一当作杀人犯回避的人们,随时都会往他身上扔石头。

        但是,纯一突然发现,只有友里不一样。他心中感到一丝温暖。只有友里能够正确地看待纯一。只有友里认为,无论在事件发生前还是在事件发生后,纯一都没有变化。几年以后再回过头来看,也许刚才与友里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会成为难忘的回忆。纯一东想西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的工厂。

        “三上造型”的外观没有变化。预制板搭建的平房,铁框推拉门,都是老样子。

        纯一走进去,看见父亲正在办公桌前整理发票。两年前,这是女职员干的工作。

        “纯一?”俊男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纯一,“你怎么来了?”

        “我想干活。”

        “是吗?”俊男一边说,一边往门外看。

        纯一想,也许父亲还没准备好。让有前科的人在这里干活,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得提前通知周围的邻居吧。

        “对了,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

        纯一想问是谁打来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在这个十五坪大小的车间里,发现了一台与这个破旧的街道工厂不相匹配的设备。镶着玻璃的外包装,下部乳白色的护板。这台最新型的机器,正是纯一出事那天去展销会订购的。

        滨松町的展销会。

        就在这一天,纯一遇到了佐村恭介。

        两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纯一闭上眼睛。

        “那是什么机器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纯一的思绪被打断,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戴宽檐黑帽子的中年男人。

        男人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式的笑容,只见他低头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严肃的脸。纯一条件反射似的立正站好,还差点报出自己服刑期间被叫了将近两年的囚犯号码。

        松山监狱的首席管教官亲切地笑着走进“三上造型”,微笑着对俊男说:“刚才打电话来的人就是我,打搅了。我姓南乡,在松山照顾过纯一。”

        “哎呀哎呀,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俊男惶恐地低头行礼。

        “让你受惊了,对不起。”南乡对纯一说。

        纯一吃了一惊:一个以管教官为职业的人竟然对假释出狱的犯人道歉。

        “南乡老师,您怎么来了?”

        “别叫我老师。”南乡讨厌强迫囚犯尊称管教官为老师,“我有点小事。”

        难道假释要被取消吗?纯一心中感到一阵不安。但是南乡很快活地环视了一下车间之后,再次问道:“那台漂亮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

        “是激光造型系统。”纯一站在了一个一米宽、两米高的巨大水槽前,水槽里装满了透明的米黄色液体树脂,“只要在旁边的电脑里输入数据,就能制作出立体形象来。”

        南乡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好奇:“哦?”

        管教官来干什么?看来为了尽快知道管教官来这里的目的,必须先向他介绍一下激光造型系统:“比如把南乡老师的,不,把南乡先生的脸部数据输入电脑,就能制作出跟南乡先生一模一样的塑料模型。”

        “这么说,用我的照片就可以制作出我的半身像?”

        “照片效果还不是最好,最好是输入三维数据。”纯一不是反驳,而是耐心解释,“即便是平面数据,也可以通过电脑加上凹凸数据。激光可以按照电脑的设计使液体树脂凝固为立体形象。”

        “真的?”就像找到了丢失的玩具后的孩子,南乡的眼睛放光,“连鼻毛也能再现吗?”

        “这台机器,只要不小于0.01毫米就没问题。”

        “是吗?”南乡喜色满面地回过头来看着纯一,“真了不起啊!没想到你还会使用这么高级的机器!”

        纯一终于发现了南乡的用心:他是为了赞赏纯一才指着这台最新型的机器问这问那的。

        解除了警戒心的纯一见南乡如此体谅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诚实地告诉南乡:“不过,我一次都没用过。这是我出事那天订购的机器。”

        “是吗?这机器你还没用过啊?”南乡遗憾地说道。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对俊男说:“我想借用一下您的儿子,可以吗?”

        “没问题,您想借多久就借多久。”纯一的父亲满面笑容,“请您多指教。我本来就打算让他先休息一周再上班。”

        “我这身打扮让你吃了一惊吧?”

        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下后,南乡笑着摘下帽子:“管教官找到家里来,肯定会制造出一种叫人害怕的气氛。我因私事而来,所以想尽可能穿得随便一些。”

        纯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身穿花格衬衫的管教官。在监狱外边见到的南乡,集粗俗与洒脱于一身,让人感到奇妙。剪得短短的头发,爱动的细眉毛,中年男人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魅力,让纯一惊奇不已。一旦脱掉镶金线的警服,看上去差别竟如此之大。

        向侍者要了两杯冰咖啡后,南乡说话了:“你一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我怎么来了,对不对?”

        “是的。”

        “你放心,不是坏事。其实,我是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一份有期限的工作。”

        “有期限的工作?从松山特地跑到这里来?”

        “我是因为调动工作去的松山,我出生的地方是紧挨着东京的川崎。”

        “原来是这样。”

        “管教官这职业调动过于频繁。”南乡一脸无奈地挠挠头,“我想拜托你跟我一起做的工作,期限只有三个月。也就是到你监护观察期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工作内容是给一个律师事务所帮忙。”

        “具体干什么呢?”

        “为一个死刑犯昭雪冤案。”

        纯一没能马上理解南乡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注意到周围有客人吧,南乡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为死刑犯昭雪冤案。怎么样,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干?”

        纯一呆呆地看着管教官的脸。他突然感觉到二人面对面地坐在这个小小的咖啡馆里并不是现实,而是一种幻觉:“您的意思是说帮助一个受冤屈的死刑犯?”

        “是的,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前。”

        “南乡先生也做这种工作?”

        “是的。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你就是我的助手。”

        “可是您为什么选择我这样的人?”

        “因为你已经假释出狱了。”

        “和我一起假释的还有田崎呀。”纯一说出了那个因打死未婚妻被判刑的狱友的名字。

        “那小子不会悔过自新的。”有着二十八年监狱工作经验的管教官说道,“他只不过是按照法律条文被放出来了。一旦怒火中烧,那小子还会杀人。”

        这样说来,南乡肯定认为纯一会悔过自新。只要回想一下南乡以前对自己那亲切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对了,你还没去向被害人遗属谢罪吧?”

        没想到南乡突然改变了话题,纯一愣了一下才说:“还没呢,准备这两三天之内就去。”

        “好,到时候我也去。”

        纯一感到奇怪,不由得问道:“您也去?”

        南乡双手撑在桌子上,向前探着身子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死刑犯的事件,就发生在千叶县中凑郡。那地方跟你有缘吧?你离家出走的地方,正好是被害人的家乡。”

        纯一沉默了。对南乡那份工作的兴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个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十年前的8月29日,你和你女朋友被警察辅导的日子。”

        纯一感到头晕目眩。他强忍着坐在那里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惩罚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名叫“偶然”的惩罚。

        “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的话,需要在那边住三个月。我去跟监护人说。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完全是正当的工作,不违反假释人员的遵守事项。”南乡讶异地看着正在犹豫的纯一,换了话题,“你父母向遗属支付赔偿金是不是很辛苦啊?”

        纯一扬起脸,警戒心再次冒上来。南乡利用职务之便对纯一的情况了如指掌,无论是他的成长经历还是他家庭的经济状况。

        南乡好像也对自己的狡猾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带着几分顾虑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吧,这个工作的报酬非常可观。三个月的薪酬总共是300万日元,律师和你我平分,也就是说每人每月100万。除此之外,还有300万的活动经费。如果死刑犯的冤案能够得到平反的话,外加每人1000万的成功报酬。”

        “1000万?”

        “是的,每人1000万。”

        纯一眼前浮现出父母的身影。从前,整理发票是那个二十来岁的女职员的工作,而现在都由父亲来做了。母亲明显变得衰老了,表情好像总是在哭泣。在法庭上,父母作为情状证人出庭,在身处被告席的儿子面前哭着请求法官赦免儿子。

        看到纯一满眼是泪,南乡脸上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但他没有放弃继续说服纯一。

        “怎么样?我不想使用赎罪这个词,但这是救人性命的工作,而且收入也很高,我认为你没有理由拒绝。”

        如果成功了,报酬将是剩余的赔偿金的一半。而且解救了一个被冤枉判处了死刑的人,也许还可以改变社会上的人们对我的看法。纯一眼前浮现出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的父母那高兴的样子。

        剩下的就只需要自己做个决定了。只要有勇气再次踏上那块令人厌恶的土地……

        “明白了,”纯一说,“我干!”

        “是吗?太好了!”南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纯一也勉强装出笑脸:“对于一个杀过人的人来说,要想重新做人,这也许是一个很合适的工作。”

        “你一定能重新做人,”南乡的表情变得很认真,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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