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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无名的裘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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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一个礼拜起,奥尔布里坎镇上再看不到裘德·范立和淑的踪影了。

        他们上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主要是因为没有人理会。不过如果有人好奇,想知道这一对卑不足道的人往来的行踪,那他可以不必费什么事,就发现出来。原来他们靠裘德的手艺能随时应变的能力,正开始一种迁徙不定,甚至于漂泊无常的生活,这种生活,有一个时期,倒也有令人愉快的地方。

        裘德只要知道有易切石活儿要做,不论哪儿他都去;不过总是更喜欢选择那种离自己和淑的旧居远的地方。他净做计件的活儿,时间长短一概不拘,做完了一件,再挪动到别的地方去。

        整整两年半的时间,都是这样过的。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錾乡间巨邸的窗户直棂,又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安市政公所的平台石栏;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在沙埠用青石砌剧院的墙,又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在卡斯特桥修盖博物馆;有的时候,在很远的艾克森堡,又有的时候在较近的司陶童山镇。近来,他在肯尼特桥:那是一个兴隆的市镇,在玛丽格伦南面,离玛丽格伦不过十二英里。他所待的地方离他生长起来的村庄,没有比这个更近的了。原先他热烈用功上进、仓促结婚而又不久反目分离了;他就是害怕在这个时期里认识他的人,打听他的生活和境况,因为他对这种情况非常敏感。

        他在这些地方上,有的待几个月,也有的待几个礼拜。他原先对于教堂活儿(不论是国教教堂的,也不论是非国教教堂的)所有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奇怪反感,本来是由于别人误会他而使他感到痛苦才引起来的;现在他虽然已经冷静了,他那种反感却仍旧存在。他所以这样,与其说是因为他怕别人会再批评他,不如说是因为他过于讲良心,不肯在反对他的行为那班人手里讨生活;同时也因为他觉得他过去的教条和现在的实践前后矛盾:因为他头一次到基督寺去的时候所抱的那些信仰,现在一点一滴都不留存了。现在他在思想方面,很近于淑头一次跟他见面那时候的样子。

        艾拉白拉在农业展览会上看见淑和裘德以后,大约又过了三年了:有一天正是五月里一个礼拜六的傍晚,在那个会上碰见了的人之中有几个又碰见了。

        那时肯尼特桥镇正赶春季市集;这个古老的交易场所,虽然比起从前来,规模小得多,但是靠近正午的时候,在这个市镇那条直而长的大街上,却出现了一片热闹的光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轻便马车,夹在别的车辆中间,由北面的大路而来,进了市镇,在一家禁酒旅馆门前停住。从车上下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车夫,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另一个是身材优美、穿着重孝的寡妇。她那身素净的服装,样式非常扎眼,在一个乡下的市集上那种鱼龙混杂、扰攘喧阗之中,使她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我先去找一找新圣堂坐落在什么地方好了,安妮。”那位寡妇对她的同伴说;那时候,店里已经有人出来连车带马一块儿接过去了。“找到了再回到这儿来,和你碰头,咱们再一块进店,叫点东西吃吃喝喝。我已经有点儿顶不住了。”

        “好极了,”另外那个人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在齐克司或者夹克旅馆落脚,更好一些。这种禁酒的店里,不会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我说,你别净贪吃喝了,我的乖乖,”穿丧服的女人表示不赞成的样子说,“这儿正好。好啦,咱们半点钟以后再见;要不,你就跟我一块儿去找一找这个新圣堂的地址在哪儿,好不好?”

        “我不想去。你找着了不会告诉我吗?”

        她们两个于是分了手。穿丧服的那一位,带着很坚定的样子往前走去,好像对于她四围那种闹哄哄的人群,毫无关联。她打听了别人以后,来到一个四外有木板围着的工地,工地里面正在那儿把地挖下去,准备打地基;在木板外面,贴着两三张通告,说圣堂的基石,就在那天下午三点,由一位伦敦来的讲道员,亲手奠定,那位讲道员在他的会众中间很受欢迎。

        那个穿着重孝的女人这样访查明白了以后,又返身走去,同时闲散地观察庙会上的活动。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让一个小小的点心摊儿吸住了:这个点心摊儿,摆在用帆布作顶子、有三根柱子支着的大棚中间。摊子上蒙着纤尘毫无的白布;看摊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显然对于这种事情还不熟练。她身旁有一个脸上像八十岁的老人那样老的男孩子帮着她。

        “我的——乖乖!”那个寡妇对自己嘟囔着说,“这不是他太太淑吗?”她走到点心摊儿前面,“你好哇,范立太太?”她和蔼可亲地说。

        淑脸上一白;她隔着黑面纱认出那是艾拉白拉来了。

        “你好哇,卡特莱太太?”她很不得劲儿地说。跟着她看见了艾拉白拉的服装,她的声音里就不知不觉地露出同情的腔调来。“怎么了——你丈夫去——”

        “去世啦。不错,六个月以前,他一下子就伸了腿了。他待我倒是不错,但是他可并没给我留下什么,就把我撂了;因为开酒店这一行,不论赚多少钱,零卖的没有份儿,都得归酿酒的……哟,你也在这儿哪;你这个小老头儿!我想你不认识我吧?”

        “认识,我认识你。我原先有一阵儿还只当你就是我妈,后来才知道了敢情不是。”时光老人回答说。他现在说维塞司方言,已经说得很自然了。

        “好啦,不用管是不是啦,反正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裘德,”淑突然说,“端着这一盘子点心往月台上去吧——又该是火车进站的时候了,我想。”

        他走了以后,艾拉白拉接着说:“我恐怕这孩子永远也不能长得像人样儿,可怜的东西!他知道不知道我是他真妈?”

        “不知道,他只觉得他的父母有些神秘就是了,没有别的。裘德打算等到他再大一些的时候,再把实在的情况告诉他。”

        “不过你们怎么干了这一行了哪?这我可真没想到。”

        “这只是暂时的办法——我们这阵儿不很顺利,所以想到这个办法。”

        “那么你仍旧是和他在一块儿住着的了?”

        “不错。”

        “结了婚啦?”

        “当然。”

        “有孩子没有?”

        “有两个。”

        “我看,恐怕又有一个快要出世了。”

        淑在这样直截了当、毫不假借的问讯之下,不觉畏缩起来,她那柔和的小嘴也直颤抖。

        “主啊——我本来要说仁慈的主啊来着——这有什么可哭的?要是别人,还要觉得骄傲哪!”

        “我这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觉得寒碜——我这是觉得,生儿养女是一种可怕的惨事——是胆大妄为:所以有的时候,我很怀疑,我是否有做这种事的权利。”

        “不要这样想,得过且过好了,亲爱的……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干了这一行了?裘德一向心高志大——什么生意都几乎不屑于做,更不用说在市集上摆小摊儿了。”

        “我丈夫也许跟从前不大一样了。至少我敢说他现在并不骄傲了!”淑的嘴唇又颤动起来了,“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做这种小买卖吧?今年一开春,他在夸特肖特做音乐堂的石工活儿;因为工程得按照预定的日子做完,所以下雨的时候,他也没停工,这样一来,他可就着凉了。他这阵儿比以前好一些了,不过这一段时间可真长,真够人受的。我们幸亏有一个老朋友,一个寡妇,住在我们这儿,有她帮忙,我们才度过了这些愁苦的日子,不过她现在快要走了。”

        “呃,谢谢上帝,自从我丈夫去世以后,我这个寡妇,也是规规矩矩的,心里和古井一样呀。你怎么会想起卖姜饼来了?”

        “这完全是出于偶然。他本是做面包出身的,所以他就想到要在这一方面试一试看,这种活儿他可以不必出门儿就做了。我们管我们这种点心叫基督寺糕。卖得很好。”

        “我从来没看见过有赶得上你们这种点心的。哟,还有窗户、高阁和尖阁哪!我打心里说,真叫好。”她已经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点心,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了。

        “不错,全是按照基督寺的学院做的。你瞧,还有雕花的窗户和围廊。连点心都要按照学院的样式做:他的脾气可算得古怪了。”

        “他仍旧老忘不了基督寺——连做点心都忘不了基督寺,是不是?”艾拉白拉大笑起来,“还是他那种老脾气,只认一门儿,别的什么都顾不得。再没有像他这样古怪的了,还是老改不了!”

        淑叹了一口气;她听见裘德受了批评,脸上露出难过的样子来。

        “难道你能说他不古怪吗?不能。你不要装着玩儿了。你尽管很爱他,可也不能不说他古怪!”

        “基督寺在他心里,当然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幻想;想要叫他改了,不再信服它,我想是永远办不到的。他仍旧认为高尚和无畏的思想,都集中在那儿;其实他应该知道,完全不是那样。那地方只是庸碌平常的学校教师孵育的巢穴,这班人没有别的特点,就是会胆小如鼠、卑躬屈节地死守传统。”

        艾拉白拉正仔细注意淑说话,但是注意的并不是她说的是什么,而却是她怎样说法。“一个卖点心的女人这样说话,听起来太刺耳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再去当教员?”

        她摇头,“他们不要我。”

        “因为离婚的关系吧,我想?”

        “因为离婚,也因为别的。我们并不后悔。我们一点野心都没有了,我们从来也没那样快活过,一直到他病了的时候。”

        “你们在哪儿住?”

        “这我不想说。”

        “是在肯尼特桥这儿吗?”

        由淑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艾拉白拉随便这一猜就猜着了。

        “你瞧,孩子回来了,”艾拉白拉接着说,“我和裘德的孩子!”

        淑的眼里发出一股火星来,“你不必当面给我这一着!”她喊着说。

        “好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倒很想把他弄回来,叫他跟着我!……不过,该死的,噢,我这是没留神,说出这样脏话来——不过我决不想把他从你手里抢走,固然我还是认为,你自己的孩子已经够你忙的了!他在你手里决没有错,这我敢保;我这个人,又决不和老天爷的安排找别扭。我这阵儿的心情,已经比以前,更能听天由命了。”

        “真的吗?我倒愿意我也能那样!”

        “你应该试一试。”寡妇说,说的时候,又泰然,又昂然,因为她不但意识到自己精神方面的超越,也意识到自己社会方面的优越。“我对于我自己的觉悟不必夸张,不过我可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卡特莱死了以后,有一次,我从离我们只隔一条街的圣堂前面过;碰巧下起一阵雨来,我到圣堂里面避雨。我丈夫死了,我觉得我需要一种安慰,这种安慰,从上圣堂里找比从喝金酒里找好得多了。所以我从那时候以后,就按时按节上圣堂,果然由那里得到很大的安慰。不过我这阵儿已经不在伦敦住了,我现在和我的朋友安妮,在阿尔夫锐屯住了,为的是好跟我自己小时候熟悉的家乡接近。我今天到这儿来,并不是来赶市集。今天下午,这儿有一个圣堂,要由伦敦一个很受欢迎的传道师奠立基石,所以我和安妮就坐着车来了。现在我得找她去了。”

        跟着艾拉白拉就对淑说了一声再见,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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