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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德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他就开始深刻地感到他一个人的孤独,好像他只是一个鬼魂,他所感觉的就好像一个人在路上走,而却没法使别人看见或者听见自己那样,他喘气的时候都带出满怀心事的样子来,同时,他既然本人差不多就是一个鬼魂,他就琢磨起那些隐伏在角落里的鬼魂来。

        “议长,我也许错了,但是我一向认为,一个国家,在受到饥荒威胁的时候,应该采取在同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要采取的救济办法;那就是说,应该让人民,对于食粮,随便取得,不管粮食是从哪儿来的;对于这样一个国家,采取这种办法,是我的职责。我深切地感觉到,我这样行使我的权力,绝不是出于腐朽或者自私的动机,绝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绝不是为了取得个人的利益;我的职位,你们明天就可以剥夺,但是我这种感觉,你们却永远也不能给我剥夺。”

        于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三个热心家里面的一位,《我生之辩护》的作者,现在出现:

        居处密迩,只促结识之初步;

        跟着出现的是那个放冷箭的作家,对基督教写过不朽的一章书:“异教哲学家们,对于万能的上帝所表现的种种神明,种种奇迹,都任其自然,熟视无睹,我们对于他们这种态度,怎么替他们辩护呢?……希腊和罗马的哲人们,见了这种令人惊奇的景象就往一边躲开,他们好像丝毫都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在精神方面或者物质方面,已经换了主宰、变了局势了。”

        众人中的每一个,都在总的计划中,

        在他想象的光景里,接着又来了一批科学家和语言学家,离奇古怪地混在一起;他们都由于长年做研究,脸上带出沉思冥想的样子,额上满是皱纹,目力弱得像蝙蝠一样;跟着又有一批政界人物——像总督、行政长官之类,这一班人他不大感到兴趣;还有大法官和裁判长之类,他们都是不爱说话、嘴唇很薄的人物,他不过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他对于主教和大主教们特别感到关切,因为他当年有过做这种人物的愿望。这一班人,在他的脑子里有一大堆——有的重感情,又有的未免重理性;其中有一位曾用拉丁文写过书,替英国国教辩护;又有一位就是圣人一流的《晚间颂》作者;跟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位伟大的游行讲道者、赞颂诗写作者兼热心家,他也跟裘德一样,在夫妻关系上很不如意

        他没有其他指路的明星。

        跟着出现的是一个诗人——那个最后的乐观主义者——的影子:

        我们既都按照上帝所欲,孤独地死去,

        他又看到各式各样的政治家:有的行动稳健,绝少幻想;有的是学者,演说家,事务主义者;有的随着时光进展,心胸不断扩大;又有的就时光越进展,心胸越狭隘。

        就能和躺在床上一样,丝毫不惊怕。

        除了他自己的心灵,

        裘德发现,自己好像跟这般人接谈似的,以一个通俗闹剧演员对脚灯那一面的观众讲话的口气,高声说起话来。后来他忽然觉得这很荒谬,才一下打住了话头。那时候,屋子里灯光下的学生或者思索者也许听见了这个漫游的人这些不大联贯的字句,他们听见了也许会抬了抬头,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说话,话里都是什么意思。裘德现在看了出来,在有血有肉的活人中间,除了零零落落地几个回家很晚的市民以外,他自己就是这座古老城市的唯一所有者了,同时他感到有点着凉的意思。

        最后使他到这儿来的动机,是稀罕奇特的一种,和他感情方面的关联更近,而和他求知方面的关系较远;这本是年轻的人常有的。原来他还住在阿尔夫锐屯的时候,有一天,他上玛丽格伦去看他老姑太太,看见一张少女的相片,放在壁炉搁板上两个铜蜡台中间;面孔很漂亮,戴着一顶宽边帽子,帽缘底下有一道一道四外展开的褶子,像圣像头上的圆光。他问他老姑太太,相片上那个人是谁。他老姑太太气哼哼地说,那是他表妹淑·布莱德赫,是他们家爱争吵打架那一门里的孩子。他又问她住在哪儿,她说她住在基督寺,不过却不知道在基督寺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做什么。

        教给我怎样活法,那我在黄泉之下,

        他一觉睡到天亮。鬼影憧憧的世界好像一去无踪,摆在眼前的却是今天的现实。他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只当他睡过了头,跟着他说:

        情苗生长,端赖时光之推移。

        忽然有一个地方撞起钟来,他一下一下地数去,一直数到一百零一下。他一定是数错了,那一定是一百下。

        “小伙子,你在那个碑座上可坐了不小的工夫。你琢磨什么呢?”

        他那天下午坐着车,从阿尔夫锐屯往基督寺进发,到了这一面离城最近的一个村庄,就下了车,现在正步行,走那剩下的四英里路。他步行并不是因为非步行不可,而是因为乐意步行,他一向老想,要来基督寺,就要这样来。

        一个人声从暗处传到他的耳朵里,一个活人的声音,并且还是本地的口音:

        现在要形容他,与其说他是一个脸上看着端正清秀的青年,不如说他是一个脸上表现出有力量、好思索、态度诚恳严肃的青年。他的皮肤是深色的,眼珠是黑的,和他的肤色协调;他留着修得很短的一撮小胡子,一般人,像那样年纪,都没有他的胡子长得那样旺;他有这样旺的胡子,再加上他那长得很厚的黑鬈发,所以要把他工作的时候落在胡子上和头发上的石头末儿梳掉了,洗干净了,很是一件麻烦事。说到他的工作能力,因为他的手艺是在乡间学的,所以他样样都通,他会錾纪念碑,会修整教堂的哥特式自由石活儿,会做一般雕刻。要是在伦敦,他也许就要专攻一门,只能做建筑线脚雕刻匠,或者“花叶雕刻匠”,或者“石像雕刻匠”了。

        他又听见一个扁脸的鬼魂——那个蔼然可亲的旁观者——发了言:

        他老姑太太不肯把相片给他,但是相片上那个人,却老在他的脑子里盘旋,最后到底成了一种力量,促进他实现他原先想要往基督寺去找他那个老朋友——玛丽格伦村那位小学教师——的意图。

        他下了山坡,到了山根,又往前顺着平坦的路走去;那时候,路旁那两行削去树顶的柳树,在暮色苍茫中,越来越模糊了。他走了不久,就看见城市最外面的街灯迎面出现——多年以前,他心中梦想、眼里注视的时候,出现了一片上映天空的黄光红雾,在那片黄光红雾里,就有现在这些街灯的亮光。只见现在这些街灯,都带出犹疑的神气,冲着他把黄色的眼睛眨巴,同时又好像因为等了他这么些年,而他却老迟迟不来,觉得失望,现在露出不大欢迎他的样子来。

        他是狄克·惠廷顿一流人物,使他的心灵感动的,不是单纯的物质利益,而是比那个更精微的东西。他以一个勘探者那样小心的脚步顺着城市外围的街道走去。他在这座城市那一面的郊区里,看不到这座城市的真面目。既然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身的地方,所以他就十分在意,看那些可以供给他这种需要而同时却花钱不多的寓所;他经过了打听之后,就在那个诨名别是巴的郊区找到了一个屋子。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它有这样一个诨名。他就在那儿安置下,喝了点茶之后,又去到外面。

        “我看着大人物们的坟墓,一切嫉妒的念头就都烟消雾散;我念着美人们的墓铭,一切难制的情欲就都雪融冰澌;我见到碑碣上父母哀痛子女的字句,我就由于同情而难过;我见到父母本人的坟墓,我又想到,我和他们既然不久就要一路同行,我为他们感叹悲伤,殊属无谓。”最后发言的,是一个声音温和的主教,他的诗句,是裘德从孩童的时候就听惯了的,所以现在他的声音,裘德听来特别感到亲切。裘德就是听着他念诵他那温软、亲切的诗句而睡着的:

        他现在穿过了一个路径蜿蜒而坡度轻微的山坡,达到了山顶,在那儿站住了,头一次看见那座城市的近景。原来维塞司王国的北境,界线蜿蜒曲折,泰姆士河就顺着这道界线,悠闲自在地涮着那个古老王国里那片田野的一边流过去;这座城市和维塞司都可以隔界互语,它的一只脚,还几乎在那道界线最往北去的那一点上,把脚尖插进了维塞司以内。只见这座城市里,一片灰色的石头建筑,带着灰中带棕色的房顶,现在静静地立在一片夕阳中,现出一幅由第二级和第三级颜色做成的静穆图画,只有尖阁上和圆屋顶上的风信旗,在这幅画图上闪闪发出亮光。

        裘德带到这儿来的书里,有一两本,讲到这个大学出身的儿女们,他现在回到寓所,先把这一两本书拿起来,把里面讲到前面那些人的生平和他们对世界的使命那些部分翻出来,细读了一下,然后才上了床。他要蒙眬入睡的时候,刚才念过的那些各种不同、深入人心的话,好像又都从他们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出来,有的可以听得清楚,有的他还不了解。这些鬼魂之中有一个(他后来又曾慨叹过,说“在基督寺,大义至理,一去不返了”,不过这句话裘德却不记得)当时喊着这个城市的名字说:

        世界就是为我们每一个人而造成!

        这是由一个警察嘴里发出来的,原来那个警察一直躲在暗处瞅着裘德。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而却有风,所以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他在一盏街灯下面,把他买的一张地图打开,看这座城市的街道方向。微风把地图吹得上下翻动,哗啦哗啦地直响;但是他还是能找到一些指示,往城市的中心去不至于走错方向。

        裘德一生里另一次值得注意的行动,表现在有一天他在一片暮色苍茫的大地上,稳步往前顺利进行的旅程中。那时候,离他跟艾拉白拉求爱的时候,离他和艾拉白拉那番粗俗的夫妻生活中断了的时候,绿叶又三次成荫了。那时候,他正朝着基督寺走去,走到城市西南离城市还有一二英里的地方。

        自从他太太和他那些家具一去不返之后,他就对这次的行动开始作准备了。过去有些名人,青春在那些高墙深院里面度过,老年又在那儿神魂流连。他在前面说过的那个时期里,把一切有关这些名人的东西,凡是在他那种地位上能学到的、能研究的,全学到、全研究了。这一班名人里面,有某一些,由于他念书的时候一些偶然的情况,在他的想象中占了更显著的地位。微风从墙角、拱壁和门柱上掠过,就好像是他想象中那班唯一住在这个地方上的人走过;常春藤的叶子互相扑打,就好像是这班人伤感的魂灵,在那儿喃喃低语;东西的阴影,就好像是他们飘渺的形体,慌慌张张地活动。在他那种踽踽独行的寂寞中,这都好像是他的伴侣。在那一片沉沉的夜色中,他好像和他们碰撞,而却触不到他们有血有肉的形体。

        

        他到底捱到可以把玛丽格伦和阿尔夫锐屯摆脱开的时候了。他学徒已经满了期了,他现在背着工作的家伙,好像正开始一种新生活——这种生活,不算他跟艾拉白拉恋爱和结婚那一段中断的时期,他差不多盼望了有十年了。

        “哎呀!我把我那个好看的表妹完全忘了,而她却一直就在这儿!……还有我当年的老师。”他说到他的老师,语气里好像没有他说到他的表妹那样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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