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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庄尼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有点暗。以为起错了点,就拿起昨晚挂在墙上的挂表,对着窗缝里的那点光亮看了一眼。七点整。没错,那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

        又是一个他娘的阴天。他暗暗地骂了一声。

        后院已经传来哗哗的水声,是车马店上个月新雇的帮工玛丽亚在洗昨天客人换下的床单和枕套。

        玛丽亚的脑壳是实心木头做的,没有一个透气的孔。玛丽亚永远只看见离她最近的那样活。玛丽亚永远不明白,早上七点是车马店的客人起床的时间。早上七点更应该做的,是煎鸡蛋、切面包、煮咖啡。

        不能等了,一定要尽快换掉这个蠢婆娘。庄尼心想。

        “玛丽亚你……”

        庄尼一边拉开窗帘,一边高声嚷道。可是他的声音像一条蚯蚓一样,突然被一片利刃切斩,那后半截话生生地断在了舌头上。

        因为他看见了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他家的窗前,天原来是这样被遮暗的。

        这群人都穿着粗布衬衫,牛仔裤,戴着脏得结起了小球球的毡帽。有的手里拿着铁工具,有的空手。乍一看都是山里挖金小工的样子,再一看就看出了不同。

        他们是中国人。那些挤住在街尾,喝着自己的酒,煮着自己的饭,不常到街头走动的中国人。

        庄尼也不是没见过中国人。在威利开的铁匠铺里,他见过中国人来买现成的铁器,都是上山淘金用的。麦肯色夫妻的小商铺里,也有中国人来买毡帽手套朱古力糖。他们三三两两地来,永远浮着一脸针也插不进去的傻笑,用碎布片一样破烂的英文,小声地问价,小心翼翼地数着找头。他们风一样地来,风一样地走,是那种小股的、连叶子也懒得动一动的轻风。若不是手里还捏着留有他们手掌潮汗的纸票,店主人甚至都记不清他们是否真的来过。

        可是当他们团成伙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突然就变了。还是风,却是风眼的那种风,一动不动,安静得可以听得见头发丝蹿长的声音。可是这安静和铁匠铺小商铺里的安静是不一样的,这安静有重量,眼光一落上去就被压瘪了。这安静是碰不得的。这安静只要碰擦出指尖大小的一个口子,立即能漏出一股削平一个山头的飓风。

        庄尼知道,他们不是聚集在他的窗口看蠢婆娘玛丽亚洗床单的,也不是等着喝车马店开门后的第一杯咖啡的。他们是来找他的碴儿的。

        庄尼哗的一声把窗帘扯回来,靠在墙上思索着对策。对策如散沙,在他的脑子里东一股西一股地流来流去,却迟迟不肯聚拢成团。

        “天爷,这……这是怎么啦?”

        走到门前晒衣服的玛丽亚发出一声惊叫。庄尼知道,安静叫这个蠢婆娘给碰破了。可是从那个破口里流出来的,还不是风。在听见风之前,庄尼先听见了雷。不,庄尼感觉到了雷。雷从地底下生出来,轰隆隆地滚过他的脚,震得窗户沙沙地颤动,他的耳膜像爬过了一群蚂蚁那样地麻痒起来。

        过了半晌,庄尼才听清雷声里携裹着他的名字。

        “丢你老母,庄尼。”

        “你们不……不能进去。赫……赫斯特先生,还没有……起……”

        玛丽亚的声音像一条虫子一样被鞋底碾灭了。人群已经撞开了他的门。他刚够时间把西装裤子的吊带挎过肩膀,裤子的前口还敞开着,露出里边鼓鼓囊囊的一团亚麻内裤。

        哧哧,人群里生出几声窃笑,那些青黄冷峻的脸龟裂开来,有了几丝纹路。

        那几丝纹路一下子让庄尼把散沙一样的思绪拢成了团。他朝瘫坐在地上的玛丽亚看了一眼,微微晃了晃头。玛丽亚撑着地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地朝门外跑去。

        再实的木头,也总能有一个透气的孔。庄尼想,这个蠢婆娘,到底看懂他的意思了。

        庄尼慢条斯理地扣好了裤子的开口,将他的慌乱和那截亚麻内裤一起,严严实实地锁进了裤裆。

        喀喀、喀。

        庄尼异常响亮地清过了嗓子,然后抬起头来,谁也不看地说了一句话。庄尼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拉开来,每个字中间连着一条丝。那条丝不软也不硬,一弹一颤的,把一句话串起来,就有了一些劲道。

        “说吧,要什么,派一个人说。”

        人群似乎被这句话抽了一鞭,怔了一怔,开始用眼光窃窃私语。众多的眼光在半空中来回相撞,发出嗖嗖的声响。后来,那些眼光渐渐开始有了秩序。庄尼终于看见一个人,被一道又一道的眼光推搡着,走到了他跟前。那人走路有点瘸,庄尼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两条腿中,有一条不是真货。

        “欠债还钱,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人冷冷地说,声音不大,却很坚硬,在庄尼的神经上刮着肉屑。

        庄尼定定地看了看那个一条腿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认得你,也没欠你一个毫子。”

        “你欠了阿贵。”

        “那你叫阿贵来说话。”

        “你……你明知道……”一条腿男人的英文到了这时,就像一条扯到了头的松紧带,再也扯不动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眼神的交谈停止了,齐齐让位给舌头。

        “阿吉姆,莫费口水了,不见棺材,这个番鬼是不肯落眼泪的。”

        一条腿男人的脸,就渐渐地绷紧了。额上的皱纹四下游走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定格在直立的位置上。男人掀开布衫大襟,从裤腰里抽出一样东西来。人多,遮得屋里很暗,可是那样东西用不着光亮,那样东西本身就是光亮。那样东西像一盏摆置在风口的灯一样,随着男人的动作一明一暗地闪着青光。

        庄尼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刀,一把还沾着磨刀石潮气的刀。这样的刀用不着真正扎进肉里,这样的刀贴着皮就能吸出血来。

        庄尼的眉眼口唇突然就凝固了,硬得如同一块岩石。庄尼紧紧地憋住了正在胸腔里行走的气,生怕略微松动一下,那口气就会演变成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你……你敢为……为这几个钱……杀人?”庄尼终于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

        “这几个钱?我为比这个少得多的钱,杀过人。”一条腿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英文突然就顺溜起来了,顺溜得不像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庄尼的身子低矮了下去,像一个被蒺藜扎破了的猪尿脬那样地软瘪了。他垂下头,伸出手来,窸窸窣窣地掏着裤腰里的皮夹子。

        卷毛破口大骂:“丢你老母,早知如此,我家阿贵也不用死得那样……”

        卷毛的话还没讲完,就断在了舌尖上,因为他看见庄尼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不是钱夹子,而是一把手枪。那是一把老态龙钟的左轮,很久没擦了,看起来更像是一坨锈铁。再破的枪也强过再利的刀,傻子才不懂这个道理。这回,轮到众人的脸变了色。

        庄尼咔嚓一声扳下了枪机。庄尼的枪指着那个一条腿的男人,可是他并没有看那个男人。他用不着。他和那个男人,中间最多隔着三步路。这个距离,他就是个瞎子也打得死他。

        “是你们强闯进我的私宅的,我打死你连上帝也管不着。”庄尼的脸活了,石头变成了水。

        “我喊一二三,过了三你们还不走,我就闭着眼睛开枪,打着谁是谁。”

        庄尼数数的时候,速度很慢。一和二之间,仿佛拉着一根扯也扯不完的长线。可是这根线,再长也有扯断的时候。而人的命,就拴在这根靠不住的线上,说飞就飞了。若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飞也就飞了,却偏偏为阿贵、卷毛这一对指头缝紧得抠不出半枚铜板的鸟兄弟。

        不值啊,不值。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抬了腿的,众人渐渐地朝门口退去。都正正地盯着前头,不敢斜眼,怕一不留神捞着吉姆的目光。走到了门外了才发现其实用不着躲,吉姆就走在他们旁边。

        就在这时,退去的人潮中突然生出一个逆浪。有人一个急转身,像一只被剁去了半截尾巴的疯羊,朝着庄尼冲过去。那人毛发根根直立,眼睛叫火烧瞎了,看不见枪,也看不见那根悬悬地挂着一条人命的绳子,只是弓着身子一头朝着庄尼撞去。

        是卷毛。

        庄尼不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一抖,枪就走了火。

        轰的一声巨响,众人的脚成了湿雨过后的树干,在地上生了无数条根须,竟怎么也拔不动了。吉姆是第一个回头看的。只见庄尼坐在地上,伸着一根肉红色的舌头,狗一样地喘着粗气。卷毛瘫软在地上,头上抹了一层厚腻的红浆,血正在一条一条地往下爬,眼珠子却还在转。

        过了半晌,吉姆才明白过来,卷毛不是叫枪子给打的,而是叫碎玻璃片给割的。庄尼的枪子打中了墙上的照片,他死去的妈栽倒在地上,粉身碎骨,又死了一回。

        庄尼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地上他妈那张碎成了许多片的脸,终于捡起了一片眼睛,放到壁炉架上,然后把手里震歪了的那把枪调正了角度,慢慢地对准了卷毛涂满污血的脑门。

        “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可以有第二次机会的。你现在才知道,可惜晚了。”庄尼说。

        可是庄尼的扳机没有扣响。

        有一粒石子,正正地打在了庄尼的右手腕上。庄尼的手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鹞子那样垂挂下来,左轮手枪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庄尼拿左手捏住右手,疼得直嘬嘴。

        扔石子的是番鬼丹尼,是玛丽亚去报的信。

        “到了动枪的时候了吗?你龟孙子想当巴克维尔的第一个杀人犯吗?”丹尼对庄尼吼道。

        “下手忒狠了点,丹尼你这狗娘……”庄尼一边甩手,一边回骂,可是那骂声像热水里的海蜇似的缩了回去,因为他突然发觉地上的那个血球在动。

        那个满脸是血的中国男人显然是仔细观察盘算过的。他一坐起身来,就准确无误地捞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把枪。男人显而易见从没拿过枪,枪在他手里也就是一坨没锻打好的废铁。他翻来覆去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终于把手指头笨笨拙拙地搁进了扳机口。

        庄尼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已经来不及躲了,他唯一能做的是抬脚朝那个依旧坐在地上的男人狠狠踢去。那一脚踢在男人的下颌,男人嗷地叫了一声,嘴里冒出一股血沫——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男人完全没有格斗经验,反抗的动作看起来暴烈,中间却充满了硕大的漏洞。庄尼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从男人手里缴回了自己的枪。

        “丹尼你可都看见了,我不杀了他,这狗日的就要杀我。到了法庭你给我做证,我是给逼的。”

        庄尼把枪抵在了男人的太阳穴上。男人额上的血被枪口推挤出一堆污秽的泡沫,枪舔着了血,突然就抖抖擞擞地长了精神。

        “随你,想杀就杀了他,我也不找你偿命。我只找他偿命。你们番鬼的命,哪一条也比我们的命值钱,杀你杀他都是赚。”

        门口有人扯出一串破布似的英文。庄尼用眼角的余光,就看出说话的是那个装了一条木腿的男人。木腿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不紧不慢,脸上挂了一丝隐隐的笑意,声音低沉嘶哑,震得窗棂格嗡嗡地抖。

        男人就站在丹尼身后,手里的那把刀近近地架在丹尼的脖子上。丹尼看不见刀,他是觉出来的。刀尖上的寒意如一条虫子,顺着丹尼的毛孔咝咝地往下爬,爬到脊梁骨上,脊梁骨就软了。丹尼比那个木腿的男人高壮了许多,论打架那男人根本不是丹尼的对手。可是丹尼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那人擒住的,他软面团似的瘫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不想拿命去撞刀子。

        空气一下子结成了一层薄冰。屋里屋外的人,没有一个敢喘气,生怕一口气喘粗了,把那纸一样薄的冰吹成碎碴子。

        “哼。”

        有人冷笑了一声。

        “不就是几个钱吗?都死了,拿了钱给谁?”

        这时众人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裙裾拂过地板的声音,有一个女人缓缓地走到了屋中间。谁也没注意女人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女人穿着一件番鬼婆娘穿的细腰宽摆长裙,戴着一顶番鬼婆娘戴的宽檐布帽。女人长得人高马大的,乍一看就是一个番鬼婆娘。可是再一看,就看出破绽来了。女人的肤色是黄色的,是那种被山风和日头舔得黑里透红,有点像旧铜,也有点像锈铁的黄。女人的脸盘是扁平的,颧骨如刀,却没有番鬼婆娘的深眼窝。女人一侧的脸颊上有一块大疤,疤的边缘模糊,在暧昧的光线里看起来像一条沉睡的蜈蚣。女人说的英文虽然比街尾的中国男人略强几分,却也有一腔拿刀子也抹不平的口音。一屋子的中国男人都觉得这个女人面熟,一屋子的眼睛盯着这个女人看了又看,一直到把人看出了千百个窟窿,才渐渐看明白了:原来这人就是吉姆先头的那个婆姨芙洛拉。

        众人就奇怪,一身衣装、一块伤疤,怎么就把人变得不像人了呢?

        “芙洛你快走开,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丹尼大喝一声,脸色煞白。

        番鬼丹尼输得起钱,输得起祖宗传下的怀表,甚至输得起面子,可是却输不起这个女人。丹尼前辈子欠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这辈子就是他的劫星,他见不得她在他面前吃一点亏。

        “你要是想活命就闭嘴。”女人不看丹尼,直直地走到了庄尼跟前。

        “钱,你说的钱,在哪里?”卷毛急急地问。

        “听着,你要是想拿回你那几个买棺材的破钱,你只能听我的。”芙洛瞪了卷毛一眼。

        “卷毛你吃了什么迷药,信她的话?”吉姆说。

        吉姆说这话的时候,也看着女人,可是他看女人的样子,和众人又是不同。吉姆看女人的时候,仿佛女人是门口狗舔剩下来的一摊屎,是屋里搁米袋那个角落里一只奄奄一息的耗子。

        “卷毛你非要死,我也不拦你,关我什么事?”女人转身就走。“你就等着两千块钱买朵大金花,给你烧在坟前。”

        “阿姐,慢……慢点。”卷毛几乎忘了额上还压着一把枪,撕破了嗓门儿嚷叫了起来。“吉姆阿哥你听她把话说完,再不信行不?”

        吉姆别了脖子不吭气。

        “要我说话可以,把枪把刀都放了。”女人走回来,拿脚钩过庄尼穿衣服的锦凳,闲闲地坐了上去。

        “要放他先放。他是枪,谁也顶不住一个枪子。”街尾的男人乱哄哄地说。

        “你放不放?”女人斜了眼看庄尼。

        “我怎么放?我放了他就要杀我。”庄尼说。

        “你不放就能躲得过去?等会儿人散了,你就永远不出门了?你老婆就不上菜市场买菜了?你儿子就不去学堂念书了?你躲得过去吗,你?”

        庄尼不说话,也不放枪,眼神却有些散乱了。

        “哪天你儿子放学回不了家,你车马店客人的马被人卸了一条腿,你再找我就晚了。”

        庄尼依旧没有放下枪来,可是持枪的手却颤了起来。芙洛一扒拉,就把枪收了。

        芙洛把那支旧左轮压在自己的大腿底下,就拿眼睛看吉姆。吉姆不接她的目光,依旧硬硬地梗着脖子,像一只吃噎了青虫的鸡公。

        众人便都看吉姆。众人的目光有些腻重,吉姆渐渐地就扛不住了,咕哝了一句“千人……马”,咣啷一声扔了刀。

        “说吧,山上那块矿皮,你黑没黑人的钱?”

        芙洛坐在锦凳上,话是丢给庄尼的,却不看庄尼,也不看任何人,只是把手伸到眼前,仔仔细细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垢。

        庄尼不说话。

        庄尼其实是想说话的。庄尼想说的那句话是“没有”。“没有”(No)在英文里就一个音节一口气,比放一个屁还短还轻省。可是这会儿这个“没有”却长了毛边长了糙皮,卡在他的喉咙口,无论如何滑不下来。

        “好吧,你不说我也不逼你。那边死了一个人,就算你没黑他的钱,他也是叫这事给气死的。买棺材,买墓地总得花钱吧?老婆孩子总得有口饭吃吧?你说呢?”

        “好,我出两百块钱。两百块钱,你要什么棺材,镀金的,还是镀银的?”庄尼迟疑了片刻,才说。

        众人轰的一声炸了。吉姆冷笑了一声,说:“卷毛你这回看清楚了?婊子要救的不是你,是她的相好。”说着就呼地从地上拾起刀来。丹尼听见响动,蹲下身子一闪就躲过去了。丹尼像一只匍匐在岩石上的秃鹰,上一秒钟还纹丝不动,下一秒钟已经飞在了天外。吉姆没去追。吉姆知道丹尼有了防备的时候,他远不是他的对手。吉姆只把刀举到眼前,拔下几根头发,朝着刀呼地吹了一口气,头发咝地断成了两截。

        丹尼跑到芙洛身边,一把抽出了她压在大腿底下的手枪。

        “芙洛你走,快走,这里是男人的事,你不要管。”

        众人看得出这个番鬼真是急了,头发根根直立如针,额头的青筋缠成了一团乱线。镇头镇尾的人看惯了丹尼嘻嘻哈哈没正经的嘴脸,只觉得这个样子竟不像是他了。

        芙洛抬头朝丹尼笑了一笑。芙洛的笑像是一潭浑水,内容太多,众人竟不知该捞哪一样。镇头镇尾的人也从没见芙洛这样笑过,只觉得这个笑弄得芙洛也不像芙洛了。

        “男人也有管不了的时候。”芙洛说。

        芙洛站起来,朝着庄尼走去。芙洛不说话,只盯着庄尼定定地看。芙洛的眼睛像一把大勺,三下两下就把庄尼稀粥一样的胆气舀得见了底。

        “我……我……”庄尼嗫嚅地,竟说不全一句话。

        “你听着,庄尼,我只要走出这个门,你五秒钟之内就能叫这群人咬成一团肉碎。”

        庄尼沉吟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八……一千,就一千,多一个毫子也没有。”

        丹尼一把揪住了庄尼的衣领:“你不要命,别把芙洛也拽进去。”

        芙洛推开丹尼,说:“你走开,我要和这个蠢货说句话。一句,就一句。”

        丹尼不肯走,芙洛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枪,说:“你有这个,怕什么?我出不了事。”丹尼才迟迟疑疑地走开了。

        芙洛贴近庄尼的耳根,轻声说:“从今天起到明年这个时候,我每个月给你五十块钱。你把这事,就此了结。”

        众人听不见芙洛的话,但是众人都看见庄尼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庄尼很久无话,可是一屋的人都听见了庄尼的话在他的肚子里咕咕地翻响。

        “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这里拿钱。”庄尼用脚尖指了指蹲坐在地上的卷毛。“两千块钱。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庄尼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挤蹦出来的,仿佛吐出来的是一颗一颗的牙齿。庄尼把牙齿吐完了,突然就是一个瘪了嘴的老人了。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为了一口气。没有人指望能从庄尼这样紧得跟岩石似的人身上掏出一个子儿来。谁料想这一口气一路行走,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竟大到了要裹进两条人命。现在这口气总算出了,非但没搭上命,还捞回两千块钱。

        众人想想,都觉着了后怕,撑不住嘘了一口气,当然不是早上出门时的那口气了。

        “阿姐,你有什么本事,能叫那个番鬼松口的?”卷毛撩起衣襟擦着满头的污血,疑疑惑惑地问芙洛。

        “我不就是一匹千人骑的马吗?除了让人骑,我还能有什么本事?”

        芙洛大声地说。芙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翻过一个个人头,落在了吉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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