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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的叫cock,母的叫hen。”芙洛拉指着院里的鸡,对阿珠说。

        阿珠舌头大,翻不动,学来学去学不像,便咕咕地笑,说番鬼的话真难听。芙洛拉说你整天鸡公鸡母的,就好听了?阿珠说出娘胎就听的话,听惯了。你一个北方阿姐,怎么会说那么多地方的话?

        阿珠问完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芙洛拉十八,比自己小两岁,不知怎的,一开口总叫她阿姐。

        阿珠是卷毛的老婆,是旧年年初从开平过埠来巴克维尔镇的,比芙洛拉早来了半年。芙洛拉来之前,巴克维尔只有三个女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半老婆子,整日在家吃斋念佛,从不出门。另一个是恒顺杂货铺的老板从维多利亚带来的妾侍,模样靓,被男人锁在家里,谁也见不着。还有一个就是阿珠。阿珠的男人卷毛整天在山里挖金,阿珠在家孤单得紧,所以芙洛拉来了,阿珠就日日招呼她到家来说话。

        阿珠刚出了月子,生的是个女仔,叫阿英,这会儿背在背上,睡得死沉,口水流得阿珠脖子一片湿。这是阿珠的第二个仔。阿珠还有个仔,是男孩,在开平生的,又跟着她过埠来,叫华仔。

        这会儿阿珠坐在凳子上,一边绣着女仔帽上的花,一边看芙洛拉捉鸡。阿珠家前阵子孵出来的鸡,都长得半大了,鸡公多,长冠子长骨却不长肉,瘦得竹钉似的,整天只会追着鸡母跑,搅得一院子鸡飞狗跳。芙洛拉见了,就说我帮你阉了,叫它长肉。阿珠说只听见阉猪阉狗的,没听说阉鸡公的。芙洛拉说你不懂少说话,看着。就拿出兜里的手巾包,打开来,里头是一把磨得尖尖的竹刀,两片竹片,还有一个竹钩子。

        芙洛拉抓了一只芦花公鸡,夹在两腿中间,把脯上的毛拔了,用竹刀刮干净了,一刀插进肉里,插出小小一个口子。又拿竹片将那口子撑大了,把竹钩子探进去,轻轻一钩,钩出一个黄卵子,扔了。再一钩,又钩出一个黄卵子,也扔了。说好了,就等着吃肥肉吧。那鸡吓傻了,竟不知道叫,呆呆地匍在地上,像只瘟鸡。

        阿珠也吓傻了,半晌,才说阿姐你怎么有这般大的胆子,什么都不怕哩。芙洛拉拿袖口擦了擦竹刀,说忍不下去的时候,我杀人都敢呢,你信不信?阿珠说怪不得他们说你……阿珠的话吐了一个头,又咽了回去。芙洛拉站起来就走,说我不管你的事了,长不长肉也不是我吃。阿珠牵住芙洛拉的衣裳,不让走。

        “他们说,说你被土匪绑得去,做……做过压寨夫人。”阿珠犹犹豫豫地说。

        芙洛拉怔了一怔,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阿珠见了,有些害怕,就说:“阿姐,男人喝酒说的话,哪能真信?再说,来金山的,各路人马都有,谁都不嫌弃谁。恒顺铺子里的那个女人,听说做过那种营生,有人在广州来春院见过她的。打铁铺里的阿黄,是从皇上的大狱里逃出来的……”

        芙洛拉咚地踢走脚边的一块石子,打断了阿珠的话:“我告诉你,我倒是做梦都想,当个压寨夫人呢,可惜没那个命。”

        阿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都静了下来,看着一院的鸡公打斗。

        这时阿珠背上的女仔醒了,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两脚乱蹬,阿珠身上的背带紧紧勒进了肉里。阿珠松了背带,把女仔抱到前面来,撩起衣襟喂奶。女仔狠狠地咬住奶头,阿珠疼得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女仔吸着了奶,狰狞的脸面渐渐平和下来,额上的青筋也细瘦了。

        芙洛拉斜看了一眼阿珠那个被布衫半遮半掩的馒头一样松白的奶子,忍不住笑了,说你家卷毛挖得一座金山,也不知道给你买样洋货。阿珠问什么洋货?芙洛拉说就是系奶的布。金山的女人都用的,绣了花边的那种。

        阿珠就笑,说阿姐你比我还来得迟,到这鬼地方才一年,怎么就知道金山这么许多事呢?芙洛拉说我在上海的时候,就……芙洛拉的话说到这儿,突然就像叫马蜂蜇了舌头,一下子顿住了,改口说你把阿英给我抱抱。

        女仔吃饱了奶,跟面团似的柔顺起来,横躺竖摆都高兴,张着小嘴田蟹似的吐着泡。芙洛拉拿手指把那些泡泡都戳破了,抹干净了,女仔把指头也当作了奶,含着不放,痒得芙洛拉一身酥麻。

        “阿姐,你过门这么久,怎么还不怀一个呢?”阿珠问。

        芙洛拉哼了一声,说:“他那点稀水,怀个耗子都不够,还怀什么人?”

        阿珠听了咕咕地笑,说:“阿姐你说话真好玩,你家吉姆,从前可是条好汉呢。听卷毛讲,吉姆在三藩市挖金的时候,出门办了三天货,回来矿皮就叫番鬼占了。吉姆同番鬼打起来,一刀捅死了一个番鬼,犯下命案,才逃到北边来的。那腿,就是在行山路的时候叫熊咬的。”

        芙洛拉从没听吉姆提过是怎样残了腿的,这回却是从阿珠嘴里听说了,倒有几分意外。半晌,才说:“他还有这个本事?”

        “阿姐你家老公本事大呢,赌功天下第一。连你家的家当,都是赌来的。那回叫熊咬伤的,还有一个同路人。那人挖了好些年的金子,挖着了一块拳头大的金砂,一路掖在裤腰里。吉姆叫熊咬断了腿,那人叫熊撕了半张脸皮,印第安人发现他们的时候,血都流了几桶了。你家吉姆睁开眼睛,就和那人赌,看谁死在前头。吉姆赌的是十块钱,那人见吉姆伤势重,只剩了一口气,就生了贪心,说要赌就赌全部家当。后来竟是那人死了,你家吉姆赌赢了,得了那人的金子,才上这里开了这家酒馆。”阿珠说。

        芙洛拉听了,又是一怔,心想这个叫吉姆的男人,除了骑她时的一脸急相,平日里却是没给过她一句真话的。

        “挖金的一天累到死,金子这头进、那头出,都在你们家的酒馆里喝光赌光了。别看你家吉姆不挖金,他是洪棍(洪门的头儿),挖金的都听他的呢。入了洪门抱成团,番鬼不敢欺负。老了没人管,病了没钱医的,就抬到洪门去。不讲道理仗势压人的,洪门做主申冤。有了洪门,出门的人才有靠山呢。”阿珠说。

        芙洛拉冷冷一笑,说:“男人躺着不行,站着能行到哪里去?再说,洪门是男人的衙门,女人遭男人欺负,洪门管吗?女人的事,还得女人自己管。”

        阿珠有些听糊涂了,就问:“女人怎么管?难道还有个女洪门吗?”

        芙洛拉哈哈大笑,把阿英还给了阿珠:“你怎么啥也不懂,卷毛叫你圆你就圆,卷毛叫你扁你就扁。”

        阿珠叹了一口气:“他带我过埠,他挣钱养我、阿英还有华仔,还不就得听他的吗?”

        “女人要是自己有了钱,就有了腰,站得稳、立得直了,到时候谁的也不听,听自己的。”芙洛拉说。

        阿珠摇了摇头:“我大字不识一个,一句洋文也不会。又裹了脚,进不得山,蹚不得水,种不得田,我怎么能挣钱?”

        芙洛拉指着一院咕咕乱跑的鸡,说:“钱都放在你眼前了,你笨得连手都不会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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