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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少了一味药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中国古人把“淫”视为万恶之首,在基督教教义中,“骄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在我看来,世上最大的恶并不是骄傲和淫荡,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制造愚蠢。愚蠢本身不是恶,却可以把恶放大无数倍。

        在一个愚蠢之地,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惨剧都在意料之中,人们会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们反对思考世界的本源,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眼前方寸之地;他们也反对思考人生的意义,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一种“猪圈理想”,他们连猪圈都懒得想,只希望传销组织能够给他们分配一个意义;他们仇视富人也鄙视穷人,嘲笑高尚也憎恶无耻,一切深沉有趣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正应了那句话:聪明的人只反对愚蠢,而愚蠢的人什么都反对。

        在传销团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在所有蠢人背后,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厂。那里烟囱林立,黑烟滚滚,正在加班加点地炮制愚蠢。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人洗了脑?答案非常简单:只要隔绝了信息,再控制住话语权,洗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反正没有第二个声音,我说什么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么逻辑,更不需论证,只要拳头够大,嗓门够高,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它就等于几,把骡子说成人类始祖你也得无条件相信。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其实要喝这碗汤不必走那么远,随便找个传销团伙就行,他们专门生产这个。配方并不复杂:谎言大量、喇叭一个、伪造的历史若干、截肢的圣贤少许,剁碎搅匀后放在密闭的高压锅里,宽汤猛火,几分钟就能熬出一锅新鲜热辣的迷魂汤,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上一碗,三个月就能变成白痴。

        教育家晏阳初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人有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诸项自由之中,以此项自由最为重要,无此则无任何自由,若此项自由被剥夺,一切自由都将不保,因为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这样的话,也痛恨一切与此项自由为敌的恶人,一切制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我将永远不会与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层地狱,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独没有愚蠢制造者。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层,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让腐败的灵魂永远不离沸腾的血池,让他们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贫瘠的人心、满世的荒凉。愿他们永远痛苦。

        喝过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带我去见一位“两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业伙伴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评语六个字:有毛病、没教养。这小伙叫王帅刚,大约二十四五岁,长了一张天生就该受欺负的猪腰子脸,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国书法中的飞白,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阴暗而浑浊,就像乌烟瘴气的城乡结合部,让人一见而生厌憎之心。

        别人做够六十五份就可以当经理,他做了两百多份还是个业务主任,原因只有一个:人品太差。他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在行业里骗了一年多,只骗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位粉刺阔少王赫超,后者爬得比他还高,按照传销团伙的计算方法,现在王帅刚一分钱都赚不到,算是标准的鸡飞蛋打。

        这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小琳带我进门,引荐语依然有“出色”二字:“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总!”王总给我倒上白开水,盯着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干过。”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见过几个职业吹牛的,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吹到这种高度,“什么事都干过”,这得长多大的脑袋啊?

        这位王总阅历极丰,先是求学,求学不成,跑去经商;经商又不成,跑去开车;开车还不成,跑去牢里吃窝窝头。几年前他在东莞当司机,老板让他送货,他走到半路就把货卖了,东莞是销魂之地,以王总的德性,我断定那点钱没派什么好用场。后来警察抓他,他就逃到苏州,还是给人开车,送货的时候故伎重施,这次更狠,不光卖人家的货,连车都卖了。这种行径无论在哪里都算不上高尚之举,可他倒很自豪,说两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这就是我干的事!”

        我开始还能忍,可他越来越猖狂,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端,有时还要上下颤动,遇到长句子还要颤动好几下,我怒气暗生,心想哪儿冒出这么个东西来,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这时王总讲起了他的逃亡旅程,这厮犯案之后携款潜逃,没逃多远就被警察当街扑倒,抓进去关了几年,出来后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多,几乎没什么建树,名义上做了两百多份,可钱全被粉刺阔少王赫超赚走了,他一分钱都赚不到,真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离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个通缉犯,众所周知,传销团伙没有别的好处,只适合窝藏匪类,反正也没人过问,在这里隐姓埋名地躲上几年,等到风声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样吃香喝辣逍遥人间。

        离开上饶之后,我收到二十多条求助信息,都是传销者的亲属发来的,言辞之恳切,之卑微,让人读了心酸。这些人都有相同的愿望:希望我能帮他们解救亲人,而我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根本无此能力。

        交代完犯罪经过,王总又跟我讲行业的美妙之处,虽然一分钱赚不到,可他依然满怀信心:“你要明白,干行业就得听话!行业,是诚信的行业!只要你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说话时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子,“你要明白,行业是给你自己干的,不是给别人干的!没有人会骗你,这就像,这就像你跟你爹做生意,你说他会骗你吗?”

        我越来越怒,也不说话,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他有点慌了,目光游移不定,可嘴上还在胡诌:“比方说,比方说你爹对你说什么事,你会不信吗?”这简直是当面骂人,我勃然大怒,差点把水杯砸到他脑袋上,瞪着眼怒吼一声:“少他妈拿我打比方!说你自己!”心想这王八蛋要是敢炸刺,我今天豁出去了,非把他放翻不可,量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厮呆住了,张了半天嘴,结结巴巴地改口:“好吧,要是……要是我爹跟我说什么事,我……我能不信吗?”可能自己也品出味来了,慢慢低下了头。

        又讲了十几分钟,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撇着嘴冷笑。他也很沮丧,猪腰子脸憋成了猪腰子的颜色,哆哆嗦嗦地结束了这堂课,小琳示意我拿本子找他签名,我不假辞色地回绝:“没带!”说完气哼哼地甩手出门,路上跟小琳大放厥词:“这王八蛋是干什么的?行业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小琳安慰我:“郝哥,你别生气,其实他也是为了你好。”我转身质问:“行业不是要培养高素质的人才吗?这就是你们的高素质?”她无言以对,这时“康熙”带着一个小伙子慢慢走来,我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小琳扯扯我的衣角:“别跟他说话,他带新人呢。”

        这也是行业纪律:带新人时要六亲不认,哪怕遇见亲爹也不能问候。尤其不能让新人互相接触,在传销者看来,一个人爱思考就是毛病,一旦两个有毛病的人聚到一起,很容易就能揭穿谎言。这一招有名堂,叫做“防止交叉感染”。没错,新人就是病毒。

        时间尚早,我们赶去五三市场买菜,走到中途,李新英来电说要一起去,我和小琳沿着一条倒满垃圾的河沟慢慢闲逛,大概是怕我无聊,或者是怕刚才那位王总冷却了我干行业的热情,小琳比比画画地给我讲了一个励志故事,说某位农村大嫂死了老公,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过活,某年某月,不知哪个该死的把她骗进了传销团伙,考察七天之后,大嫂认定这是个发财机会,可她实在是太穷了,一分钱都没有,没办法,只能回家借。据小琳描述,此大嫂的人品显然不怎么样,因为谁都不肯借钱给她,跑遍了三乡五里、千家万户,只借到了一堆硬币和毛票,最后终于凑够了三千八百元,大嫂重回江西,申购时的场景动人至极,说大嫂把那袋硬币和毛票全倒在桌子上,一群人数啊数,数啊数,数了半天才数完,每个人都为大嫂的精神深深感动,连三条腿的凳子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这样大嫂终于成了我们光荣的事业伙伴,可是没有“经营费用”,她又该何以自处?大嫂毕竟是大嫂,有办法:每天三点钟即起,在黑夜中狂奔数十里,在城乡结合部的大路上毛腰等待,很快菜贩子就要在此分发蔬菜,大嫂伫立风中,神情刚毅,宛如石碑上宁死不屈的巾帼英雄,等菜贩子们全部散去,大嫂豪迈出击,把地上的烂菜叶子一一捡起,然后拎回去卖给各个房间的事业伙伴。

        正是靠着这种不靠谱的精神,大嫂像蟑螂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越干越来劲,只用一年时间就上了平台,后面的事不消细说,在未来的数年间,此大嫂必成一代人杰,不是到北京做官,就是到牛津读博,中国的未来就靠大嫂了。小琳语重心长地教导我:“郝哥你想想,她那样的人都能成功,你的条件比她好多了,要是不好好干,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听了小琳讲的故事,我想了很多。这是真话,我当时有两个感想:第一,连这么可怜的人都要骗,这帮家伙还有没有良?第二,世上怎会有这么狠心的娘?丢下年幼的女儿不管,一个人跑到这里干这该死的行业,那可怜的小姑娘会不会饿死?可他们当然不会想这么多,干行业嘛,只要怀揣伟大理想,哪管什么女儿死活?死了才好呢。

        到了五三市场,胖祖师李新英迈着两条粗壮豪迈的腿吁吁赶来,还是原来的程序,一路问价,一路抱怨,白菜买不起,芋头买不起,连萝卜都买不起,最后还是走到后门外的地摊,在那里看见了一大堆莴苣叶子,老板开价一毛二,我们砍到一毛,买了二十斤,照样捆成两大捆,小心翼翼地提着往外走,小琳手上还有八毛钱的余额,她一直想吃红薯,刚过去问了一声,胖祖师发话了:“不行!行业有规定,一翅(次)只能买一种!”我对小琳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心想原来你也不守纪律。

        莴苣叶还算新鲜,虽然没油没盐,可别有一股清香的滋味,我和小琳都很喜欢,各吃了满满一盆。饭后洗了半个小时的脑,在钟亭路附近又看到了“康熙”,他愁眉苦脸地蹲坐在一排栏杆下,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哎,你们家来新人了?”他大惊失色,连连挥手,示意我赶快走开。我大为诧异,心想他身边也没有别人,何以紧张至此?路上小琳揭开了谜底,说那附近有个公厕,他的新人肯定上厕所去了,随时都会出来,我们还是别跟他打招呼的好。我叹了半天气,心想这算什么事呀,这么明显的骗局都看不破,这帮人的脑袋长哪去了?

        回到住处,皮鞋先生和李新英正坐在一起密谈,我坐过去插了几句嘴,皮鞋先生突然想起一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捧过来,非让我看看是什么意思。纸条上写着小半阙《一从花令》:“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阳帘拢。”这里有两个错字:“小桥”应是“小桡”,“斜阳”应作“斜月”,本来后面还有两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这词不算佳妙,在《全宋词》中只能算二三流的作品,创作背景也有点下流,作者是宋代的绯衣秀才张子野,这人很不正经,某日他去勾引一个美貌尼姑,幽会之后回味无穷,一时得意就写了这首词,还雇人广为散发,据说把住持老尼姑气得狂吐鲜血。我问皮鞋先生:“这纸条哪来的?”他说是庙里求来的卦签,我问他求什么,他不好意思了,羞答答地告诉我:“求什么呢?求……咳,就算求爱情吧。”

        皮鞋先生是被他哥哥骗来的,其兄是黑道大侠,其弟也不含糊,在东莞的地下赌场里当过领班,正所谓“难兄难弟”。我长期居停广东,对地下赌场略有听闻,很怀疑他是吹牛,旁敲侧击地盘问了几次,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行家,这家伙说得头头是道:荷官如何培训,赌客如何召集,真不愧是博彩业的资深人士。当了半年领班,赌场被警察端了,他就从博彩业转向传销业,也算是跨界英豪。他本来有个女朋友,加入行业之后很快就吹了,皮鞋先生心有不甘,到处寻访巫婆妖人,也不知跑破了多少双皮鞋,终于在某个庙里求来了这张签,他认定此中藏有宇宙玄奥,可是无人能解,他也舍不得出那两块解卦钱,只好求教于我。

        我当时还没读过这首词,更不了解创作背景,只能胡说八道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说这张签不是什么好签,最多是个“中平”,对吧?皮鞋先生点头:“对,是个‘中下’。”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一句一句地给他讲解:“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这句是说你们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分开了,只能通过电话书信联系。”皮鞋先生又点头:“对,是这么回事。”我接着忽悠:“在中国诗词中,‘黄昏’、‘斜阳’都是萧索意象,不是什么好事,意思呢,就是说你们俩早晚要分手,以后各走各的路,恐怕连面都见不着了。”皮鞋先生大惊:“啊呀,这说得也太准了!”我洋洋得意地叼上一支烟,心想这还用算吗,你一个臭搞传销的,哪个姑娘会跟你谈恋爱?不分手才怪。

        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婚姻还不算厉害,传销才是真正的爱情杀手。只要进了传销窝,就如同进了幽冥地狱,除非把对方也拖进来,否则一定会情断义绝。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再坚贞的爱情也敌不过幽明之隔。

        皮鞋先生被女朋友抛弃了,李新英和小琳的经历也差不多,前者原来有个男友在三亚当水兵,两人谈了几年,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后来她跑来做传销,说的没一句人话,干的没一件人事,水兵同学失望之下就把她甩了。

        小琳的故事更加惨烈,她原来的男友叫张中,小琳到上饶后一直打他的主意,打了无数电话,终于把张中骗到了上饶,这小伙很聪明,一进房间就知道事情不对,拉着小琳就往外走,谁敢阻拦他就对谁发怒,一路大吼大叫,一副不怕死的架势,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小琳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三亚。可这孩子实在不算聪明,在家里待了几天,还是经不起李新英他们的拉拢诱惑,不顾家人劝阻、张中恳求,一个人又溜了回来。

        我看过她的日记,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她时时提到“浑身没径(劲)”、“难受”、“伤心”,估计日子也不太好过。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个人执意要往火坑里跳,也只能由她去了,张中从此跟她断了联系,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一段爱情就此告吹。

        后来我常常劝她和张中复合,她这样回答:“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的心早就被他伤透了。”我说是你伤人在先,你想想,人家千辛万苦把你救回去,你一声不发就跑回来,你说他会怎么想?小琳冷冷回应:“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哼。”说时脸如寒霜,眉宇间隐隐有一股仇恨之意,我看了都有点害怕。

        传销团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业中把他们称作“逃兵”或“懦夫”,这些“懦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沉、沮丧,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愚蠢,只恨别人不支持他,甚至会由此恨上整个社会。而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也经常会进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鲜。

        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下来,疯了似的干行业,两年之后终于上了平台,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念念不忘当年的胯下之辱,一心只想报仇雪恨。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一个妙计:去银行提了五十万,全换成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倒在朋友门口,好大一座钱山!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沉冤得雪,心中豪情激荡,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我给你五十万!说到这里,小琳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我们在这里干行业,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甚至还会有人嘲笑我们,不要紧!成功以后再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反以涌泉相报,这事干得大有古人之风,动机却很难理解:明明是去报仇,怎么反倒成了报恩?这算怎么回事?另外我也不相信他能拿出那么多钱,就算能拿得出,换五十万个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没啥意思的行为艺术,看来英雄果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疯,就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然而仔细一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传销发展一日,这种仇恨教育就会持续一日。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每个幼儿园门口都要加派警力。但愿这只是危言耸听。

        晚饭还是由我主厨,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我的技术大有长进,择菜、洗菜、擀面,干得风生水起,煮出的面片依然美味,可惜新住处不供应大蒜,只有中午剩下的半盆莴苣叶,这东西放了一个下午,颜色深绿发黑,但爽脆不减当时,清香之味犹在,我盛了两大勺拌在面里,菜叶绿,面片白,看着赏心悦目,稀里呼噜地吃了一大盆,然后拍拍肚子,点上一支“雄狮”,这烟太厉害,抽几口就得扶着墙长声咳嗽。很快他们也吃完了,我洗了碗,扫了地,坐在桌前写我的《转网日记》。还没写完,皮鞋先生回来了,带着一股浓浓的地下舞厅的味道:“啊这个,现在开始交际,你,你,你!收拾东西!”

        这次是大规模交际学,罗老汉夫妇、张振山和立华全部搬走,我心中好奇,悄悄问小琳:“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搬走这么多人?”她笑笑揭晓答案:“你不是要当房配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我恍然大悟,点上一支烟刚抽几口,一个中年妇女背着蛇皮袋走了进来,此人脸圆眼小,留着齐耳短发,正是王志森的老婆,我赶紧叫“嫂子”,说了几桩王志森的糗事,她哈哈大笑,很快王志森也来了,一见我就啊呀大叫,丢下手里的脸盆猛扑上来,啪啪拍打我的后背:“太好了,我们兄弟又住到一起了!”我也很高兴,给他递了一支烟,互诉离别之情。不多时又来了两个人,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叫刘建威;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很俏丽,举手投足间风致嫣然,这人叫代娟,好像是“康熙”的女朋友。把一切安顿好,众人环坐桌前,皮鞋先生威严扫视一圈:“啊这个,明天有新人要来,我们现在开个会,把一切该想的都想到,不要到时出错。”说着一指王志森的鼻子:“你,介绍一下新人的基本情况!”

        这叫“会前会”,也不知哪个蠢货想出来的狗屁名字,主要议题就是商量怎样对付新人,这是团伙中的头等大事,为确保新人上当,组织上煞费心机,我们体系不算规范,可也自有其不传之秘,最重要的就是人员安排,每个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英勇之士:首先要有个领导,皮鞋先生是之;其次还要有个“引导人”,李新英是之;还要有个好厨子,刘建威是之;除此之外,新人房间里一定要有一两个薄有姿色、能说会道的小姑娘,如果来的是个女的,那就安排两个帅小伙,其作用一半是出卖色相,一半是活跃气氛,这角色由小琳扮演;俏丽的代娟不住这里,可她常常接待新人,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所以临时调来列席会议,这姑娘说话很有特点,尤其喜欢说“嗯哼”,这声音很古怪,我怎么学都学不会:“嗯”字发自口腔,“哼”字发自鼻孔,两字之间还要有一个或几个曼妙的转折,听来煞是妩媚,我想旧小说里常说的“嘤咛之声”就该是这意思,所以一直在心里叫她“嘤咛小姐”;我的角色叫“房配”,就是个跑龙套的,台词不多,动作任务倒不少,要端茶倒水、洗碗扫地,遇到尴尬场面还要及时救场,皮鞋先生这样教育我:“嘿,当房配可是门大学问,少说话,多观察,我保证你能学到东西!”

        新人是王志森的小舅子,市场表上这么写的:年龄:三十九岁;民族:汉族;学历:初中毕业;冒险精神:低;投资意识:低;发财欲望:有;兴趣爱好:无;忌讳:没什么忌讳……我们轮流观看,嘴里不时发出啧啧之声,就像在饭馆里传阅菜单。王嫂先发言,介绍了一下他兄弟的基本情况,谈到兴趣爱好时只有一句话:“我这个兄弟吧,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干活。”王志森插话:“对!闲不住,不是干这个,就是弄那个,哎呀,老实!”

        “会前会”没有固定议程,与会者可以随意发言,常常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嘻嘻哈哈地鬼混了半个钟头,皮鞋先生严肃起来:“时间不早了,说正经的,啊这个,我先宣布一些注意事项,第一是心态,接待新人嘛,啊这个,心态一定要放松,要自信,要有平常心!”我赶紧记下,皮鞋先生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强调纪律,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房间卫生要搞好、脸盆水杯要放整齐、毛巾不能乱挂,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挂到铁丝上;房间有几个人就摆几个人的生活用品,多出来的必须收好,防止新人见了起疑,“啊这个,尤其是文字资料,《业务洽谈》啦,《转网笔记》啦,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让新人看到!”说完这些没词了,昂着脖子思考半天,我正等着记呢,没想他突然露齿一笑:“啊没了,就这些,新英,你补充一下。”

        李新英抽抽鼻子站起来,神态极其庄严:“我强调几点:第一,接到新人,一定要记得提醒他给家里打电话,这个我们找(早)就强调过了,一定要寨(在)火车站打,不能到了房间寨(再)打,否着(则),一个电话就可能把你的市场全部破坏掉;第二,到了房间以后,你要跟他说:不好意尸(思),创业阶段,条件比较艰苦,不要介意。这是什么意师(思)呢?礼貌!态度一定要客气,我们都是高树(素)质的商人,一定要体现出我们的树(素)质;第山(三),大家要注意山(三)不谈:不谈公尸(司)、不谈制度、不谈万元收入六位数,还要注意彼耻(此)之间的称呼,前山(三)天只叫名志(字),不能叫这个肿(总)那个肿(总)的,万一新人听见了,说不定就会想,啊,你们公尸(司)枕(怎)么那么多肿(总)啊?”

        众人频频点头,轮到嘤咛小姐发言了,只见她嫣然一笑,轻启朱唇,款摆柳腰,声如黄莺啼谷之脆,色如三月春花之娇,指甲上还生了一根倒刺,她扯了几下没扯掉,时时放在嘴边用牙啃。先讲了几个失败的案例,接着慢悠悠地总结经验:对待新要自然大方,不能冷冰冰地板着一张死人脸,可也不能热情得让人害怕;不能让新人闲着,要主动跟他攀谈,可是也不能没话找话地硬搭讪。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事,悄悄捅了王志森一下:“王哥,你们做的是什么规划?”王志森一拍巴掌:“嘿,我开了个饭店!”我颇感忧虑,说万一你小舅子发现没有饭店,他跟你发脾气怎么办?打你怎么办?王志森豪迈挥手:“他不敢!打我?放心吧,他没这个胆子,还反了他了!”我暗暗咋舌。

        嘤咛小姐被我打断了话头,显得甚是不快,冷着眼等我们说完,撇撇嘴,又讲起了她的成功经验:“俗话说得好,接待无小事,每个细节都要想到,嗯哼,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说到这里问王志森,“新人的生活用品都买好了吧?”王志森回答:“都买好了,被子枕头、牙膏牙刷,全齐了!”嘤咛小姐点点头:“除了细心,还要注意跟进,要随时了解新人的思想动态,遇到异常情况要及时向领导汇报,嗯哼,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只要大家一起商量,嗯哼,什么事情都能解决!另外,还要做到一个察颜观色,他要不高兴,你就要尽量哄他高兴。另外,我强调一点:带新人一定不能发脾气,嗯哼,就算他打你骂你,你也必须,嗯哼,必须忍着,嗯哼!”

        这段话很长,嘤咛之声不绝于耳,包括“第一班工作”怎么出,见到“对面老总”怎么介绍,如果新人对洗脑内容不理解,要怎么给他补课……每一条都讲得很细致:拜见“对面老总”要显得若无其事;讲完课后不能说“谢谢”,免得让新人感觉中了圈套;下楼时一定让新人走前面,“因为有些人脾气不好,说不定,嗯哼嗯哼,他就会从背后打你……”

        可想而知,这些措施必是传销团伙的血泪之谈,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是一个沉甸甸的故事,朋友厮打、兄弟反目,二十年无人理会的历史,不知道这帮家伙摧毁了多少家庭、多少亲情。

        会议越开越热烈,众人踊跃发言,小琳强调的是细节,说地要扫净,菜要炒好,还要照顾到新人的口味,如果他喜欢吃辣的,那就多放辣椒;如果他喜欢吃酸的,那就多加陈醋。还没讲完,皮鞋先生噗地吐了个烟圈:“啊这个,我再补充两点,第一,新人来后,谁都别去动他的东西,更不准翻他的行李;第二,你们两个,”他指指王志森两口子,“这段时间勤快一点,行业干的就是一个精神面貌,啊这个,你们早上早起一点,家务活多干一点,嗯,也让他看看,你们到这之后有多大的变化!”李新英插话:“对了,还有一条坠(最)重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们俩千万不能志(自)勾,千万不能志(自)己跟他谈行业,要谈就让我和刘肿(总)跟他谈,这条一定要记住!”王嫂连连点头,肯定觉得成功在望,嘴都笑歪了。我暗叹一声,心想这可是你的亲兄弟,你串通外人算计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算计得这么高兴?良心何在?

        众人发言完毕,皮鞋先生丢给我一支烟:“哥,你有什么看法,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我心想为虎作伥的事可不能干,支支吾吾地推托,小琳不高兴了:“郝哥你这就不对了,你有那么多社会经验,怎么会没想法呢?说!”我只好敷衍几句,说第一,态度很重要,接待新人时应该不卑不亢;第二,尽量投其所好,他喜欢听的就多说,不喜欢听的就少说或者不说。这番话全是拾人牙慧,可中间用了几个成语,他们都觉得大有道理,啪啪地鼓掌,皮鞋先生表扬我:“哥,你说得真好!”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心想坏了,这家伙不是要写进团伙的教科书里吧,那可真叫流毒无穷。

        “会前会”开完了,接下来就要交钱,按团伙惯例,谁骗来的新人,谁就要负责前三天的开销,王志森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十块的,坐在那里手足无措,还是皮鞋先生大方,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啪地拍在桌上:“这一百块我先借给你,你改天取了再还我!”王志森诚惶诚恐地收下,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我心里一酸,低着头走进卧室。

        床上放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书本,这也是传销团伙的制度:每天睡前都要把文字资料集中收起,第二天再统一发放,其原因不太清楚,估计是怕泄密。我看看四周无人,赶紧把我的《业务洽谈》和《转网日记》取了出来,四顾无处可藏,只能裹在一堆脏衣服里。还没收好,皮鞋先生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惊,把那堆脏衣服统统塞进一个纸袋,然后搓着手跟他抱怨:“衣服都没得换了,全是脏的。”他皱着眉头教训我:“哥,不是我说你,这儿不是你家!能洗就自己洗,你说你还好意思找别人帮你?”我无地自容,低头忏悔半天,乖乖地走出去干我的老本行:洗地拖地、煮醋消毒,干得十分卖力,表情也很逼真,小琳笑着竖起大拇指:“郝哥,你真能干,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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