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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少了一味药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九六一年,汉娜?阿伦特到耶路撒冷旁听了一场审判,受审者是著名的“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战”时屠杀犹太人的主要负责人,经他签署命令而屠杀了超过五百万人。汉娜?阿伦特目睹了审判的全过程,发现艾希曼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狰狞恶棍,也不是特别聪明或在某方面独具才能,他极其平庸,既浅薄又无趣,正如阿伦特的辩护词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是“极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这称为“平庸之恶”。

        平庸之为恶,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熟读康德,自称“一生都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断,宁愿放弃良知与邪恶同行。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见惯了罪恶,就会对罪恶麻木不仁。杀第一个人时,他也许会胆战心寒,夜不能寐;杀到第一百个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还有些许愧疚;等杀到一万、一百万人,杀人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走路、睡觉和呼吸,人命在他眼里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义。后来艾希曼为自己辩护,说他并不仇恨犹太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机器的开动者,只是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齿轮,却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罪孽:五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与艾希曼相比,那些洗过脑的传销者连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愿意做出判断,而传销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们更麻木,也更糊涂,打电话骗人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提携亲友;给人洗脑时,他们以为在帮助伙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们也觉得自己心怀善意,就像父母对孩子动用必要的惩罚,“他现在想不通,过段时间就想通了,我要给他机会,这都是为了他好。”他们从不以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种圣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在为国出力。后来我在上饶的派出所里和小琳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直强调一句话:“我没觉得我在做坏事,我没做坏事!”

        我把这称为“昏聩之恶”,如果艾希曼是罪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传销者就是这机器运转时喷出的黑烟,他们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烧书的红卫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着人群冲冲冲,犯下大恶却不自知,就如同身在梦中。

        当某种罪行以光明的谎言煽动人群,那些缺乏常识、头脑昏聩、对“善”极度迟钝的人就会汹涌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热,一切集体暴行都出自于此。当人群变得狂热,人性就会悄悄溜走,其后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严重。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出现,白莲教如此,义和团如此,传销也是如此。

        听完“四条出路”,小琳又提起申购的事,李新鹏也在旁边帮腔,叨叨论述着黄金点的八大好处,我心想交三千八还行,三万六千八想都别想,我辛辛苦苦写字赚几个钱,哪能都便宜了你们这帮骗子?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还是原来的理由:“做黄金点没问题,可你得跟我说清楚,那三千八究竟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说不清楚我肯定不交。”此题无解,他们俩都有点沮丧,走到步行街,小琳又问:“那你决定了没有?是不是要交钱办申购?”我把球踢回去:“你帮我拿主意吧,只要你说交,我马上就去银行取钱。”她好像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一再推诿,说这事不能由别人做主,一定我自己决定。

        这就有意思了,我去上饶时带了一张两万多元的银行卡,此刻拿出来拍得啪啪直响,一副百万富翁不差钱的架势:“不就区区三千八嘛,小事!只要你发话,我马上就去取钱!”她还是不肯松口,一直跟我传球,可怎么都不肯踢出那决定性的一脚。快到住处了,我作势要去银行,小琳忽然泄了气:“郝哥,算了吧,先别取了,改天再说。”

        这也是传销团伙中的惯例:把新人骗来后,一定要说得他心服口服,直到他心甘情愿地乖乖掏钱,交钱时谁都不能干预,更不能替他做主,否则难免酿成未来的祸患。交钱之前要再三确认: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那好,数钱吧!

        其效用不言而喻,就是为了避免将来扯皮。如果某人指责上线骗了他的钱,这位上线大可以如此耍赖:我当时再三跟你确认过了,那是你自己愿意交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但当初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新人刚来,一众吸血鬼吮指狞笑,望着他的荷包频咽口水。他的上线热情洋溢地走向他,紧握着他的双手,坚定而热烈地向他保证:你放心,既然我把你叫来了,就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没错,负责到底,他们只负责把人拖到万丈井底,却绝不肯丢下一根细细的绳子。

        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间,可是谁都没去做饭,全在客厅里坐着,一个个面色凝重,连话都不说一句。我心里纳闷,说怎么还不开饭,你们全坐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都笑,可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我跟嫂子开玩笑都习惯了,笑着问她:“驴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严肃?哪个大人物死了?”她板着脸训我:“别胡说!”我赶紧收起笑脸,讪讪地找地方坐下,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说话,气氛煞是古怪。

        过不多时,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跟众人点头、微笑,一人搬个凳子坐下,还是不说话,像是一群黄泥捏的二百五。我暗暗警惕起来,想不会是我的身份暴露了吧,难道这是要开我的批判会?

        正焦躁时,门又开了,一群人呼啦站起,门外翩翩走进两人,为首的正是王浩,后面还有一个小伙子,我当时还不认识,不过看派头就知道是大人物。此二位气宇不凡,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王浩一摆手:“请坐!”众人纷纷坐下,王浩清清嗓子:“新来的朋友也许会觉得奇怪,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申购仪式。申购是个极其严肃的场合,我先宣布一下纪律……”

        后面还是老一套:“男士不准抽烟,女士不准交头接耳。”仔细想想,传销者的法律实在不够精密,照此规定,男士的权利就是交头接耳,女士更可以叼着根烟袋喷云吐雾。我长出一口气,看着王浩在台上道貌岸然地训话,心下不禁纳闷,想前两天他还住在这里,一起吃,一起笑,感觉挺实在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成道德化身了?难道在传销团伙中当个官有这么大的威力?只要当上就能变成铁面阎罗王,只能瞪眼,不会微笑,只能打官腔,不会说人话?

        王浩是支点老总,平时极重仪表,任何时候都是黑西装、黑皮鞋、红领带,看起来像个饭店跑堂的。他特别喜欢跷二郎腿,一跷就露出雪白的袜子,用时尚达人的话说,这就叫“海鸥男”。这还不算,王总穿西装从来不剪开气儿,衣服也小了一码,前面系上扣子,后面就绷出一个圆滚滚的屁股,走起路来像企鹅在冰层上欢歌舞蹈。有一次我多嘴,说王浩,以后穿西装把开气儿剪开。他不同意:“剪开干什么?我就烦那个呼啦呼啦的!”我还以为他真有独特癖好,没想第二天他就剪开了,呼啦呼啦地像一阵风似地飞来飞去,还指着窗外窃笑:“你看下面那人,穿的那叫什么衣服!”

        笑人者恒被笑之,他嘲笑窗外的人,自有我在背后笑他;我笑他,自然也会有人笑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如果有人自夸成功、自夸豪富,那就不能只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还要看他做什么、与什么人为伍。如果他终日游手好闲,吃的是三毛五,睡的是烂棉絮,穿的是拒绝开气的西装,闲来没事还要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那他一定不是什么大人物,要么他有怪癖,要么他就是个混账搞传销的。

        王总的训话不长,宣布完纪律就直奔主题:“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现在就上来吧。”话音刚落,一个姑娘拉着一个老汉走了过去,那姑娘长得很端正,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婚礼上害羞的新娘,旁边的老汉估计是她父亲,个子不高,满脸皱纹,穿得也很朴素,脚上是一双穿旧了的黄胶鞋。王浩问那老汉:“叔叔,你想好了?”老汉说想好了,王浩又问:“真想好了?”老汉点头:“真想好了。”如是重复三遍,王浩满意了:“那好,数钱吧!”

        那老汉做的肯定是黄金点,三沓整钱,还有一把散钞票,第二位老总先数,数完后交给王浩又数一遍,房里的人都不说话,只听见嚓嚓的数钱声。很快数完了,老汉又俯身填了几张表格,两位老总起身恭贺:“恭喜我们又多了一位事业伙伴!”众人啪啪拍手,老汉蹒跚着坐回原位,表情既兴奋又自豪,一直呵呵地笑。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乌黑的手,忍不住心里一酸,想这双手终日在土里刨,要刨多少年才能刨出那三万六千八百元啊。

        王浩把钱收进皮包,目光巡视一圈:“还有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喊了两遍无人回应,我羞愧地低头,王总似乎也有点失望,语气懒洋洋的:“办了申购你才有机会,行业是个赚钱的行业,也是个短平快的行业,你看准了就应该果断出手,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地拿不定主意,你申购时比别人晚一天,将来上平台就要比别人晚三个月,一个月二十多万,晚三个月少赚多少钱?自己算去吧。”

        房中人齐刷刷地点头,王总从西装上摘下一根线头,拿起来看看又丢下:“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说了,最后再说明一件事:有的朋友也许会问,为什么交了钱却不给发票,连收据都没有一张?我告诉你,行业是非常正规的行业,该有的全都有!不过这收据嘛,现在还不能给你,为什么?因为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要参加交际,你不停地搬来搬去,万一搞丢了怎么办?所以啊,为了安全起见,都由你的支点老总代为保管,你放心,少不了你的,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诚信!”

        那老汉频频点头,脸上还在笑,我憋了一肚子气,心想这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要把人踩到泥里。交了钱不给东西也就算了,连白条都没有一张,不给白条也就算了,还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人,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吹诚信,原谅我说粗话,这算他妈哪门子的诚信?

        办完申购,把两位老总欢送出门,我吵着要吃午饭,嫂子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今天没饭吃,饿着吧。”我还以为她开玩笑,说现在做也来得及啊,她摇头:“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哎呀,你一个大男人,饿一顿又怎么了?”看来是真的了,我撅着嘴一个劲儿地抽烟,抽到一点钟,李新鹏和小琳又带我出门,我是真的饿了,不算早上那半盆清水,已经十九个小时粒米未进,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好在我没有正式加入,生活上还有点优待,小琳也体贴,主动劝我去吃点东西,还特意叮嘱:“别让人看见啊。”

        在一家路边店吃了碗牛肉面,汤鲜味美,别提多好吃了,我招呼小琳和李新鹏同吃,他们都说不饿,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想走又不忍走,嘴巴不停蠕动,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哪是什么不饿,分明是饿极了却不敢吃。我暗暗叹气,想这两人倒有毅力,如果能把这劲头用来考大学,至少也是北大清华,用来养鸡养兔子,也早养成万元户了,买彩票说不定都能赚几百万,可他们偏偏要来干这损人不利己的传销。

        吃完一抹嘴,上楼去拜见“对面老总”。这次见的就是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赫超王总,他的成功经验早在“实话实说”中分享过了,可还是要给我单独来一遍,讲他那些权势熏天的舅舅、他飞鹰走狗的衙内生涯,以及他放弃带鱼批发英勇投身行业的故事,我以前写过一句话,说中世纪的欧洲议员有疝气,是因为听的废话太多。这些废话质地坚硬,极难排出体外,只能郁积到下三路。现在感觉自己也快得疝气了,坐在那里手脚乱扭。王总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几分钟就草草收场,摸着左腮上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春痘直较劲,最后一狠心掐破了,扯出一根长长的人油,王总捏在手里研究片刻,翻手把它粘在桌子下,然后搓着手指头问我:“哥,你到行业这么多天了,还有什么疑惑没有?”

        按照标准洗脑流程,我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最好是能立刻交钱,如果不肯交,那就要走下一个流程,传销团伙称为“提劲”或“加油”,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全是分享成功经验、鼓吹行业前景,两个字以概括之:吹牛。

        那天讲的是行业内各体系的优劣,按王总的说法,在众多的体系之中,只有我们河南分舵才是得了祖师爷的真传,其他体系都是扯淡,干的全是修正主义的罪恶勾当,尤其是令人发指的广西分舵,他们干的那叫什么呀,既不吃三毛五,也不睡烂棉絮,一个劲儿地浮华奢侈,完全背离了国家引进行业的初衷,肯定培养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就算培养出来也是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王八蛋。王总对此十分愤慨,断定国家不会看着他们胡搞下去,只要逮着机会,肯定要狠狠收拾他们,“说实话,吃得好、住得好算什么呀?国家不支持你,你能有什么出息?只要国家说一声打,说实话,你往哪儿跑去?”

        我对这小伙没什么好感,同样是吹牛,人家那位唱衰GDP的张总就吹得天真烂漫,而眼前这位王总只让人感觉世故和庸俗,还有股小镇青年坐井观天的红薯味儿,说两句话就要提起他那些漫山遍野的高档舅舅,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逗逗他:“王总,听你这么介绍,我有个新的想法,感觉……嗯,我更应该去广西干行业。”他一愣:“为什么?”我故作犹豫:“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还有个低血糖的毛病,一顿不吃就会发慌,严重了还可能晕倒,咱们这体系吧,确实不错,可实在是太苦了,我真怕我坚持不下来。”他一下皱起了眉头,我继续装傻:“王总,咱们跟广西那面有没有什么联系?你看能不能把我介绍过去?”

        这下他真急了,比比画画地说了一大通,喷出一股又一股的红薯味儿,说行业有多种形态,可最靠谱的还是我们原教旨的河南干法,不信且看上饶街头,绅士满地,君子乱走,身边睡的全是颜渊子思,洗马桶的都是各地孝廉,成功率更不用说,在二○○四年全行业大评比中,上饶分舵高居第四,得了个奖杯有水桶粗,装米能装好几十斤。广西分舵固然吃得好,可个个都是土匪,我过去之后,保不齐就被他们绑了肉票,到时捆得像个粽子,趴在黑窟窿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不是活该倒霉吗?况且国家还要收拾他们,他当政法委副书记的舅舅可以作证。更兼不能成才,说到这里有点不屑,撇着嘴白我一眼,意思是你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为什么要去当王八蛋呢?

        这堂加油课上得不太愉快,不仅没加上油,把油箱都戳漏了。几个人都有点泄气,王总皱着眉头给我题字:没有比人高的山,没有比脚长的路。那字写得丑极了,与喝高了的螃蟹有的一拼。送我出门时,他依然不死心,跟在我身后喃喃地诋毁广西分舵,我不置可否,故意逗他:“哎呀,听你这么一介绍,我心里有底了,过两天就去广西。”他欲言又止,倚在门框上低头沉思,满脸都是青灰色的懊恼。

        其实我是故意使坏,就想给他找点麻烦。这小伙嚣张得讨厌,“实话实说”时还不让我撒尿,早就跟我结下了深仇,现在终于被我揪住了小辫子,非给他点颜色不可。小琳和李新鹏都很紧张,也不提申购的事了,一路叨叨分解,或吓我以广西之险,或诱我以前途之美,或感我以人情之厚:“相处这么多天,你真就忍心一走了之?”我笑而不语,心想要是我真的跳票而去,这姓王的小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也要被组织上痛批一顿,再多的狠舅舅也帮不上忙。

        小琳和李新鹏一直没吃东西,坚持到五点多,我们慢慢往回走,那时天上下起了雨,又湿又冷,小琳像是撑不住了,脸色煞白,走一步摇晃一下。好容易走回住处,饭已经做好了,一人一小盆面片;中间照例是一大盆芋头,还有蒜,也是定量供应的,一人一瓣,不准多吃。我速度快,几口扒拉光了,看见小琳弯着腰蜷在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吃两口就停一下,满脸都是痛楚之色,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胃疼,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应该是她的经验之谈,在这没人性的行业中,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她早就习惯了。虽然饿出了胃病,但她依然无怨无悔。你知道,这是为了她自己的未来,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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