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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元老的成功

        万历六年六月居正回京以后,这是大功告成的时期了。内阁方面,七月吕调阳致仕,十月马自强病卒,只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三人;四维、时行一切唯唯听命,大权只在居正手中。六部方面,五年十月吏部尚书张瀚免职,王国光继任,六年六月户部尚书殷正茂致仕,张学颜继任;六年六月礼部尚书马自强入阁,潘晟继任;五年十月兵部尚书王崇古致仕,方逢时继任;五年八月刑部尚书刘应节致仕,吴百朋继任;六年五月百朋病卒,严清继任;五年十一月工部尚书郭朝宾致仕,李幼孜继任。都察院方面,五年十月左都御史陈瓒病免,陈炌继任。六部和都察院的首长,除了严清以外,都和居正有私人关系,在这个局面之下,政治方面的发展,当然不会有任何的障碍。

        第一件要实行的,还是清丈的事,这是一件有关当时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五年提议以后,到六年才实行,又因为原案有限三载竣事的规定,清丈的大事,在不慌不忙的状态中继续前进;大家对于实行开始的时间,反而有些茫昧了。居正死后,敬修作《文忠公行实》说起在劳堪为福建巡抚实行度田以后,居正才和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等上疏提议清丈。其实这是错的。清丈固然从福建开始,但是在耿定向的时期,不在劳堪的时期。六年定向为福建巡抚,八年始去,劳堪继任,中间便差了两年。居正曾和定向说起:

        同卷又与定向言及“丈地亩,清浮粮,为闽人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这是万历七年之事。

        到万历九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但是居正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一面叮嘱科臣从缓提劾。他屡次说起:

        万历九年九月,居正抱病,答王宗载书,大致在九月以后,江西全省清丈通完具奏,大致已在十年之初,不及半年,居正即逝世了。居正对于清丈之事,屡称宜及自己在位,做个一了百当,这里流露他对于此事的热心,同时也流露内阁其他诸人对此的缺乏认识。当他把考成法搁置,吩咐科臣不必提参的时候,我们很可看出他对于此事寄与最大的期望。

        孟子说过,“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居正认为“小民实被其惠”,认为“慰主上子惠元元之心”,确是不错,但是这一次的清丈,和弘治十五年的清丈一样,还是一次失败。

        居正对于清丈,曾经发动政治力量,但是结果没有成功,最大的原因,还是当时的官吏,对于政治的认识不够。有的主张只和旧额一样,无须多报;有的看到清丈条例对于田地,有分列上、中、下三等的规定,索性一例填报下田,认为清丈是一种爱民的政策,不当填报上田,以致加重民众的负担。这些官吏在当时都认为是爱民的好官,而居正所得的声名是“掊克”,是“以溢额为功”,再加以嘉靖间计算数字的错误,于是误认弘治十五年清丈只有四百余万顷,万历六年清丈,得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三百万顷的增加,证实居正的掊克。数字的错误,更增加他的罪状。

        其实这一年比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只增加八十一万顷,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清丈的数字,即连后开的云南、贵州在内,尚差一百四十九万顷,这又算什么“掊克”呢?民间的田地,逐年集中到勋爵、官吏和大地主的手里,大地主又倚仗他们的社会地位,对于国家逃避赋税的负担,以致造成国穷民困的现象。居正原有的计划,是要大地主同样尽国民的义务,他自认“于官豪之家,殊多未便,”其故在此。

        假如我们把万历六年清丈的成绩,加以分析,我们更可看出这里没有什么“掊克”的气息。万历六年的数字,比之弘治十五年的数字,在总数上,固然增加了,但是十三省中,增加的只有七省,减少的也有六省;南、北两京直隶二十八府、州之中,增加的只有十六府、州,如故的两州,减少的也有十府、州:可见居正没有“以溢额为功”的成见,否则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决没有这许多敢和居正抵抗的地方长官。其次如福建巡抚耿定向、劳堪,江西巡抚王宗载,算是和居正接近的了,居正对于福建、江西两省的清丈,也显见特别关心,但是这一次清丈的结果,福建从十三万五千余顷,减到十三万四千余顷,江西从四十万二千余顷,减至四十万一千余顷,差额固然是很小,但是差额究竟是差额,证实居正没有“掊克”的存心。至如苏州田土从一十五万五千余顷,减至九万二千余顷;更是很大的差额。

        这次清丈之后,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京府、州,河南和山东三处;全国增加八十一万顷,单这三处,便增加五十一万余顷。弘治十五年,清丈北京十府、州,共计田土二十六万九千余顷,现在是四十九万三千余顷;河南旧系四十一万六千余顷,现在是七十四万一千余顷;山东旧系五十四万二千余顷,现在是六十一万七千余顷。除这三处以外,广东旧系七万二千余顷,现在增至二十五万六千余顷,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在百分比上更加显著。

        广东方面,主要的还是“治安”问题。中央力量加强,地方秩序良好,担负赋税的民众和田土,当然会逐渐增加,事情本来简单。北京、山东、河南,都是畿辅之地,除去建文年间,曾经发生一度的内战,以及长城一带,偶然遭受敌人的破坏以外,从开国以来,始终保持良好的秩序,现在的增加,当然与“治安”无关。那么这是怎样的呢?

        北京、山东、河南都是畿辅,三处的田土,不断地被勋戚、权贵吸收了,一经集中以后,他们提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躲避纳税的义务。居正的政策,是要打击他们的特权,使他们对于国家,有同样的负担。阳武侯便是一个好例。成祖时代,薛禄从征有功封侯,传到万历年间,已是第七代了,除了公田以外,还有自置田土,是否应当纳税,这是一个问题。居正决然地说:

        万历六年清丈,除云南、贵州因系新辟地方本应增加,及陕西、四川和南京所属八府、州所加无多,不待研讨外,其余河南、山东、广东三省,和北京所属八府,共增七十万顷,占去增加额的百分之八十九。居正从政令不易贯彻的广东,夺获担负国税的田土,这一点也许人还了解;但是他从勋贵盘踞的畿辅,夺回担负国税的田土,便引起莫大的物议。他们不说他得罪勋贵,而说他掊克小民;正和他在沙汰生员的时候,一般人不说他整顿学政,而怀疑他得罪圣贤一样。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在一般人民觉悟没有提高的时候,他们对于大地主阶级的危害,认识不够,甚至还会受到大地主阶级的利用。张居正主张清丈,和大地主阶级的利益,直接发生冲突,他在身后,招致不少的诋毁,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居正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居正对于一般的毁誉,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居正抱定“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一次的清丈,无意中代表一个政治上的基本要求,——全国人民,对于国家的义务,要求公允的负担。但是事实上的成绩还是很小,畿辅的田土,比之弘治十五年,固然增加不少,但是比之洪武二十六年的清丈,北平五十八万二千余顷,山东七十二万四千余顷,河南一百四十四万九千余顷,其实只剩百分之六十七。其余的百分之三十三,依然在勋戚权贵手里,居正无如之何。二百年来积累的政治势力,在当时不是片时可以铲除的事物。

        万历六年十二月,命纂宗藩事例。明朝的宗室滋生太繁,成为国家的大害。嘉靖四十四年,纂定《宗藩条例》,对于宗室,大加裁损,减少国家支出,当然是一种补偏救弊的方策。但是减削太甚,立法太严,出乎情理之外的条例,徒然增加执行的困难,于事实无所裨益。居正列举九条未妥的地方,他说:

        万历七年正月诏毁天下书院,自应天府以下,凡六十四处,明朝讲学的风气甚盛,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诸生布衣,到处召集徒众,号称讲学。所讲的最初是圣经贤传,以后转到明心见性,这还是好的;有的成为一哄之市,书院讲学只增加号召徒众的机会;最下的甚至借此敛财,斯文扫地。居正在万历六年就说:“若今之谈学者,则利而已矣,乌足道哉?”这里已经透露他鄙视讲学的意见。次年他又说起:

        同卷居正又有《与友山论学书》自称:“不榖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居正论学,直认本真,这是在阳明学派的空气中所得的认识,但是居正不爱空谈,欲求实际。他说:“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在这个情形之下,居正对于讲学,当然只觉得空言无补,徒资叫嚣。万历七年罢天下书院,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万历六七年间,藏僧锁南坚错致书居正,居正答谢;在对藏交通上,是一件有兴趣的文件。此事的关节,却在俺答。万历六年,俺答纠合青把都一部,大队西行,当时盛传土蛮部下,同时出发,声势浩大。北边顿时感觉紧张。居正一面吩咐宣大总督吴兑劝导俺答,早日回巢,一面吩咐三边总督郜光先,甘肃巡抚侯东莱,妥为布置。俺答到了甘肃境外,遇到瓦剌部下,吃了一个败仗,但是依然直到青海,见过活佛。在这次遇面以后,俺答上书,请求中国代为建寺供佛,御赐名额;同时又代西藏僧人,请求补贡。“补贡”二字,当然只是译文的好看,其实是请求增加对藏贸易额。俾西藏得到需要的资源,时间已经是万历七年了。居正的策略,是在可能的情形下面,酌量许可,但是决不给他要挟的机会。建寺供佛,是可以的,但是朝廷只能资助物料,谈不到代为兴建。居正对于鞑靼的控制,始终不曾疏忽。

        六年十二月,甘肃巡抚侯东莱,差人把锁南坚错的书信寄来了,原书是西藏文,译文如次:

        这封书到达以后,居正具奏,已经是万历七年了。他说:

        疏中又称锁南坚错所致礼物,不敢私受,“仰乞圣明俯赐裁夺,敕下臣愚遵行,庶不孤远夷归向之诚,亦以见人臣不敢自专之义。”随奉圣旨: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锁南坚错即阐化王达赖喇嘛。敬修以阐化王与达赖喇嘛,并为一人,这是观念的混淆,居正本人对于其中的分别,看得清楚。《明史·西域传》记锁南坚错事,又言:“由是中国亦知有活佛,此僧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矣。”大致作者认定锁南坚错即达赖喇嘛,亦知其与阐化王为二人。

        居正虽知锁南坚错非阐化王,但是对于他在宗教上的地位,似乎不很清楚。他所注意的,只是锁南坚错的政治作用。他和侯东莱说:

        这还是六年年底的事,次年,居正又屡次提起此事:

        《明史·鞑靼传》称宾兔为俺答之子:“俺答常远处青山,二子:曰宾兔,居松山,直兰州之北;曰丙兔,居西海,直河州之西;并求互市,多桀骜,俺答谕之,亦渐驯。”俺答诸子,自黄台吉以下,凡有数人:在西边的只有宾兔、丙兔。居正的计划,要俺答把宾兔带到宣大塞外,甘肃便可得到暂时的安宁。总之,对付锁南坚错,无论何如,居正的目光,始终落在鞑靼身上。七年他又说起:

        万历七年二月,神宗发疹。慈圣太后看着病势严重,下令僧侣开坛,设法度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认为做些功德,可以“保祐”皇上早日痊愈,本来是一件可笑的事。居正随即疏称:“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后为福哉?”经过这一度驳回以后,戒坛只有停止。三月初,神宗病体大愈,礼部奉旨择于初九日请皇上视朝。初八日,文书官到内阁,对居正口传圣旨:

        朕明日早朝,切欲与先生一见,奈先生前有旨,不在朝参之列。明日未朝之时,先于平台召见,说与先生知之。

        初九日黎明,居正至文华殿伺候。神宗召见,居正叩头称贺道:“恭惟圣躬康豫,福寿无疆,臣犬马微衷,不胜欣庆。”

        神宗说:“朕久未视朝,国家事多,劳先生费心。”

        “臣久不睹圣颜,朝夕仰念,今蒙特赐召见,下情无任欢忻,但圣体虽安,还宜保重。至于国家事务,臣当尽忠干理,皇上免劳挂怀。”

        “先生忠爱,朕知道了,”神宗说,一面吩咐赐银五十两、彩币六表里、烧割一份、酒饭一桌。

        居正俯伏在下面叩头。

        神宗又说:“先生近前,看朕容色。”

        居正奉命,在晨光熹微的中间,向前挪了几步,又跪下了。神宗握着居正的手,居正这才抬头仰看,见得神宗气色甚好,声调也很清亮,心里不由感觉快乐。

        “朕日进膳四次,每次俱两碗,但不用荤。”神宗告诉他。

        “病后加餐,诚为可喜,但元气初复,亦宜节调,过多恐伤脾胃。”居正说。这位老臣的态度越发严肃了,他郑重地说:“然不但饮食宜节,臣前奏‘疹后最患风寒与房事’,尤望圣明加慎。”

        “今圣母朝夕视朕起居,未尝暂离,”神宗说,“三宫俱未宣召。先生忠爱,朕悉知。”

        殿上又是一度沉寂。

        神宗吩咐道:“十二日经筵,其日讲且待五月初旬行。”居正叩头以后,退出。

        神宗和居正的关系,真是密切。居正是皇上的臣仆,同时也是皇上的监护人。平时对于年轻的朋友和晚辈所不便说的话,居正都说了。“先生忠爱,朕悉知。”这七个字出口的时候,神宗也是十分地感动。君臣间这样深切的情感,谁会想到还有变动的一日!

        万历七年,宫中的用度,又开始增加。本来宫中金花银,按年由户部送进一百万两,自六年起,已经增为一百二十万了,七年以后,神宗又开始需索。居正看到户部尚书张学颜感觉困难,便毅然地把责任负起,疏称:

        万历六年还朝以后,居正在对内对外方面,都有相当的把握。北边的敌人分散了,俺答只是一个降王,替明朝约束鞑靼的部落。东北边也许还有一点问题,但是仗着李成梁的朝气,和辽东十几万大军,一切都有办法。整个的内政,已上轨道,只待清丈完毕,把人民的负担,重新调整。内外的困难已经没有,但是居正的困难,正在不知不觉地加强。问题只在神宗身上。

        做父母的常说:“小的子女好养,大的子女难教。”为什么?小的时候,子女的个性还没有发展,远谈不上独立生存的能力,因此他们听从父母的指挥,驯伏得和羔羊一样,引起父母的怜爱。等到大了以后,他们的个性发展了,他们开始发见自己,在生活上,也许需要父母的维持,但是他们尽有独力生存的能力,为了这一点维持的力量,当然不愿接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家庭之内,父母的意志和子女的意志并存,有时从并存进到对立,甚至从对立进到斗争。假如一家之中,父母的意志不一致,子女又不止一人,小小的家庭,无形中会成为多角形的战场。

        不过亲子之间,究竟有亲子之间的天性,而且经过几千百年以来的礼教,子女或多或少地总觉得在父母面前有屈服的必要。尽管家庭之中,有不断的斗争,但是亲子之间,不一定会决裂,这是一个理由。

        但是居正和神宗的关系,究竟不是亲子的关系。在十岁的时候,小小的神宗,对于居正,只看到一位长须玉立的大臣,这是自己的监护人和老师。神宗觉得他可敬,有时不免有点畏惧,但是在大半的时候,居然觉得他可爱。天热了,看见老师在讲书的时候,汗流满面,神宗吩咐太监们替他掌扇;天冷了,看见老师立在文华殿的方砖上,寒气森肃,神宗便吩咐太监们拿毡片把方砖遮上,免得老师受寒。有一次,居正在上直的时候,忽然发寒热,神宗赶忙自己调好椒汤,送给老师。神宗是一个好孩子,待老师真是非常殷勤。

        然而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早熟的环境里,他已经娶了亲,而且不久以后,他便要做父亲。他久已是皇帝,现在更开始发见自己。他有他的意志,这个意志,必然地有和居正的意志斗争的一日。关于这一点,姑且不论,而且因为居正垂死的时候,神宗的意志,还没有达到十分坚强的程度,他们两人,没有经过实际斗争的阶段,所以也可置之不论。但是在神宗发见自己以后,他的意志已经存在,不久以后,逐渐形成和居正对立的地位。这个神宗没有觉到,居正没有觉到,但是两个意志的形成对立,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这是无可讳言的。孝宗有一些柔和,武宗有一些妄诞,但是这一枝中断,皇位落在世宗手里。世宗还是偏执,高傲;中年以后,有些颓废,不过颓废的中间,时常露出高傲的本色。穆宗看到父亲的模范,更加颓废,不过他还有些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的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的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经过几世几年的熏陶,小农的气息养成了。慈圣皇太后把这一股气息带进北京皇宫里面,再把这成斛成石的观念,灌输到神宗的血液里。明朝的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以后传到熹宗、思宗,嗜利的血液,经过几度的冲淡,已经不十分显著,但是国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加上熹宗的昏愦,思宗的操切,明朝的覆亡,成为必然的形势,而一切的祸根,都在神宗好利的时期,已经种下。神宗中年以后,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疏献酒、色、财、气四箴,曾说:

        御史马经纶也曾上疏神宗,直言“陛下好货成癖”。万历三十年的时候,神宗病重,看看死日已近,这才下诏把自己发明的那些剥削人民、无补国用的商税、矿税,一概取消,召首辅沈一贯入宫,亲自把手诏交付他。一贯出宫以后,大臣们一面悲痛皇上的病危,一面也不免庆幸民生的复苏。第二天神宗突然好了,还是舍不得这一大注民财,再派太监们到内阁追还圣旨。大学士方在设法挣扎,太监们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连来二十位,拼命坐索。神宗派司礼太监田义去,田义不肯,神宗从床上爬起来,拿刀子戳上去。内阁里这二十位太监,磕头恳求,额角都磕破了,血流满面,沈一贯无法,只有把圣旨缴进,一切矿税、商税照旧征收,银两不断地向宫中流进,才能满足这位小农的外孙。

        在万历七年的时候,这粒嗜利的种子,虽然没有成长,但已经在那里萌芽。金花银增加了,这是一笔收入。其余的需索,经过张居正、张学颜的谏阻,受到一些挫折。不要紧,神宗的心灵,想到办法了。他吩咐文书官姚秀到内阁传谕拟旨,着户部铸钱,供给内库使用。谁能禁止皇帝使钱呢?明朝的货币制度,本是一言难尽的事。大体讲来,银两是当时的本位硬币,铜钱是辅币,钞是纸币。从洪武以来,新钞不断地增发,纸币和硬币久已脱离联系,成为不换纸币,只有在颁赏的时候,数量激增,成为意外的壮观。铜钱和银两,虽然多少有些本位币和辅币的关系,但是中间并没有固定的兑换率,钱少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提高,钱多了,钱和银两的比率便降低。所以实际上钱和银两的关系,不是辅币和本位币的关系。洪武年间,每钱千文换银一两;到了嘉靖年间,钱太多了,且私铸盛行,形式薄劣,落到六七千文换银一两。在钱法既坏以后,于是通令对于钱的行使,分出等级来;嘉靖钱七百文换银一两,洪武以来诸朝的钱千文换银一两,古钱三千文换银一两,一切滥恶小钱禁止行使。法律虽然有了明文的规定,市场上还是无从整顿。钱法混乱,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偏偏神宗传旨铸钱行使,他看到化费工部的工本,而增加内库的储藏,真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他却没有晓得通货的滥发,只能增加市场的混乱。四月十九日居正上疏道:

        神宗得疏以后,传旨停铸。是月,居正上雝肃殿箴:

        万历七年四五月间,发生两次封爵的问题:一次是皇亲王伟封永年伯,一次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封宁远伯。王伟是王皇后的父亲,神宗的岳父。神宗大婚,授王伟都督同知,现在命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王伟著进封伯爵,吩咐内阁拟旨。神宗连正德二年武宗岳父夏儒封爵,嘉靖二年世宗岳父陈万言封爵的故事,都送来了。居正无从拒绝,他说:“但既有正德以后事例,王伟系中宫至亲,臣等不敢抗违。”但是他也指出:

        他又提到嘉靖八年,世宗曾诏各府、部衙门会议封拜事体的结果,彼时诸臣公疏:

        嘉靖八年奉旨批准。以后嘉靖、隆庆两朝外戚封爵,只能及身为止,不准世袭,便是嘉靖八年会议的结果。现在居正重新提出,对于王伟的封爵,给与应有的限制。直到居正身后,这个限制才行撤销。

        但是居正对于边功,便是另外一个看法。万历六年三月长定堡之捷,固然是一幕闹剧,但是十二月东昌堡之捷,却是一个大胜。这一次泰宁部长速把亥、炒花、连同土蛮、黄台吉、暖兔拱兔、大小委正、卜儿亥、慌忽台等,带领三万余鞑靼武士向辽东东昌堡进攻,前锋一直打到耀州。辽东总兵李成梁一面吩咐诸将各守要害,一面带领兵马,出寨二百余里,直捣圜山,在这一个战役里,一共杀去九名官长,八百四十名武士,虏获一千二百匹战马;其余的鞑靼武士,一齐退却。东边的捷报到了,神宗告谢郊庙,在皇极门大会百官,宣布大捷。

        居正得到捷报以后,和辽东巡抚周咏说起:

        万历七年,居正提议成梁封爵。他说:“成梁屡立战功,忠勇为一时冠,惟有封爵,才可以鼓励将士。”五月,成梁封宁远伯。成梁派家人到居正宅中送礼,居正坚决地拒绝,他说:“你的主人身经百战,封爵是他的本分;我受他的礼物,便是得罪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七年七月,礼科左给事中顾九思,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本来织造是由皇帝派遣内监到江南一带主持的。他们颁发北京带来的样子,要民间如式织作,经费有一部分出于内库,也有一部分出于盐税;但是事实上经过几次周折以后,民间所得有限,皇宫派人定货,只成为意内的需索。恰恰这一年江南水灾,所以苏松督造的太监孙隆,更比应天督造的许坤,容易引起民众的怨苦。在两位给事中上疏,交给工部查复以后,神宗派文书官到内阁传谕道:

        御用袍服紧急,若如部议取回内臣,改属抚、按有司,则织造不精,谁任其责?且见有钱粮,不必加派。先生每拟票来。

        显然神宗拒绝召回内臣。第二天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入宫,行礼以后,居正奏道:

        “近日苏、松等处,水灾重大,据抚、按官奏报,及臣等所闻,百姓困苦流离,朝不谋夕,有群聚劫夺者。地方钱粮,委难措处。且自前年星变时,亲奉明旨停止织造,着孙隆回京。至今尚未完报,是诏令不信,而德泽不宣也。臣等谓宜从该部所请,以彰皇上敬天恤民至意。民惟邦本,愿少加圣心。”

        “朕未尝不爱惜百姓,但彼处织造,不久当完,远不过来春尔。”神宗疲赖地说。

        居正追紧一步说:“皇上德意,臣民无不欣仰,即孙隆在彼,亦能仰体圣心,安静行事。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今彼中织完,十未四、五,物料、钱、粮,尚有未尽征完者,灾地疲民,不堪催督,愿皇上且取回孙隆,其应天被灾稍轻,许坤仍旧可也。”

        居正说话,追紧一步以后,随即放松一步。神宗有了回旋的余地,同时他也提出内库发出银五千两,不完全仰给江南钱粮。他说:“近降去花样,皆御前发出银两,并不加派扰民。此一件还着织完回京,其余则皆停罢可也。”

        三位大学士叩头谢恩,神宗这才把工部复疏交给居正,他说:“先生将去票来。”说过以后,神宗看着三位大学士说:“君臣一体,今有司通不奉行,百姓安得受惠?”

        居正代表内阁说:“诚如圣谕,臣等今日,亦无非推广皇上德意而已。愿皇上重惜民生,保固邦本,则百万生灵,仰戴至仁,实社稷灵长之庆。”

        叩头以后,三位大学士退至内阁拟票,取回孙隆。

        事情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是没有结束。承运库太监孔成上奏,赏赐夷人,缺乏缎匹,请行南京、苏松、浙江等处增织,又将上用袍服等项,并请织造,共该七万三千匹。奉圣旨:“工部知道。”工科都给事中王道成一看,知道情形严重,上疏请求酌减增造缎匹。工科的奏疏发下拟票,居正才晓得从中又起了变化。“皇上为什么又要织造呢?”居正想。他看到现在只有再求酌减。在奏疏中,他提出祖宗朝一岁所造,原有定率;嘉靖年间,才有添织,但是只可偶一为之,说不得是常例。以后他更说道:

        疏上以后,神宗准如所请,但是事实上还是增造,神宗依然得到心理的满足。

        万历七年十月,蓟辽总督梁梦龙得到消息,土蛮带领四万余骑,向辽东进攻,立即告急。东北方的边防,突然紧张起来。本来居正对付鞑靼的政策,是使他们从内部分裂走向对立的局势。俺答通贡,封顺义王,成为明朝的藩属;但是土蛮仍然倔强,屡次要求“贡市”,——其实只是通商,——但是居正认为在土蛮没有屈服以前,谈不到“贡市”。事情成了僵局,土蛮屡次引兵进攻,想用武力强迫中国通商,蓟辽方面的防务,永远不能松懈,其故在此。神宗在居正把辽东警报奏进以后,立刻吩咐内阁拟旨,谕兵部议进剿之策。居正面奏道:

        “九月初间,有北虏俺答部下头目恰台吉,差人于土蛮营中,侦知土蛮欲纠众向辽,讲求贡市,臣即驰语总督梁梦龙,令其再侦底实,多方设备;传示辽东总兵李成梁,巡抚周咏,虏若纠大众至,勿轻与战,但坚壁清野,使之野无所掠,虏气自挫。又使梁梦龙亲率师东行,发劲兵二枝,为辽东声援。令蓟镇总兵戚继光,选精锐,乘间出塞,或捣其巢,或邀其归以挠之。今据报各官具如臣指:梁梦龙已东驻山海,遣参将许汝栗、杨继,出关截杀;戚继光移驻一片石,伺间邀击,辽东收保已毕。虏以十月初二日,至宁前向中所地方,此中地狭人稀,虏众无所掠,势不能久,旦夕必已退遁。今敕本兵姑议驱剿,以后相机别议。且彼中戒备颇严,谅无疏失,伏惟皇上少宽圣怀。”

        在这一大片叙述里,居正把辽东的布置完全说明。

        神宗点头道:“先生费心处置,朕知道了。”

        经过这番布置以后,土蛮的军队退去了;后来土蛮和速把亥同驻红土城,分兵进攻锦州、义州,成梁出塞二百余里,直抵红土城,杀去四百七十余名鞑靼武士,这是所谓红土城之捷。

        万历七年十月,总理河漕都御史潘季驯,漕运侍郎江一麟奏报河工告成。自从六年正月以来,居正把河、漕事务,完全交付吴桂芳,不幸就在正月,桂芳病殁。二月,居正起用潘季驯总理河、漕。四月,季驯疏辞总理河、漕事务,上谕不许。季驯这才放手做事,六月上疏条陈六事:“一曰塞决口以挽正河;二曰筑堤防以杜溃决;三曰复闸坝以防外河;四曰创滚水坝以固堤岸;五曰止浚海工程以免灖费;六曰寝老黄河之议以仍利涉。”

        季驯看清河工全无掣肘之虞,居正也看清唯有季驯才是治河之人,所以拟旨:“治河事宜,既经河、漕诸臣会议停当,著他实行。各该经委分任官员,如有玩愒推诿、虚费财力者,不时拿问参治。”季驯得到这一重保障,八月间弹劾淮安水利道河南佥事杨化隆,淮安府通判王宏化治河无状,上谕杨化隆、王宏化“都著革职,送吏部拟处,毋得概拟复职以致轻纵。”在这些处分后面,看出居正对于季驯的大力支持。但异议还是不断地发生。季驯主张塞崔镇决口,御史林碧潭提议崔镇不当塞;季驯主张筑遥堤,林御史提议遥堤不当筑。异议在居正面前提出了。倘使居正是一个河工专家,也许他可以给一个解决,但是他不是专家,而且工部尚书李幼孜也不是。居正无法,只能把两条提议间接和季驯提出,希望得一个解决。他说:

        居正这一封书,完全是商榷的语气,但是季驯看得很清楚,他认为崔镇决口必须塞,遥堤必当筑。他在条陈六事里,曾经说过:“窃惟河水旁决则正流自微,水势既微则沙淤自积,民生昏垫,运道梗阻,皆由此也。”他又说:“照得堤以防决,堤弗筑则决不已,故堤欲坚,坚则可守而水不能攻,堤欲远,远则有容而水不能溢。累年事筑堤者,既无真土,类多卑薄,已非制矣,且夹河束水,窄狭尤甚,是速之使决耳。”季驯对于河工的经验多了。嘉靖四十四年,隆庆四年,他曾经两次总理河道,现在是第三次了。他感激居正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自己的经验和学识报答国家,但是他也认定自己的主张,没有修正的余地。接到居正去信以后,他重新再说一番。这一来果然把居正折服了。居正说:

        林碧潭的提议推翻了,居正一切听从季驯的主张。后人称居正为偏执,倘使认识居正对于河工的处理,也许不至认为偏执吧!经过这一度论定以后,季驯对于工事,着着进展,万历七年秋后,大功完成,季驯致函居正,推功当轴。居正复书道:

        季驯于河工告成以后,上疏神宗,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最后他说起:

        臣等乃思欲疏下流,先固上源,欲遏旁支,先防正道,遂决意塞决以挽其趋,筑遥堤以防其决,筑减水坝以杀其势而保其堤。一岁之间,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禾黍颇登,国计无阻,而民生亦有赖矣。盖筑塞似为阻水,而不知力不专则沙不刷,阻之者乃所以疏之也:合流者似为益水,而不知力不弘则沙不涤,益之者乃所以杀之也。旁溢则水散而浅,返正则水束而深:水行沙面,则见其高;水行河底,则见其卑;此既治之后,与未治之先,光景大相悬绝也。每岁修防不失,即此便为永图,借水攻沙,以水治水,臣等愚昧之见,如此而已。至于复闸坝,严启闭,疏浚扬河之浅,亦皆寻绎先臣陈瑄故业,原无奇谋秘策,骇人观听者。偶幸成功,殊非人力。实皆仰赖我皇上仁孝格天,中和建极,诚敬潜孚而祇灵助顺,恩威并运而黎献倾心;念转输乃足国之资,轸昏垫切儆予之虑,宵旰靡皇,丝纶屡饬:其始也,并河、漕以一事权,假便宜以任展布,故臣等得效刍荛之言;其既也,逮偷惰以警冥顽,折淆言以定国是,故臣等得尽胼胝之力:俯从改折之议,国计与民困咸纾,特颁赏赉之仁,臣工与夫役竞劝;致兹无兢之功,遂成一岁之内。今两河蒸黎,歌帝德而祝圣寿者,且洋溢乎寰宇矣,臣等何敢贪天功以为己力哉!

        季驯上疏以后,工科给事中尹瑾奉命踏勘。万历八年二月,勘毕奏报,降旨加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季驯对于居正的感激,真是彻底,直到居正身后,全家被祸的时候,他还冒着神宗盛怒,上疏请求降恩有释,终于季驯也得到革职为民的处分。这是季驯党庇居正吗?不是。他认识,倘使在万历六七年间,没有居正的支持,他便没有完成河工、报效国家的机会。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居正的父亲逝世,到万历七年十二月,已经二十七个月了。神宗询问吏部,居正何时服满;吏部复称扣至万历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期满。明代,亲丧守制二十七个月,自闻讣日起算,不计闰月。居正九月二十五日闻讣,所以扣至是日期满。十二月二十三日,神宗派文书官孙斌捧手谕到居正私宅,内称:

        居正复疏中言:“臣敢不益摅丹悃,仰答隆施!倘筋力之未疲,远道宁忘于驱策;如发肤之可效,微生何爱于捐糜?”一切指明这是他那“以其身为荐蓐,使人寝处其上”的志愿。

        二十五日早朝以后,居正到文华殿,听候召见。他叩头谢恩以后,跪奏道:“臣前奉钦依,在京守制,服满朝见。”

        “先生全忠尽孝,万古留名。”神宗说。

        居正重新叩头道:“臣蒙皇上天恩,委曲体悉,故得以少尽臣子之情,不胜感戴。”谢恩已毕,居正又叩头道:“昨蒙圣恩,特降手敕,恩赉殊常,尤不胜感戴。”两度叩谢以后,居正奏称:“昨奉敕谕,着臣以后照旧朝参,臣即当钦遵。但年前数日,尚在三年之内,余哀未忘,仍望皇上俯容,再宽数日,免令朝参陪论,候元旦庆贺后,照旧朝参供职。”

        神宗计算年前只剩几天,因此吩咐道:“先生元旦出来也罢。”居正叩头遵旨。

        神宗吩咐内监道:“与先生酒饭吃。”居正叩头道谢。

        居正又奏道:“臣在制中,屡荷两宫圣母慈恩,赐赉稠叠。今服满,欲诣各宫门外,叩头称谢,未敢擅便,请旨。”

        神宗说:“是。着张宏引进。”

        居正跟随太监张宏先到慈庆宫外叩头。仁圣皇太后遣内监传旨道:“先生忠、孝两全了,宜益尽心辅佐。”仁圣太后赐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

        张宏再领居正到慈宁宫。张宏进去,居正在外面叩头。慈圣皇太后是神宗生母,因此说话更觉亲切。她着张宏传旨:“皇帝冲年,凡事多赖先生辅佐,天下太平。今服制已满,忠、孝都全了,宜益尽心处置国事。”慈圣太后吩咐张宏管待居正三杯酒,另外特赐膳九品、金执壶一把、金台盏一副、金镶牙箸一双、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荤素食八盒、甜食四盒、酒十瓶。

        万历六年大婚,群臣一概加恩,居正因守制未预,至是吏部题请加恩。神宗降谕,加太傅,岁加禄米一百石,原荫武职伊男,升一级世袭。居正再疏辞免恩命,最后神宗准如所请,完成居正功成不居的志愿。在再辞恩命疏中,居正提起神宗在日讲时候的谈话: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子、孙便了。

        他接受武荫进级的恩赉,但仍辞太傅加禄。他说:

        万历八年正月,吏部因居正任一品官,已满九年,例应考满加恩,居正具疏力辞,更提出万历五年在京守制的心境,他说:

        经过居正尽情剖白以后,神宗传旨道:

        万历八年二月,神宗亲耕耤田;三月奉两宫皇太后至天寿山谒陵。居正认定现在是归政的时期了,在扈从谒陵回京以后,随即上疏乞休。他说:

        居正归政乞休,本来是一种谋定而动的办法,但是完全出于神宗和其他诸臣的意料,大众都有些茫然。神宗立即下旨慰留:

        居正奉旨以后,再上第二疏。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往内阁办事了,疏中备言:

        但是神宗坚持不许,圣旨说:

        除由内阁拟旨,著鸿胪寺官传谕以外,神宗另颁龙笺手敕,著司礼监太监孙秀,文书房官邱得用,捧到居正私宅。神宗说:

        慈圣太后和神宗的谕旨来了,鸿胪寺官、司礼太监、文书房官都在那里奉旨催促供职。在君臣大义的标准下面,居正没有徘徊的余地。他只有提出扈驾山陵,触冒风寒,和近闻三弟居易讣音,感伤致病的理由,请求给假数日,容其调理,少可以后,即行供职。这一次神宗俞允了,数日以后,居正仍回内阁办事。

        居正书牍中,屡次提到归政乞休的故事。他说:

        贾春宇名应元,时为大同巡抚,大致和居正关系不深,因此居正对他的话有些闪烁。王之诰、徐阶、李春芳和居正关系较深,这几封信,值得仔细寻味。尤其王之诰是居正的亲家,所以说话更切实。

        从居正以上,高拱、徐阶、严嵩、夏言,凡是当过国家大权的,最后都支付了最大的代价。有的被杀,有的儿子被杀;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杀的危险。这一个传统太危险了,时时给居正以威胁。万历五年,居正没有去位,实际也不免有些惧祸的意思。他说:“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知道这一个时期实际政治情形的人,一定明白居正不是乱说。从五年到八年,居正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然而居正的危险也更加扩大。一切的危险都发生在神宗身上。

        明朝的政治情形,有一点和前后不同的地方,便是没有摄政的制度。英宗九岁即位,世宗十六岁即位,神宗十岁即位,嘉宗十六岁即位,都没有摄政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在这一群皇帝中间,世宗最能干,即位不久,大权随即到手;嘉宗是一个白痴,大权始终旁落;英宗、神宗即位时的年龄更小,当然谈不到亲政。英宗初期的杨士奇、杨荣、杨溥,和神宗初期的高拱、张居正,名为内阁大学士,其实是摄政大臣,这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三杨始终维持一个合作的局面。高拱、张居正当穆宗在位的时候,在最后的阶段里,已经不能并存,神宗即位以后,居正利用政治机会,撇开高拱,成为实际的独裁者,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史实。以后居正逐渐巩固既得的政权,内而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居正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居正的指挥。在神宗尚幼的时候,这个正和《古文尚书·伊训篇》所说的“百官总已以听冢宰”,《伪孔传》“伊尹刮百官,以三公摄冢宰”相合。但是现在神宗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时期。居正当国,便等于神宗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在这一个情态之下,居正头脑糊涂一点,便可以做王莽;气魄大一点,也可以做曹操。但是居正不是王莽、曹操,而且在那个提倡忠孝的环境之下,也不容许王莽、曹操的产生。居正以忠孝自负,而忠孝自负的主张,又和专权当国的现实,不能融洽,心理遂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

        矛盾的心理,惧祸的心理,最后驱使居正走上归政乞休的路线。以威福奉还主上,也许神宗不至于不容自己优游林下吧!他甚至说不敢决计从此一去不返,只要稍许休息,日后在必要的时机,仍然“朝闻命而夕就道,效死疆场,亦所弗避”。这是委婉的说法,只想神宗给他一个脱身的机会。居正不是没有机权的人,但是这一次的乞休,确是出于至诚。摄政的皇帝做过八九年,明代开国以来,四个在位的皇帝,时期都没有这样长,居正还不应当满足吗?对内对外,整个的国家上了轨道,自己去位以后,内阁里面张四维、申时行,都是自己引进的人,谅意不至于反噬。江陵的家产虽然不大,但是总算富厚了,那里有五十几岁的老妻,有儿子,还有最近新添的三四个孙子,门庭以内,充满快乐的空气,为什么不回去?居正又曾说过:“不榖比者抗疏乞归,群情惊惑,不知鄙意固有在也。夫不得决去于宅忧之时,而乃乞骸于即吉之后,此岂寻常大臣所为进退者耶?顾此意不敢以告人,而世亦无知我者。兹承华翰,深获我心,但奖借过情,深用为愧耳。”徐中台怎样“深获我心”,我们无从知道,但是从居正和他的关系而论,中台还够不上深谈,居正之言,只是一种机权。假如我们记得居正宅忧之时,神宗年十五岁;乞骸之时,神宗年十八岁:那么我们不难深获居正的用心。

        一切都看在那个小农之女的目光里。是因为她从民间出身,接近大地,所以赋有特殊的智慧,惊人的常识吗?我们不敢说。但是她能了解居正,她对神宗说:“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这是一位随时督责、随时罚跪的母亲,连外祖父武清侯李伟都畏惧她。有一次外祖父做错事,圣母把他召进宫内,切实训诫,何况自己?”神宗又在沉思了。龙笺手敕提到圣母慈谕,实际是把居正摄政的时期,再延长十二年;也就是神宗的失位,再延长十二年。神宗说过:“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这九个字,值得仔细玩味。在虚君政治制度没有确实成立以前,这一种办法,必然会造成皇帝和首辅的决斗。残忍的女人啊!一位毛妃,造成居正和辽王宪的决斗;一位李太后,造成居正和神宗的决斗。这才是人生的不幸。居正自言“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又言“付嘱愈重,早夜兢兢,诚不知死所矣”。这些话都是事实。但是他现在竟没有自全之策。“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尽头竿究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位。

        就在八年三月,居正得到一件大喜的事,他的第三子懋修中了殿试第一人。这一次主考是内阁申时行、侍郎余有丁。在当时的情状下,首辅的儿子当然会高中的,何况懋修在兄弟中,才具较高呢?主考阅卷,拟定懋修第三,进呈御览。神宗看过以后,改为第一。这一科,居正长子敬修也成进士。居正六子中,敬修、嗣修、懋修,至此都成进士,第四子简修,加恩授南镇抚司佥书管事。

        八年闰四月两广总督刘尧诲奏报讨平八寨。两广的吏治,向来是一个问题:吏治不清,地方不安,人民起义,和少数民族的暴动,成为相应而来的事实。八寨在广西桂林、平乐两府,本来是僮人群居的场所。隆庆年间,殷正茂进兵古田的时候,八寨先降,于是并龙哈、咘咳为十寨,立长官司。万历六年,曾经有一次动乱,两广总督凌云翼随即进兵。云翼去职以后,尧诲继任,八寨又来一次动乱。居正和尧诲讨论过几次:

        这都是万历七年的事。第二年八寨敉平,居正谈到两广的情况:

        八年二月,河工勘报完成,潘季驯升工部尚书兼副都御史;这是一个崇衔,其实用不到管事。明朝有添注官,在实缺官以外,临时添设,本来是一种酬劳的意义。但是季驯在河工已久,委实需要休息了,居正想起前任两广总督凌云翼,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只是一个闲曹,决定派云翼总督漕运,以为代潘的地步,同时再调潘代凌,成为潘、凌对调。他分别和两人说起:

        者,亦即以代公,不可不慎也。反复思之,莫如洋山公为宜。此公虚豁洞达,昔在广中,仆妄有指授,渠一一取其意而行之,动有成功,则今日必能因袭旧画,以终公之功,一善也。官尊权重,足以镇压,二善也。留京参赞重任也,朝廷加意河、漕,特遣重臣以行,则在事诸臣,谁不奋厉?三善也。南中道近,闻命即行,不烦候代,则漕事不致妨废,且得数月与公周旋,同心计处,何事不办,四善也。公即旦夕回京,亦不过添注管事,骈枝闰位,何所用之?不如即代洋山,是身不离南中,可以镇异议,属人心,此中八座虚席,一转移间,又无妨于他日之柄用,于公亦有利,五善也。有此五善,虑之已熟,故违部议而请上行之。恐公不达鄙意,敢布腹心。

        居正在政治方面的成绩,逐日进展,但是对于居正不满的呼声,仍然不断。八年三月,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奏匡时五要,请广取士之额,宽驿传之禁,省大辟,缓催科;最后提出言路当开。他说:

        近者台谏习为脂韦以希世取宠,事关军国,卷舌无声,徒摭不急之务,姑塞言责,延及数年,居然高踞卿、贰,夸耀士林矣。然此诸人岂尽奊诟无节,忍负陛下哉?亦有所惩而不敢尔!如往岁傅应祯、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皆以建言远窜,至今与戍卒伍,此中才之士所以内自顾恤,宁自同于寒蝉也。宜特发德音,放还诸人,使天下晓然知圣天子无恶直言之意,则士皆慕意输诚,效忠于陛下矣。

        世卿此疏直指居正,当然引起居正的激怒。因此吏部尚书王国光改世卿为楚府右长史。明代王府官不易升调,一入王府,实际成为禁锢,世卿这一次调任,其实是一个严重的处分。

        八年八月间,刑部侍郎刘一儒致书居正,讨论时政。一儒,夷陵人,是居正的亲家,居正的女儿嫁给一儒之子戡之。在新妇进门的时候,一儒看到妆奁中的珠玉锦缎,盈箱满箧,连忙吩咐另行封锁,一概不许动。一儒当然有他的计算,儿妇谈不到反对。居正在政治上的地位,正在不断亢进,一儒和他说:

        假如居正接受一儒的忠告,定然可以收回大部分的人心,但是居正接受这个忠告,便不是居正了。万历初年的政局,终于留下精明有余、浑厚不足的印象。

        朝廷大政,一切有居正负责,十八岁的神宗,闲得没有事做,四书五经无须再读了,他便慢慢地寻求消遣的方法。皇上所住的是乾清宫,宫里的内监大小不等,管事的称为牌子太监。乾清宫牌子太监孙海、客用,既然负责伺候皇上,他们便逐渐引导神宗寻求娱乐。有时皇上带同太监们,短衣窄袖,一同出宫,嬉游竟日。怕什么?手上带的是刀杖,根本不怕什么意外。一次神宗到西城,正在喝过酒以后,醉眼蒙胧地吩咐小内监唱曲子。也许是小内监撒娇吧,偏不肯唱。这是欺君之罪,还了得!皇上有的是刀子,哗喇一声,刀子出鞘,吓得小内监直抖,旁边的人求情,经过使劲鞭挞以后,这才平了神宗之怒,但是到底还把小内监的头发割下,实行割发代首的故事。真有趣,整个的人生都戏剧化了。神宗仍在兵杖簇拥的中间,带醉回到乾清宫。

        神宗酒醒以后,冯保久已奏明慈圣太后了。慈宁宫的太监正在催促神宗前去。没奈何,去吧!慈圣太后看见神宗,喝声跪下。神宗长跪在那里,听圣母的训导。慈圣太后把神宗的过失,一五一十地数说一番。神宗无从辩护,眼泪簌簌地落下,最后他只有请求慈圣太后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慈圣这才吩咐神宗捡出一本书来。重行长跪以后,皇帝打开书本一看,正是《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他读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眼泪从眼眶里直流,想不到一晚的狂欢,得到这样严重的后果。

        现在的霍光是张居正。但是居正恳请慈圣太后准予神宗改过,他提出这只是一时的糊涂,究竟和昌邑王不同。慈圣太后意转以后,才吩咐居正代神宗下罪己手诏,一份给太监们,一份给内阁。罪己的语句,着实委屈神宗,但是不是这样,挽回不了圣母的盛怒。居正竟写下了。

        居正和冯保商议以后,觉得孙海、客用处分嫌轻,立即上疏再求加重,充做净军,神宗当然照准。其次冯保提出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应得之罪,其他内监一概责令自陈,切实整顿。这次居正上疏,在神宗和居正的关系上,留下重大的影响:

        神宗得疏以后,御批“览卿所奏,具见忠爱,依拟行”。同时孙德秀、温泰、周海奉旨降三级,私家闲住,永不叙用,其司礼监及管事牌子等都着自陈。

        这一次是一个小小的斗争。在这个斗争里,神宗在一边,李太后、冯保、张居正在一边。斗争的结果,神宗失败了,罪己手诏,只能增加失败者的惭愤,成为日后报复的张本。冯保利用自陈的机会,在宫廷内可以逐渐排斥异己。居正直言干涉皇上宫壸起居等事,权限非常扩大,久已超越大学士票拟谕旨的本分。一切的政局,正在转变的当中,直到万历十年居正死后,再来一次清算。

        居正《请清汰近习疏》的精神,完全是诸葛亮《出师表》的再现。居正的标准人物是伊尹、周公、诸葛亮。他当国十年的成绩,也处处模拟三人,但是居正忘去了神宗不是太甲、成王、后主。关于太甲、成王的故事,因为古史方面的问题纠缠太多,姑不置论。后主的个性,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是一个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但是他知道自己平庸,一切都听诸葛亮指挥。诸葛亮死了,他秉承诸葛亮的遗言,用蒋琬、费祎、姜维。他没有主张,因此他也不作主张。蜀汉以全未开发的一隅之地,和中原抗衡四十年,委实不能说不是后主知人善任的成绩。神宗是另外一个形态的人物。神宗聪明,有主张,有决断,但是同时也是颓废,好利,不知上进。居正当国的时候,国势蒸蒸日上,但是居正殁后,神宗不能再用第一流的人物,申时行的才具,不是没有,但是在那个环境之下,只能优柔便辟,采取明哲保身的途径。后来明朝亡国之祸,其实都在神宗时代撒下种子。居正把神宗当后主看,这是居正认识的错误。我们把诸葛瞻的任用,和张敬修的自杀相比而论,便会知道认识错误,真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神宗罪己手诏既下以后,居正意识到他的放荡,完全是闲极无聊的结果,所以利用反省的时机,请求敷陈谟烈。他说:

        先该臣等面奏,皇上春秋鼎盛,宜省览章奏,讲究治理,于字书、小学,不必求工,以后日讲,请暂免进字,容臣等将诸司题奏,紧要事情,至御前讲解,面请裁决。伏奉谕旨,臣等钦遵举行外,但数月以来,应奏事件,与日讲之期,多不相值,或系常行细务,又不敢烦渎圣聪,即恭侍讲读,须臾而毕,拱默而退,不得供奉燕闲,从容陈说,虽欲竭悃款之愚,效献替之益,其道无繇,非臣等面请奏事之初意也。顷奉圣谕,责臣等以尽心辅导,臣等夙夜思惟,图所以仰承德意,启沃圣心者,窃以为远稽古训,不若近事之可征,上嘉先王,不如家法之易守。昔伊尹、周公,矢漠作诰,撮其大指,不过两言:曰“明言烈祖之成德”,曰“觐扬文武之光烈”而已。唐宪宗读竦慕不能终卷,宋仁宗命侍臣读《三朝宝训》及《祖宗圣政录》:前史书之,皆为盛事,良以羹墙如见,自不忘继志之事,耳目既真,又足为持循之地,守成业而致圣治,莫要于此。仰惟我二祖开创洪业,列圣纂绍丕图,奎章睿谟,则载之宝训,神功骏烈,则纪之实录,其意义精深,规模宏远,枢机周慎,品式详明,足以迈三五之登闳,垂万亿之统绪,此正近事之可征,家法之易守者也。夫皇上所践者祖宗之宝位,所临者祖宗之臣民,所抚驭者祖宗之舆图,所凭藉者祖宗之威德,则今日之保泰持盈,兴化致理,岂必他有所慕,称上古久远之事哉?惟在皇上监于成宪,能自得师而已矣。

        居正吩咐翰林院诸臣,就列朝宝训、实录,撰为《谟训类编》。共分四十款,排日进讲。他的心理还是隆庆六年十二月进《帝鉴图说》的心理。疏中又言“但使工夫接续,时日从容,自可以开发聪明,亦因以练习政事。伏望皇上留神听览,黾勉力行,视训录之在前,如祖宗之在上,念念警惕,事事率由,且诵法有常,缉熙无间,即燕息深宫之日,犹出御讲幄之时,则圣德愈进于高明,圣治益跻于光大,而臣等区区芹曝之忠,亦庶几少效万分之一矣”。

        万历九年正月初五日,神宗在文华殿斋宿,这一天大风来了,黄尘蔽天,神宗吩咐文书官和居正说:“今日风气不祥,恐有边事,与先生说,可申饬边臣,加意警备。”居正听到以后,立刻传谕边镇,准备应付。

        一直到现在,北方的边事还时时萦绕君臣的怀抱。比较松一点的是河套。在那里的鞑靼已经衰弱,正如居正在万历八年和三边总督郜光先所说的“精兵健马,消耗过半,东借助于顺义不获,西修怨于瓦剌不能,其衰弱无能为之状亦见矣”。

        最成为威胁的是土蛮。土蛮向东可以进攻辽东,向南可以进攻蓟州,所以双方都时时在警戒的当中。辽东的李成梁,和土蛮交战几次,在战事方面有相当的把握。蓟州的戚继光,正以威名太大,土蛮远去,因此没有立功的机会。万历八年秋间,传闻土蛮南下,居正连忙去信说起:

        鞑靼诸部之中,势力最大的当然是俺答。自从俺答封为顺义王以后,实际上成为朝廷的附庸,接受朝廷的命令,约束部下。但是俺答对于部下,时时感觉不易驾驭。俺答的长子黄台吉,便是一个不易驾驭的人。大致是万历八年吧,黄台吉看见土蛮出兵虏掠,羡慕得了不得。他坦白地和父亲说,自己准备向朝廷开战。

        “宣大是我买卖地方,汝不可胡做,别处我亦不管。”俺答说。除黄台吉外,其次是青台吉。他是老把都的儿子,俺答的侄儿。青台吉和土蛮取得联络,因此在北边成为威胁,居正对他,永远不能放心。

        在俺答精力充沛的时候,当然他可以统治一切,但是现在俺答病了,黄台吉、青台吉这两位同堂兄弟,益发不受约束。居正还忧虑到俺答身后,部下分裂,固然不易统制,倘使完全为土蛮吸收,更成为朝廷的大害。八年、九年之间,来往于居正胸中的便是这许多问题。在书牍中一一可指。

        之请,亦必不能成,虏势穷蹙可见矣。顺义一故,变态百出,顾吾所以应之何如?此事当劳公经画,然拓土开疆,安边服远,亦在于此。今宜事事设备,预为之图,以待其变可也。

        以上都是万历九年正月以前的事。经过正月初五神宗传诏警戒以后,各边巡视更加吃紧,郑洛在边界上获到黄台吉部众,居正立即和郑洛说:

        青台吉对于中国表示服从,但是其弟满五大仍和土蛮勾结,土蛮入犯辽东的队伍中,时时有青台吉的部属。因此居正对青台吉,不能放心,但是他主张交付俺答,增加俺答的责任,便是增加朝廷的威信。居正和张佳胤屡次说过:

        、高山西于贡市时,得些消息,走报于我,即夙儆该镇,预为之备,故虏虽众,而在我无失。比者宁前虏原不多,而在我反有损折,此其豫与不豫相远矣。近得郑公书,只云青酋部众东犯之事,未审虚的。此言过矣!夫虏犬羊也,能保其不变乎?蓟镇属夷,岁岁入贡,亦岁岁作贼,辽人不能归咎于蓟镇,岂能责望于宣大乎?夷情多变,推在随宜审处之耳。

        九年正月,推行一条编法,同时下令裁减诸司冗官,及各省司、府、州、县官凡一百六十余员。居正在大政方面,还是着着不懈地进行。同时期里,神宗的心绪,也似乎安定下来了。居正奏请用翰林官更番侍直,他说:

        这是一篇很平常的奏疏,但是在这篇奏疏里,透出居正那番希望神宗亲贤臣、远小人的忠恳。

        九年春间,重新提出外戚恩荫的问题。万历七年,神宗后父王伟封永年伯,居正提出嘉靖八年会议的结果,指明只能“以荣终身”,当时神宗没有注意。现在神宗派文书房官邱得用传谕内阁,将王伟弟王俊、男王栋、加恩授职,居正随即拟定奏复。邱得用又来了,口传圣谕道:“正德年间,皇亲夏助等,俱授锦衣卫指挥等官世袭,今何止授千户,又无世袭字样?”这是诘问,也有一些不满。居正很灵敏地把王俊的官阶提高,但是拒绝给予世袭字样。他说:“仰惟皇上笃眷中宫,加恩外戚,此乃情理之至,臣等敢不仰承。”但是他随即指出理由,使神宗不能不接受。居正说:

        这又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四月十八日,他更直接揭出神宗的浪费,语气甚至波及慈圣太后。

        十八日文华殿日讲官讲毕以后,神宗退到后殿。居正进来,先讲《谟训类编》,把列朝圣训实录讲过以后,随即进呈南京给事中传作舟的奏疏。

        “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等府,连被灾伤,民多乏食,徐、宿之间,至以树皮充饥,或相聚为盗,大有可忧。”居正说。

        神宗问道:“淮、凤频年告灾,何也?”

        淮是淮安府,凤是凤阳府,是现在江苏、安徽两省淮河流域的地方。居正说:“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即如训录中所载,元末之乱,亦起于此。今当大破常格,急发赈济以安之。臣等拟令户部议处,动支各该州、县库银仓谷。不足,则南京见贮银米,尽有赢余,可以协济。民惟邦本,愿特加圣心。”

        神宗慨然道:“依先生每议处。”

        “皇上天性至仁,爱民如子。”居正说,“臣等每奏灾伤,皇上即恻然闵念,凡请蠲请赈,未尝不慨然赐允,而臣等愚陋,亦仰体圣衷,无日不以忧民为心,安民为事,四方奏乞蠲贷,拟旨允行者无月无之。”居正对于外省的不能奉公尽责,忧国忧民,非常愤激,他不断地指摘道:“而在外诸司,往往营私背公,剥民罔上,非惟不体皇上子惠困穷之德意,且不知臣等所以仰赞皇上之愚忠,殊可恨也!且人臣居官食禄者,皆有代君养民之责,故虞舜咨十有二牧,‘牧’者养也。今有司坐视民虞,痛痒不相关,如作舟疏云‘报灾’则曰‘不敢报’,此何不敢报之有!又云‘请赈’则曰‘不敢请’,此何不敢请之有!不过推调支吾,归怨君上,何尝有忧民之心?即如积谷一事,屡奉旨申饬,竟成虚文。彼皆有自理赃赎,未尝佐公家之急,则将焉往?臣等不胜愤懑,窃以为此辈若遇圣祖,不知当以何法!”

        神宗说:“有司为民害者,当著实重处。”

        居正看到神宗怒形于色,当即说道:“今后有犯者,当如圣谕。”于是他又从容说:“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今大江南北,荒歉如此,河南又有风灾,畿辅之地,雨泽愆期,二麦将槁,将来议蠲议赈,势不容已,赋税所入,必不能如往年,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如宫中一切用度,及服御之类,可减者减之,赏赉可裁者裁之。至如施舍一节,尤当禁止,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

        “然,”神宗说,“今宫中用度,皆从节省,赏赐亦照常例,无所增加。”

        “皇上所谓常例者,”居正说,“亦近年相沿,如今年暂行,明年即据为例,非祖宗旧例也。臣不暇远引,如嘉靖中,世宗皇帝用度最为浩繁,然内库银两,尚有余积,隆庆初年冬,余库尚余百余万。今每岁金花银百二十万,每按季预进,随取随用,常称缺乏。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乎?臣等职在辅导,为国家长久之虑,不敢不尽言,惟皇上留神省察。”

        居正这一次议论,从救灾到节用,论点不断地转移。但是不能节用,便谈不到盈余,没有盈余,当然说不上救灾,前后自有一贯的道理。在节用方面,居正指出两点,他希望节省服御赏赉,同时他也希望禁止施舍。神宗撇开禁止施舍一面,只谈服御赏赉,居正便从这一方面,和神宗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神宗说这是旧例;居正说这只是神宗自己的旧例,不是祖宗的旧例。他证实神宗的挥霍,最后告以:“有限之财安能当无穷之费?”但是关于施舍方面,神宗避免讨论,居正也不追问。为什么?因为这是慈圣太后之事,其实与神宗无涉。

        慈圣太后究竟是一个婆婆。穆宗在位的时候,她就想起要做一些功德,福国裕民。万历元年,慈圣太后和神宗说,要建涿州胡良河、巨马河两条大桥。神宗对居正讲了,居正说道:

        “时绌举赢,古人所戒:皇上即位之初,一切更当与民休息,建桥太劳民,且费巨,诚恐有司亦不能办。奈何?”

        “圣母自己出钱募工,一钱不取于官,一夫不取于民。”神宗说。

        “好极。”居正叩头说。

        慈圣太后发内帑五万两,由工部派员监工,万历二年正月两桥成功,共费七万余两。桥工完成,慈圣太后又要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据说是东岳大帝之女,更有些荒诞。太后的主张提出以后,工部尚书朱衡和工科给事中请求停工,无效。户科给事中赵参鲁疏言:“南北被寇,流害生民,兴役濬河,鬻及妻子,陛下发帑治桥建庙,已五万有奇,苟移赈贫民,植福当更大。”参鲁的话,还是无效。

        自此以后,万历二年建承恩寺、海会寺,三年修东岳庙,四年建慈寿寺,五年建万寿寺:在这些功德方面,慈圣太后一步没有放松,但是居正也处处提出民生的困苦。他说:

        万历八九年间,慈圣太后又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施舍方面,还是不断进行,居正所说“与其惠缁黄之流,以求福利,孰若宽恤百姓,全活亿兆之命,其功德为尤大乎”?正是赵参鲁的主张。

        万历九年五月,居正奏请尽卖民间种马,他的目的,当然还是解决当时民间的痛苦。本来明朝的马政,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制度。除了御马监、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马寺养马以外,还有民间孳牧,也属太仆寺管辖。从洪武年间到弘治六年,经过几度的立法,民间养马的额数确定了,种马由国家分发,草料由民间供给,孳生驹数也有法定的限额。在明初刍牧地广的时候,养马没有什么困难,以后耕地扩大,牧地缩小,养马便成为一种苛政,慢慢地走上买马纳马的路线。买马是向鞑靼买马以供军用,遇到朝廷和鞑靼发生战事的时候,这是一个全不可恃的来源:纳马是捐马授职的制度,正德、嘉靖年间,军事紧急的时候,都曾行过,当然也不是办法。隆庆二年,太常少卿武金主张尽卖种马,当时兵部议定养、卖各半,种马只剩六万余匹。到了万历九年,居正因为贡市已成,边马可用,这才决定尽卖种马的办法,解除民间养马的困苦。但是在苑马没有切实整顿以前,废止民间养马,从国防的立场看,不能不算是可虑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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