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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

        底特律的秋天非常短暂,像是一眨眼的工夫,树秃了,城市的颜色也像被吸收殆尽,留下的是荒芜的水泥森林。头顶上的天空是惨白色的,初雪飘落。我们摇起车窗,取出冬衣。城市的失业率在飙升。很多人再也无法负担房屋按揭。有些人选择了打包出走,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家,留给银行,留给那些弱肉强食者。这还只是十一月初。一个漫长的冬季就在眼前。

        感恩节前的一个周二,我去了兄弟守护会,想亲眼看看他们帮助无家可归者的计划实行得如何。对亨利牧师,我还是无法做到完全放心。他的教会在每一个方面都和别家不同——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大先生”的话在我心中回响。他告诫过我:你可以完全相信你自己的信仰的真实性,同时又接受别人有别人的信仰。

        此外,还有那整个关于社区的概念——底特律是我的城市。所以我决定要做尝试。我帮助亨利购买了蓝色的防水布盖在屋顶漏水的地方,这样至少教堂里面不会被水淹。翻修屋顶是个大得多的工程,建筑商估算说需要大约八万美元才能动工。

        “哇!”亨利听到这个估算的数字后发出了一声惊叹。他的教会已经好多年没有接触过如此大笔的资金了。我很为他难堪。要拿出这个数目来,需要有对这个教会更有信心的慈善机构出面。我目前只能做到给一张防水布——也就是一个初步的尝试,这对我而言就已经够了。

        我下了汽车,寒风打在脸上,冰凉彻骨。因为有了帮助无家可归者的项目,教堂边出现了很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流浪者。有几个人在抽烟。我注意到有个体型瘦小的男子抱着个小孩,等走近了,我才发现这个戴着滑雪帽的人其实是个妇女。我为她把门打开,她在我之前先走了进去。孩子趴在她的肩头。

        走进教堂,我听到了很大的动静,好像是很多小型引擎在工作,还听到了叫喊声。我站在可以俯瞰整个体育馆的天桥走道上。下面放满了折叠桌,大概有八十个左右无家可归的男男女女围坐在桌子旁。他们穿着破旧的外套和连帽衫。只有少数几个有棉外套。有一个人穿着底特律狮子队的夹克。

        人群中站着亨利。他穿着蓝色的圆领长袖衫和一件厚重的外套。他在桌子中间穿行,身体的分量不时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他喊道。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众人跟着他喊。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他又喊。

        “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众人也跟着他喊。

        “因为上帝爱我!”

        “因为上帝爱我!”

        有几个人鼓起了掌。亨利吁出一口气,点点头。一个又一个,很多无家可归者站了起来,围成一个圈,互相拉起手。众人开始一起祈祷。

        然后,好像是出于一种默契,围成一圈的人站成一条直线,朝厨房走去,那里有热乎乎的食品等着他们。

        我拉了拉外套。感觉教堂里出奇地冷。

        “晚上好,米奇先生。”

        我抬头看到了卡斯,就是那个独腿的教会长老。他和我打招呼的腔调——“你好,米奇先生”——让我感觉他好像要脱帽行礼似的。他坐在走道上,拿着一个笔记本夹。他叫我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轻快的调调,我听说他几年前因糖尿病和心脏手术后的并发症而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嗨,卡斯。

        “牧师就在里面。”

        亨利抬头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在卡斯的注目下,我朝亨利也挥了挥手。

        “你什么时候听我讲讲我的故事,米奇先生?”

        你也有故事要讲吗?

        “我的故事,你非常有必要听。”

        听你的口气,好像要讲好几天呢。

        他笑了。“不会,不会。但你真的应该听一听。很重要。”

        好的,卡斯。让我们想办法安排一下。

        这个回答好像让他颇为满意。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我又哆嗦了一下,把外套拉得更紧一些。

        这里可真冷啊,我说。

        “他们把暖气给关了。”

        谁?

        “煤气公司。”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没有付账呗,我想。”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们要几乎嚷着才能听到彼此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

        “鼓风机。”

        他指几台看起来像是黄色风向袋的机器说。机器开着,吹出暖风,吹向那些排队领取咖喱和玉米面包的无家可归者们。

        他们真的把你们的暖气给关了?我问。

        “是啊。”

        但冬天就要来了。

        “那倒是真的。来这里的人很快就会更多了,”卡斯低下头,看着排队的人群说。

        三十分钟后,亨利和我哆哆嗦嗦在他办公室凑着一台取暖机坐下。有人进来,端给我们放着玉米面包的纸盘子。

        怎么回事?我问。

        亨利叹了口气。“我们欠了煤气公司三万七千美元。”

        什么?

        “我知道我们拖欠了一些账单,但都是小数目。我们总是想办法付账的。不料这个秋天,冷得特别快。有礼拜和圣经研习会的时候,我们就把暖气打开。但是我们没有想到屋顶的那个洞……”

        把暖气都给吸走了?

        “往上,往外,都飘走了。机器就不停地工作……”

        但产生的热气继续从屋顶漏走,都不见了。

        他点点头。“都不见了。说得一点没错。”

        那现在你怎么办呢?

        “哦,我们还有鼓风机。我们会尽量把这里弄得暖和些让大家睡得着。他们一开始把电也给切了。我打电话求他们,多少留点活路给我们。”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美国,在二十一世纪,居然还有一个教堂,冬季没有供暖。

        那你怎么用信仰来解释这事情呢?我问。

        “我一直在问耶稣这个问题。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像《申命记》第二十八章里所说的,“你在城里必受诅咒,在田间也必受诅咒”,若不听从神的话?’”

        那耶稣是怎么回答你的呢?

        “我还在祈祷。我说,‘上帝啊,我们需要见你。’”

        他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你给我们的帮助是那么重要,米奇。我们的人需要看到一丝希望。上星期下雨的时候,雨水哗啦啦灌到了教堂里;这个星期又下雨了,我们安然无恙。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征兆。”

        我打了个哆嗦。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征兆。特别不想在一个基督堂里成为一个征兆。那不过是些防水布。蓝色的塑料薄膜。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当然。

        贩毒的时候,你能够赚多少钱?

        他举起一只手在头颈后搓了搓。“老兄,你知道吗,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吧,我赚了大概有五百万的样子吧?”

        但现在你连煤气的钱都付不起?

        “是呀,”他说,语气一下子低沉了下去,“煤气都给掐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他是否想念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单单是提起这茬已经非常残忍了。

        稍后,在清理完盘子、折叠好桌椅之后,卡斯开始照着纸板夹上的名单点名:“艾佛瑞特!”……“迪麦卡斯!”……一个接着一个,那些流浪汉们一一站出来,领取一张薄薄的人造革床垫和一张羊毛毯子。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间隔几尺,铺好过夜的垫子。有些人随身带着装个人物品的塑料垃圾袋,有些人则除了身上的衣物之外一无所有。房间里冰寒彻骨,卡斯的声音在体育馆的上空回荡。大多数人保持着沉默,好像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开始直面眼前这残酷的事实:没有家,没有床,没有妻子和孩子的道别。

        只有鼓风机在聒噪着。

        一小时之后,卡斯结束了他的工作。他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厅。体育馆里的灯光调暗了。人都躺下去睡觉了。

        “记着,下次来,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卡斯说。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我把手插进口袋,我的手臂和身躯都在发抖。我无法想象这些人在如此寒冷中如何能够睡得着。但他们别无选择,不睡这里,就得睡在屋顶或是被遗弃的车上。

        我要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把一个笔记本忘在了亨利的办公室里。我走上楼梯,但他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上了。我又走下来。

        出来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体育馆。我听见持续不断的鼓风机的嗡嗡声,朦朦胧胧看到那些裹着毯子躺下的人,有些人一动不动,有些人翻来覆去。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境,当时浮起的一个想法是,所有这些毯子下躺着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男人,每一个大男人都曾经是小孩子,每一个小孩子都曾经在他们妈妈的怀抱里,但现在,怀抱他们的只有这冰冷的体育馆地板,仿佛沦落到了世界的尽头。

        我不禁又想到——就算他们过去的作为“不顺从”,如亨利所说——难道此情此景不会让上帝伤心吗?

        出来的路上我还看到一个身影。那是一个高大、孤单的身影。亨利牧师会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看护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直到守夜的人来上班。然后,他会穿上大外套,从边门离开,走回家。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我渴望赶紧回到自己温暖的床上。我推开门,外面开始下雪了,打在了我的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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