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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修饰的十个故事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

        喀赛尼亚·佐洛托娃,大学生,二十二岁

        不想和我一起来。她还劝我说:‘妈妈,有谁真的需要我们?他们只是需要知道我们的感觉;听我们说些话,并不是需要我们本身,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紧张不安,没聊多一会儿就起身想走:“我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回忆这些太痛苦了。”不过,她又开始说起来,我都没办法打断她。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沉默不语。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她。一方面我只能说:“不要激动,平静一下。”另一方面,我又很想让她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2004年2月6日,在莫斯科河畔线地铁上,“汽车制造厂”和“巴维列茨”两站之间发生恐怖事件。地铁爆炸造成三十九人死亡,一百二十二人受伤入院。

        我一次次在痛苦中徘徊,无法解脱。痛苦中包含了一切,有忧郁也有快乐。有时我相信。痛苦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是隐藏的联系。但是另一次,我却在绝望中想,这是无可逾越的鸿沟。

        经过两个小时的交谈,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几段话:

        成为牺牲品——这是极大的侮辱,简直就是耻辱,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它毕竟发生了,面对面地发生了。我无时无刻不想流泪。我经常是一个人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哭。有一次,一个陌生男人对我说:“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哭呢?”首先,美貌从没对我的生活有帮助;其次,我觉得这种漂亮的容颜是对我的一种背叛,与我的内心太不一致。

        我们有两个女儿,喀秋莎和达莎。我们生活不富裕,但带她们去了很多博物馆和剧院,读了很多书。姑娘们小的时候,爸爸给她们讲了许多童话故事。我们想把她们从贫穷的生活里拯救出来,我以为艺术可以帮助我们,但是并没有……

        在我们家附近,有一个独居的老女人,经常去教堂。有一天,她叫住我,我以为她很有同情心,但她竟对我恶狠狠地说:“想一想,为什么你和你的孩子们会这样子?”她凭什么……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我想她会后悔这么说的,她会后悔的……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我没有背叛过任何人。我只堕过两次胎,这是我的两次罪孽,我知道……所以力所能及的时候,我经常帮助路边的乞丐,还在冬天给小鸟喂食……

        第二次,她们一起来了——母亲和女儿。

        也许有人认为他们是英雄?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他们死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幸福,以为自己会上天堂。他们不怕死。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只有:“已经安装了对涉嫌恐怖分子的照相探测仪。”他们老是说,我们就是目标,没有人向他们解释过,我女儿其实并不是目标,她有一个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母亲,还有个她爱得不得了的儿子。难道能够去杀一个被爱的人吗?在我看来这是加倍的罪行。你们可以去打仗,可以进山里去,在战场上开枪射击对方,但为什么对我开战?为什么对我女儿开战?他们杀死和平生活中的我们……我都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的想法。

        我有时候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

        我以前很喜欢莫斯科地铁。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铁,就像博物馆一样!爆炸发生后,我还看到人们怎样手拉手走进地铁。时间久了,恐惧感就减弱了……现在我不敢出门进城,否则血压会立即升高。车上会检查任何可疑的乘客,在工作中我们也只是在谈恐怖事件。主啊,我们这是怎么了?在站台上,我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她有一头黑头发,还有黑眼睛——不是俄罗斯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民族,车臣人?奥塞梯人?我站在那里,不时看看婴儿车,车里有孩子吗?里面是不是有别的东西?因为要和这女人进同一个车厢,我的心情很不好。我想:“不,还是让她先走,我坐下一班地铁吧。”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对我说:“为什么您总看着婴儿车?”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就是说,您也和我一样。”

        ……我看到一个身子缩成一团的可怜女孩,这就是我的喀秋莎。为什么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和我们在一起?不,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枕头上有血……“喀秋莎!我的喀秋莎!”她没有听见我叫她。她头上戴了一顶小帽子,不想让我看见,不想让我害怕。我的好女儿!她一直梦想成为一个儿科医生,但现在她听不到了,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而现在,她的小脸……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又黏又稠的东西蒙住了我,我的意识分解成了碎片。我挪不动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是他们把我拉出了房间。医生训斥我:“把你自己控制住了,否则我们就不让你来看她了。”我控制住了自己……又回到病房,她不看我,眼睛看着别处,好像不认识我。但是她流露出受伤动物的眼神,这眼神让我无法忍受,几乎不能活下去。现在,她总是把这种眼神藏起来,好像给自己披上保护层,但这一切都已经深深烙在她身体里。她总是留在那个没有我们的地方。

        整个科室全都是这样的姑娘,就像在车厢里一样,她们都这样躺着……很多是大学生、中学生……我想,所有妈妈一定都出来了,所有母亲一定都和自己孩子在一起,我们这样的人有好几千。现在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乎我的女儿,只有家人,只有我们家里人需要她。人们都在倾听……人们都在同情,但他们感觉不到疼!没有痛苦!

        喀秋莎从医院回来后,没有任何感觉地躺在床上。达莎守在旁边,她请了假在家。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爸爸没有喊叫,也没有惊恐,他有心脏病。我们如同身处地狱。我又问:这是为了什么?我一辈子都期望着女儿们好好读书,希望她们相信,善良终将战胜邪恶。但生活和书上写的不同。从大海深处都能听到母亲的祈祷吗?不对!我是个叛徒,我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保护她们了,而她们还希望我能。如果我的爱能够保护到她们,她们就不会遭到任何苦难,不会遇到任何失望。

        第一次手术,第二次手术……一共做了三次手术!喀秋莎的一只耳朵渐渐能听到声音了,手指也能活动了。我们生活在生与死之间,深知社会不公,又相信会有奇迹。虽然我是一名护士,但我对死亡了解得非常少。我多次看到过它,它经常从我身边经过。我要给人打点滴,听脉搏……每个人都认为医务人员比其他人对死亡领悟得更多,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医院有一个病理解剖专家,他已经退休了。有次他还问我:“什么是死亡?”以前的生活已经变成空白,我现在只记得喀秋莎一个人,记得所有细节: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勇敢,爱玩,从来不害怕大狗,她希望永远都是夏天。记得有一天她回家告诉我们,她考上了医学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没有送礼,没有找补习教师。但我们掏不出学费供她上医学院,我们这个家庭承受不起。我想起来就在恐怖袭击发生前的一两天,她拿来一张旧报纸读给我听,一旦在地铁里发生某种极端情况,必须这么做、那么做,到底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它是个安全须知。事件发生时,直到失去意识,喀秋莎都还记得那篇文章。那个早晨是这样,她拿出一双刚修好的靴子,穿上大衣后想穿上靴子,但怎么都穿不上。“妈妈,我可以穿你的靴子吗?”“拿去吧。”我们穿同样尺码的靴子。我这颗母亲的心居然什么暗示都没有给我,我本来是能够把她留在家里的……在此之前,我还梦见了几颗很亮的星星,是一个星座。但是我却没有警觉……这是我的错,我后悔死了……

        ……如果医院允许,我会彻夜待在医院,做所有人的妈妈。有人哭倒在楼梯上……有人需要拥抱,有人需要陪着坐坐。一个从彼尔姆来的女孩哭个不停,她的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另一个姑娘的一只脚被炸碎了……女孩子的脚是最珍贵的!自己孩子的脚是最宝贵的!我这样说,谁又能指责我?

        恐怖袭击发生后的几天,报纸上写了很多,还有电视采访报道。喀秋莎看到她的照片被登出来,她把这份报纸扔掉了……

        ……我不太记得了……我不要记住那些!我不要!()

        ……地底下的一切更加可怕。现在我总是随身携带一个手电筒,放在包里。

        ……我听不到哭泣或尖叫声。一片沉默。所有人躺成一堆……不,不是害怕……然后,他们开始蠕动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那里应该还有化学品,在燃烧。我还找到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有我的学习笔记和钱包……当时惊呆了……被震聋了,但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谢廖沙!谢廖沙!”谢廖沙没有回答……有几个人仍然坐在车里,已经不是活人的自然姿势了。还有一个男人就像蚯蚓一样挂在那儿,我害怕朝那边看。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救命啊!救命啊!”呼救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个人在前面,像梦游一般,缓慢地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所有人都超过了我和他。

        ……两个女孩朝我跑过来,额头上黏着布片。不知怎的,我觉得冷得可怕。有人送来小凳子,我坐下来。我看到他们在向乘客索要皮带和领带,用来绑扎伤口止血。地铁站女值班员在电话上对着什么人大叫:“你们想要什么?这里的人们从隧道出来,都快死了,上到站台,快死了……”您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们?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妈妈。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淡忘了,继续看电视,听歌,出去喝咖啡……

        我生长在苏联时代,最苏联的时代。我是苏联人,而现在是新俄罗斯……我对它还弄不明白。我不能说哪个更糟糕,是现在,还是苏共的历史?我的思维就是刻板的苏联模式,我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活了半辈子,这都印在我的身心里了,去不掉了。我是不是想甩掉它?不知道。虽然当时的生活很糟糕,但现在的生活则是很可怕。一早起来就各自奔波:我们去上班,女儿们去学习,整天互相打听:“你在那里怎么样?你回家要多少钱?坐什么车?”晚上全家团聚是我唯一放松的时间,至少是个喘息的机会。我害怕一切,经常发抖。女儿们都责备我说:你看你,妈妈,总是一惊一乍的……我其实很正常,但我需要这个安全屏障,这个外壳就是我的家。我很早就没有了爸爸,也许,这就是我如此易受伤害的原因,我的脆弱超过了爸爸爱我的程度。我爸爸参加过战争,两次在坦克里被烧伤……整个战争他都参加了,活了下来,回到家里却被打死了。在一个门洞里。

        我上学时念的都是苏联的教科书,和现在学的完全不一样。你们只要比较一下……关于俄罗斯的第一批“恐怖分子”,在我们的书里他们都被写为英雄烈士。像是索菲亚·彼得罗夫斯卡娅、基巴斯契夫……他们是为了人民,为了神圣事业而牺牲的。他们向沙皇投掷炸弹。这些年轻人往往是贵族出身,生在上流社会家庭……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今天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呢?在历史课上,读到伟大卫国战争时,老师给我们讲述白俄罗斯女游击队员埃琳娜·马扎尼克的功绩,她在占领白俄罗斯的德国纳粹最高领导人库伯的床上安放炸弹,炸死了库伯和他怀孕的妻子。而隔壁的房间里就是库伯幼小的孩子们……斯大林亲自将“金星”奖章授予埃琳娜·马扎尼克。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还经常在中学和英模报告会上回忆自己的功勋。但是无论是老师,还是其他人,谁都没有告诉过我们,当时隔着墙还睡着孩子们,而埃琳娜·马扎尼克就是这些孩子的保姆……战争结束后,一些有良心的人都羞于回忆起他们在战争中不得不做的事情。我的爸爸就很痛苦……

        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引爆自杀炸弹的男孩来自车臣。人们从他的父母那里得知,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托尔斯泰。他在战争中长大,在轰炸和炮击中长大,曾亲眼看到自己的表兄弟被打死。十四岁那年,他逃进山里投奔了哈塔卜。他就是想复仇。据说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男孩,心地善良,热心肠……人们还常常取笑他:哈哈,真是个小傻瓜……他学成了一个神枪手,也学会了投掷手榴弹。他妈妈找到了他,把他带回村里,希望他读完高中,毕业后做一个泥瓦工。但一年之后,他再次消失在山里。他们又教会了他爆破,然后他来到了莫斯科……如果他是为了钱而杀人,那一切都不难理解,但他不是为了钱。这个男孩可以投身于坦克之下,也可以炸毁一家妇产医院……

        我是谁?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虽然我们努力生活。我们去爱,我们忍受苦难,但没人对我们感兴趣,书中也不会写到我们。普罗大众,数不清的人。从没有人问过我的生活怎么样,所以我才想跟您说说。“妈妈,要把自己的心情藏起来。”我的女儿们这样说,她们一直在教育我。年轻人生活在一个更残酷的世界,比生活在苏联的世界还要难。我感觉,生活似乎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别处,在其他的地方。市面上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我不去高端商场,因为我很紧张:连那里的警卫看我的眼神也是鄙视的,因为我穿的衣服是露天市场买来的,是中国制造的日用必需品。我去乘地铁时总是怕得要死,那些比较富裕的人都不坐地铁。地铁是穷人乘坐的,不是所有人都坐。我们国家又出现了王公贵族和农奴民众。我已经忘了泡咖啡馆的感觉,我买不起咖啡。看戏已经是一种奢侈,以前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次首演的。真是屈辱……我很懊丧……我们无法进入这个新世界,生活得平淡单调。丈夫从图书馆借书,用大口袋背回来,这是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我们仍然还可以在莫斯科老城区游荡,去我们喜欢的那些地方——亚基曼卡、中国城、瓦尔瓦尔卡。这是我们的铠甲,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增加铠甲。我们过去学的都是……像马克思所说:“资本就是盗窃。”我同意他的话。

        我懂得爱情……我总是觉得:一个人有没有爱,和谁相爱,是最直观的联系,不需要语言。我现在还常常想起第一任丈夫……我爱他吗?爱。爱得深吗?疯狂地爱。那年我二十岁,有好多梦想。我们和他漂亮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她还总是嫉妒我:“你这么漂亮,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她经常把我老公给我的鲜花拿到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我理解她了,可能是直到现在,当我如此深爱我自己的女儿时,当我自己与孩子有了如此密切的关系时,我才理解了我的婆婆。一位心理医生劝我:“您对孩子过度溺爱了,不能这样子去爱的。”但是我的爱都是正常的爱,就是爱!我的生活是我的,没有人了解其中的配方……我丈夫也爱我,但他有一个哲学:不可能只和一个女人度过一生,必须认识别的女人。我想了很多,哭了很久,最后放他走了,自己带着小喀秋莎生活。第二任丈夫,他就像我的哥哥。我倒是一直梦想有个大哥哥。但是我不知所措。当他向我求婚时,我都不知道怎样和他一起生活。为了生孩子,家里就应该有爱情的气息。他把喀秋莎和我带到他家去生活:“我们试一下吧。不喜欢的话,我送你们回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相处得很顺利。爱都是不同的:有的很疯狂,有的就像友谊,就像一个友好联盟。我很高兴这样想,因为我丈夫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哪怕我穿不起绫罗绸缎……

        我又生了小达莎……我们从来没和孩子们分开过,夏天我们总是一起去卡卢加区村里的奶奶家。那里有河,有草甸和森林。我祖母烘烤的樱桃馅饼,孩子们现在都还记得。我们从没有去过海边,这是我们的梦想。众所周知,诚实的工作是不能赚到大钱的:我是一名护士,我丈夫是放射线设备研究所的研究员。但是女儿们知道我们爱她们。

        许多人盲目赞美改革,大家都对改革抱有期待。但是我爱戈尔巴乔夫并不是因为这一点。我还记得我们在住院部的一段对话:“社会主义结束了,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坏的社会主义终结,好的社会主义到来。”我们一边读报纸,一边等待着……不久,丈夫失去了工作,他们研究所关门了。失业者像海潮一样,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先出现了小摊位,然后有了大超市,里面应有尽有,就像童话世界一样,可是我们买不起。走进去又走出来。孩子生病时,我只能买两个苹果,一个橘子。这怎么能对付下去呢?如果现在就这么凑合,以后怎么办?我在超市收银台排队时,看到前面一个男人的购物车里有菠萝、香蕉……这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所以今天的人们都很累。苏联时期从来没有求过上帝,可是如今在俄罗斯生活了。我的生活梦一个都没有实现……

        当女儿去另一个房间时,她小声跟我讲。

        多少年了?恐怖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不,时间比这还长。我的秘密是……我觉得我无法和丈夫躺在一张床上,不能忍受丈夫的手触碰我。这些年来,我丈夫和我没有发生过关系,我既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他试图说服我:“你要放松些。”我的女友,她知道这一切,她也不理解我:“你很棒啊,你很性感。照照镜子吧,看你多么漂亮,一头秀发……”我的头发是天生的,我都忘记了自己的美丽。当一个人溺水时,全身都泡在水中,而我就是这样,全身都是痛苦。就好像我排斥自己的身体,只剩了灵魂……

        ……满地都是死人,他们口袋里的手机还响个不停,没人走过去接听。

        ……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孩坐在地板上,一个小伙子给了她一块巧克力。

        我的上衣没有烧毁,但它被烤化了。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快躺在担架上。”我挣扎着:“我自己能起来,我自己上救护车。”她冲着我尖叫起来:“躺下!”在车上,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在急诊室了。

        ……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和一个男生是朋友,我们甚至……他送给过我一枚小戒指。我和他讲过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并不相关,但我们分手了。我对此无法释怀,可是我明白了,不需要任何启示。他们要炸死你,你活了下来,就变得更加脆弱。你身上已经有了受害人的标志,我不希望自己身上有这种标志。

        我的妈妈喜欢去剧场,有时她会设法买到便宜的戏票。“喀秋莎,我们去看戏吧。”我拒绝了,她就和爸爸一起去。对我来说,剧场不再有吸引力了……

        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偏偏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都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能够躲起来。这种想法无法立即打消……

        这个年轻的死士,还有其他人,他们下山走向了我们:“他们是怎样杀我们的,你们看不到。那就让我们试着做给你们看看。”

        我在想……我希望记住那些幸福时刻吗?必须记住。我一生中的幸福只有一次,就是孩子们小时候……

        门铃响了,喀秋莎的朋友们来了,我请他们坐在厨房。我母亲曾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招待客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年轻人不再谈论政治,现在又开始聊了。他们在谈论普京:“普京,是斯大林的翻版……”“这太久了……”“对整个国家来说,这就是个屁股垫……”“这是天然气,是石油……”

        另一个话题是:是谁使得斯大林成为斯大林的?是谁的罪过?仅仅需要审判那些杀过人的、拷问和折磨过人的,或者——

        写过告密信的……

        从亲戚家把“人民公敌”的孩子抓走投进孤儿院的……

        运送被捕者的司机……

        拷打之后擦洗地板的女清洁工……

        安排货运列车发送政治犯去北部的铁路负责人……

        剪裁制作劳改营警卫大衣的裁缝,还有为他们补牙齿、拍摄心电图,使他们更好地履行职责的医生们……

        还有,当别人在会议上大声呼喊“让恶棍们像狗一样去死!”的时候,那些保持沉默的人。

        话题从斯大林转到车臣,仍然是老生常谈:那些杀人者和那些轰炸者都是有罪的。可是,那些在工厂制造炸弹和炮弹的人,那些缝制军服的人,那些教士兵开枪的人,那些颁布奖章的人……莫非他们也都有罪吗?我想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喀秋莎,带她远离这些讨论。但她坐在一边,惊恐地睁大眼睛。她也呆呆地看着我……()喀秋莎,我没有罪过,爸爸也是无辜的,他现在教数学。我是一名护士。一批从车臣战场上下来的负伤军官被送到我们医院。我们为他们治疗,当然,他们伤好之后还要回去再上战场。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愿意回去,许多人公开承认:“我不想打仗。”我只是个护士,我应当救治任何人……

        有药治病,无药医心。心理医生给我画了一张图:早上我要空腹喝半杯金丝桃汁、二十滴山楂汁、三十滴芍药汁……我喝了。一整天都要吃药,还经常去看中医,但这并没有帮助。只能多做家务事转移精神,才不会发疯。洗刷、按摩、缝制……这就是我的常规治疗。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椴树,连续两年,我总是去看它。我觉得和它都有了感情:老树开花,香味扑鼻,之前好像没有这么浓,从来没有过……但色彩褪去,声音消失……

        我在医院和一个女人交了朋友,她当时不在喀秋莎所在的第二节车厢,而是在第三节。后来我已经正常上班了,似乎一切都熬过去了。可是意外发生了:她想从阳台跳下去,跳出窗外。她父母把窗户都安上了栅栏,全家好像住在一个笼子里。但是她又要开煤气自杀……丈夫离她而去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曾经有人在“汽车制造厂”地铁站看见过她,她在站台上大声喊道:“用右手抓起三把土撒到棺材上。我们一起捧三把土,一起撒……”她大声尖叫着,直到乘务员来把她带走。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是喀秋莎告诉我的。当时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距离她很近,她甚至都想给他提意见了。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爆炸就发生了,他挡住了她,本来会击中喀秋莎的弹片都炸进那个男人身上。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我经常想起他,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喀秋莎不记得有这事,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也许,是我自己臆造出来的。不过,我觉得是有人救了她……

        我知道该怎么治疗。喀秋莎需要快乐,只有幸福能治愈她。她需要这样的幸福……我们去听阿拉·普加乔娃的演唱会,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她。我想靠近她,给她一张纸条:“为我的女儿唱一首吧。请说一声只是为她一个人唱的。”我想让女儿觉得自己像个女王,想把她高高捧起来,她看见过地狱,必须要让她再看到天堂。这样她的世界才会恢复平衡。这都是我的幻觉、梦想。我以自己的爱从来没有成过任何事。我应该给谁写信?我应该向谁求助?你们已经靠着车臣石油赚了钱,靠着俄罗斯贷款发了财,就请让我把女儿带到什么地方去疗养一下吧。让她在棕榈树下坐坐,看看海龟,把可怕的事情忘记。在她眼里,总是看到灾难。没有光明,我在她眼睛里看不到光明。

        我开始去教堂……真的相信有上帝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别人倾诉一下。有一次神父在讲道,说人在巨大的痛苦中要么是接近神,要么是远离神。即使这个人远离了神,也不能责怪他,因为这是愤怒和痛苦所导致的。我觉得神父说的就是我。

        我从一旁看着这些人,我不觉得与他们有亲人般的联系……我这样看着他们,就好像我已经不是人类……您是作家,您理解我:语言是很少能与内心产生共鸣的,以前我就很少与内心交流,现在就更像在矿山上生活一样……我受难,我考……总是在内心里翻起什么……“妈妈,要隐藏自己的灵魂!”不,亲爱的女儿,我不想让我的感情、我的眼泪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我最担心的。我所经历过的东西,我并不想只是留给孩子们,我也想把这些告诉其他人,因为它潜伏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可能遇到。

        9月3日是恐怖主义受害者纪念日,莫斯科举行了哀悼仪式。街上有许多残疾人,很多年轻女性披着黑色披肩。在索里扬卡,在杜布罗夫卡剧院中心前的广场,在“文化公园”“卢比扬卡”“汽车制造厂”和“里加”地铁站……到处都点燃追悼的蜡烛。

        我也在人群中。我提问,我倾听。我们怎么生活呢?

        在2000年、2001年、2002年、2003年、2004年、2006年、2010年和2011年,首都莫斯科都发生过恐怖袭击。

        ——上班路上,地铁车厢一如既往地挤满了人。我没有听到爆炸声,但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橙黄色,我的身体突然间麻木了,我企图摆动手臂,但做不到。我以为我中风了,接着就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时,我看到一些人仍旧在无所畏惧地行走,好像我已经死了。我害怕被踩到,就举起手臂。有人把我扶起来。到处是血和肉……

        ——儿子刚满四岁。我怎么对他说爸爸死了?他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呢。我担心他会以为爸爸不要我们了,就说爸爸暂时出差了……

        ——我经常想起那天……在医院外自愿献血的人排起了长队,还提着装橙子的网兜。人们向那些已经精疲力竭的看护们请求着:“把水果收下吧,送给谁都行。请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一些姑娘下班后来我家看望,是领导派车送她们来的。但是我不想见任何人……

        ——必须有战争,真实的人性才能显现出来。我的祖父说,只有在战争中,他才能看到真正的人。现在的仁慈太少了。

        ——在自动扶梯边上,两个陌生的女人拥抱痛哭,她们满脸鲜血,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血,还以为是泪水和颜料混在了一起。晚上,我又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切,这才反应过来。在现场时我就看到了,但是没意识到那真的是血,我不相信。

        ——起先你可能会径直进入地铁站,放心大胆地上车,但过了一两站,你就会出一身冷汗。特别是当列车在隧道停留几分钟的时候,就会很害怕。每分钟都被拉长,心在弦上似的摇摆……

        ——觉得每个高加索人都像恐怖分子……

        ——您以为俄罗斯士兵在车臣就没有犯罪?我弟弟在那里服役过,他经常谈论光荣的俄罗斯军队……把车臣男人关在洞里,像对待动物一样,要求他们的亲戚交赎金。折磨、掠夺……那小子现在变成了酒鬼。

        ——投靠杜马议员?他们就是战争挑动者!谁把车臣变成了俄罗斯人的隔离区?俄罗斯人的工作被夺走,失去了公寓和汽车。你不给,就会被杀害。俄罗斯女孩被强奸,只因为她们是俄罗斯人。

        ——我讨厌车臣人!如果没有我们俄罗斯人,他们还住在山洞里呢。帮助车臣人说话的记者也很讨厌!自由主义分子!(他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仇恨,我把他的话录了音。

        ——难道要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杀死德国士兵的俄罗斯士兵控罪吗?那时候谁都杀人。警察被游击队俘虏后,也被剁得粉碎……听听退伍老兵们的话吧。

        ——第一次车臣战争是在叶利钦时代,电视报道都很真实。我们看到了哭泣的车臣妇女,也看到俄罗斯母亲穿过村庄寻找她们失踪的儿子,没有人去招惹她们。现在这种仇恨以前是没有的,他们和我们都没有。

        那时只有一个车臣在燃烧,现在是整个北高加索。到处都有清真寺。

        ——地缘政治找上了我们家门。俄罗斯即将瓦解,帝国很快就将只剩下莫斯科大公国……

        ——我恨!

        ——恨所有人!!

        ——我儿子只活了七个小时,他被塞进一个塑料袋,和其他尸体一起扔到一辆公车上……政府给我们送来了一口棺材和一对花圈。棺材是碎木屑做的,就像纸板一样,一抬起来就散架了。花圈也很寒酸。我们最后还是自己花钱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国家对我们普通人并不在乎,我想唾弃它,我想摆脱这个狗日的国家,我已经和丈夫一起申请移民加拿大了。

        ——以前是斯大林杀人,现在是土匪杀人。这就是自由社会吗?

        ——我有黑头发、黑眼睛,但我是俄罗斯人,东正教徒。我和女友一起乘地铁,我们被警察拦住,我被拉到一边:“脱掉你的外衣,出示证件。”但警察对我的金发女友完全不注意。妈妈说:“去染发吧。”我感到很屈辱。

        ——俄罗斯人有三大支柱:“也许吧”“想必是”和“不管怎样”。最初所有人都吓得战战兢兢,一个月后,我在地铁的长凳下发现一个可疑包裹,差点儿逼着值班员打电话报警。

        ——恐怖袭击发生后,去多莫杰多沃机场的出租车价格暴涨。太离谱了。所有人都趁火打劫。要么给钱,不然就请下车……让你的脸撞到车前盖上!

        ——有些人躺在血泊里,另一些人用手机摄像头拍照。啪啪啪的拍照声不断。马上在社交网络上张贴照片。办公室的废纸箱都不够用了。

        ——今天是他们,明天就是我们。如果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就是所有人都默许。

        ——我们尽可能地努力,以祈祷帮助死难者。请求上帝的恩典……

        有学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举办音乐会,公交车送他们去现场。我凑上前去做了几句采访。

        ——我对拉登很感兴趣,基地组织,那是一个全球性的项目……

        ——我支持个人恐怖行为,比如针对警察和官员实行定点清除。

        ——恐怖主义,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在如今是种慈善行为。

        ——我吃腻了油煎薄饼,停车停车。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

        ——有一个笑话,说一群恐怖分子到意大利观光旅游。他们走到比萨斜塔前时,都大笑起来:“太不专业了!”

        ——恐怖,这是一门生意……以牺牲做祭祀,如同远古时代……主流思潮……革命前的热身……个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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