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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电话的铃声——或者应该说是我听到铃声的方式——跟书桌椅子的吱吱嘎嘎或老IBM打字机的嗡嗡嗡一样熟悉。一开始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之后才像火车开到路口发出一阵阵汽笛声。

        我的书房或乔的书房都没有分机,楼上的电话是旧式的转盘式,装在连通我们两人书房的长廊里的一张桌子上——乔爱说这长廊是“无人地带”。长廊里的气温起码高达华氏九十,但出了书房走进那里,还是觉得一股清凉拂上肌肤。我全身都是汗,滑不溜秋的,活像以前在健身房里偶尔会遇见的那种肌肉男,只不过我是个有小号鲔鱼肚的版本。

        “喂?”

        “迈克吗?吵到你了吗?你在睡觉啊?”是玛蒂,但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玛蒂。现在的这个玛蒂不再害怕,也不畏缩;现在的这个玛蒂好开心,话里都带着笑。当初让兰斯·德沃尔着迷的那个玛蒂绝对就是这样子。

        “我没在睡觉,”我说,“在写东西。”

        “骗人!我还以为你退休了。”

        “是啊,我原来也这么想的,”我说,“但可能早了点吧。什么事?听起来你好像飞上了青天!”

        “我刚跟约翰·斯托罗通过电话——”

        真的?我刚刚在二楼待了多久?我看一下手腕,没东西,只有一圈白色。现在是斑点半,皮点钟,我小时候爱这么说。我的表在楼下的北厢卧室,可能就躺在水杯打翻流出来的那摊水里面吧。

        “——他的年纪;他也可以传他另一个儿子作证!”

        “哇!”我说,“我没跟上。倒带,讲慢一点。”

        她听了照做。真正的消息讲起来不需要多久(向来如此):斯托罗明天就要过来一趟。他会搭飞机到城堡郡的机场,然后住在景观丘的城堡岩旅馆里面。他们两个这礼拜五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讨论案情。“哦,还有,他帮你找了一个律师,”她说,“陪你一起出庭采证。我想是刘易斯顿那边的人。”

        听起来都是好消息,但比这些消息更重要的是:玛蒂已经重燃斗志。今早之前(若那时候还算是早上的话;从窗口坏掉的空调上方洒进来的阳光看起来,应该还是早上没错,但也快要过去了),我一直没发现那位身穿红色连身裙、脚踏干净白色运动鞋的年轻女子心情有多低落,她觉得自己会失去孩子的忧惧有多深重。

        “真好,我很高兴,玛蒂。”

        “都是因为有你。你若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一定马上给你一个大大的吻,你这辈子最大的吻。”

        “他跟你说你会赢,对吧?”

        “对。”

        “你也相信他的话。”

        “对!”但这时她的声音略往下沉,“不过,我跟他说起我昨天晚上请你吃饭的事,他就有一点不满意了。”

        “是啊,”我说,“我想也是。”

        “我跟他说我们是在院子里吃的,他说我们只要在屋子里待上六十秒,就会有流言。”

        “那我也只能说,他对扬基佬的做爱能力未免太小看了点,不过也难怪,他是纽约人。”

        她笑得挺开心的,我这小笑话似乎还不至于好笑到这地步。我心里想,这是因为她身边终于有了两个人可以保护她吗?是因为她终于放下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所以才笑得花枝乱颤吗?还是因为性这话题在这当口正好触动她的心绪?别乱猜!

        “他没太拿这件事来烦我,但他也说得很清楚,若我们再来一次,他就要啰嗦了。不过,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次饭,真的请你一次。你爱什么我就弄什么,你爱怎样我就弄成怎样。”

        你爱什么我就弄什么,你爱怎样我就弄成怎样。唉,天上圣母耶稣基督,她一点也没想到她说的这句话是可以作另一番解读的——我跟你赌。我把眼睛闭起一下子,泛起了笑。干吗不笑?她说的每个字听起来都好悦耳,尤其是在迈克·努南的脏脑袋里。听起来我们两个真有可能走到童话般的美满结局呢,只要我们有勇气一路走下去。只要我忍得住不去看别的年龄可以当我女儿的俏妞儿一眼……做梦除外,当然。若不行,那我也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但凯拉不行。她在这一切里,像是劳斯莱斯车头的那尊女神,车子往哪里去,她只能跟着往哪里去。所以,我若有何非分之想,最好要记牢这一点。

        “若法官要德沃尔两手空空回家去,那我就带你去波特兰的雷诺夜总会,买九道法国大餐请你吃。”我说,“斯托罗也去,连我礼拜五有约的那个讼棍我也一并请。你看,还有谁比得上我,啊?”

        “没人比得上,我知道。”她说的口气很认真,“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的,迈克,我现在情况不好,但我不会一直都这样的。就算要用上下半辈子才还得清,我也一定要还。”

        “玛蒂,你不用——”

        “我一定要,”她说得沉稳但激动,“我一定要。还有,我今天一定要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真的很喜欢听她用今天早上这样的口气讲话——开心、自由,像刚被赦免的囚犯从牢里放了出来——只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往书房的门飘过去了;我急着想回去。我今天已经没办法写多少,再回去写,准会变成烤苹果,但我真的很想再写一点点,至少再写个一两页。你要怎样都可以,她们两个在我梦里都说过这一句。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要去给凯拉买一个很大的泰迪熊,城堡岩的沃尔玛有卖的。”她说,“我会跟她说这是因为她很乖才买给她的,但其实是因为她那天走在马路中线,让你从对向车道看个正着,只是我可不能跟她实话实说。”

        “只要不是黑色的就好。”我跟她说。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自己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脑子里有这一句。

        “啊?”她听起来既惊讶又不解。

        “我说也帮我带一只回来。”我说。这句跟前一句一样,我自己还没注意到就已经讲出口,从电话线里传了出去。

        “说不定哟。”这时她的口气就开心多了,但紧接着又严肃起来。“昨天晚上我若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就算只有一下下,我也要道歉。我从来没有过——”

        “别担心,”我说,“我没有不高兴。有一点困惑,仅此而已。其实,乔的这位神秘男友我差不多都已经忘了。”骗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骗人。

        “可能这样最好。我不耽搁你了,你再回去写吧。你很想再写一点,对不对?”

        轮到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她没再讲下去,但我忽然就懂了两件事: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不会说出来。我昨天晚上梦到你。梦到我们两个在一起。正要做爱,我们两个里面有一个说:“你要怎样都可以”。但也可能,我不知道,也可能我们两个都说了这一句吧。

        说不定有的时候是真有鬼魂的——心灵和欲望脱离了身体,冲动挣脱了束缚,到处飘移,不露形迹。从“本我”里面跑出来的鬼,从幽冥深处跑出来的幽灵。

        “玛蒂?你在听吗?”

        “在啊,当然在啊。你要我把后续的进展都跟你说吗?还是你从约翰·斯托罗那里就会知道了?”

        “你若不跟我说,我会很生气的。气到爆。”

        她笑了:“那我一定跟你说,但会避开你写作的时间。再见,迈克。再感谢你一次,真的很感谢。”

        我也跟她道了再见。她挂掉电话后,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台老式的人工树脂电话机发呆。她会打电话来,跟我报告最新状况,但会避开我的写作时间。可她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写作?反正她就是会知道。我昨天晚上听她说乔和那个穿补丁休闲外套的男人朝停车场走去时,不也知道她没说实话吗?一样的。玛蒂打电话来的时候,穿的一定是白色短裤加吊带背心,今天她不用穿连衣裙或淑女短裙,因为今天是礼拜三,礼拜三图书馆不开放。

        你哪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心里的想象。

        不是的。若这都是我自己心里的想象,那我十之八九会把她放在更撩人的情境里面,说不定像是身上只有“维多利亚的秘密”的风流寡妇),著名轻歌剧,也曾改编成电影和芭蕾舞剧。">。

        想到这里就又联想到另一件事。你要怎样都可以,她们两个都说过这一句。两个都是。你要怎样都可以。这句话我以前听过。我在拉戈岛度假的时候,在《大西洋月刊》上面读过一位女权人士谈色情作品的文章。忘了是谁,只知道一定不是娜奥米·沃尔夫或卡米尔·帕利亚y of Arts)教授,著名社会评论家、女权思想家。">。那女人是站在保守派那边的,她在文章里就用过这说法。莎莉·蒂斯戴尔吗?可能吧。还是我的脑袋瓜儿在搞回波失真,把莎拉·蒂德韦尔听成莎莉·蒂斯戴尔?不管是谁,反正她认为“我要怎样都可以”是女性爱欲的基础,“你要怎样都可以”则是色情作品吸引男性的基础。性爱的时候,女性在心里想的是前面那句,男性在心里想的则是女性跟他们说后面那句。还有,那作者也说,真实世界里一旦性爱变调——像是变得暴力、虚假,或是有的时候单纯女性那边觉得不满足——色情作品便往往是漏网的共犯。这时,男性常会把气出在女性头上,大骂:“是你要的!你少否认!是你要我这样的!”

        那位作者说每个男人在床上都希望听到这一句:你要怎样都可以。你咬也好,从后面来也好,舔我的脚指头也好,从我的肚脐眼喝酒也好,要我拿梳子打你屁股也好,都没关系。你要怎样都可以。反正门关得紧紧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但其实,这里只有你一个,我这人只是你的想象里面一厢情愿的附件;真在这房间里的,就只有你一个。我自己是没有欲求的,没有需要的,没有禁忌的。我是影子,我是想象,我像幽灵,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觉得这位作者写的文章,起码有一半讲的都是屁话。她认为男性唯有把女性变成自慰的配件,才能享有鱼水之欢。这在我看是观战的人才会有的想法,正在亲身实战的人绝不会这么想。这位女士笔下的术语真多,也挺机智的,但追究到深处,她不过是在说毛姆,也就是乔的最爱。毛姆在短篇小说里面借莎蒂·汤普森的嘴说的:男人啊,都是猪,丑陋、肮脏的猪,没一个例外。但我们不是猪,我们在一般的情况下都不算是畜生,至少没被逼到绝境前不会是畜生。只是,真被逼急的时候,其实也多半跟性没什么关系,通常是地盘的问题。我听过女权论者说性和地盘在男人身上是可以替换的,这说得可离真相差远了。

        我走回书房,才打开门,身后就又传来了电话铃声。刹时,一股熟悉的感觉猛地爆发,过了四年后,重又附身回来了:一听电话铃响,我马上气冲牛斗,很想一把把电话从墙上拽下来扔出去。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专门挑我写作的时候打电话来!难道就不能……嗯……让我好好做我要做的事?

        我轻笑一声,转身回到电话旁。我接听上一通电话时的汗湿手印子还留在上面没褪。

        “喂?”

        “我不是说过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要让人看到吗?”

        “您早啊,斯托罗大律师。”

        “嘿,你那边大概是在另一个时区吧,老兄,我们纽约这边现在是一点十五分。”

        “我跟她一起吃晚饭,”我说,“在外面吃的。还有啊,我念故事给小家伙听,帮玛蒂送她上床,只是——”

        “我想现在镇上一定有半数人以为你们两个正天雷勾动地火、如痴如狂呢!另一半人看到我出庭替她辩护时也会跟着这么想。”但他的口气并不像真的在生气,我还觉得他那口气带着笑!

        “他们会让你透露是谁聘你的吗?”我问他,“我是说监护权官司开庭的时候?”

        “不会。”

        “礼拜五我的采证庭呢?”

        “也不会。德金若真朝这方向去推,他那诉讼监护人的身份就会信用破产。还有,他们也有理由不去碰性的问题。他们会把焦点放在玛蒂没把孩子照顾好,甚至会虐待孩子这方面。证明那个妈不是修女,这在《克莱默夫妇》),一九七九年的名片,一九八〇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描述一对失和夫妻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故事。">上演的年头就已经不管用了。而且,他们在这问题上的麻烦还不止这一桩。”他此刻的口气绝对可以说是开心。

        “你说吧。”

        “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已经八十五岁了,还离了婚。其实是离过两次婚。法庭要把监护权判给这种情况的人之前,都会先考虑次要监护权。这点其实是指控母亲这一方有虐待、疏忽的嫌疑之外,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到底要指控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玛蒂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的指控都是捏造的。而且,她人很好——”

        “对,是的。”

        “——我看她在证人席上会有很出色的表现。我等不及要见她本人。哦,别岔出去了。我们讲到次要监护权,对不对?”

        “对。”

        “德沃尔有一个女儿,正式宣告为精神失常,现在住在加州的一家精神病院里面。那是哪里呢——莫德斯托吧,我想。要争监护权这可不是好筹码。”

        “看起来不会。”

        “他那儿子,罗杰,年纪……”传来一阵翻笔记本的窸窣声,“五十四岁。所以,他也不算幼齿。还有,虽然现在有许多人到他这年纪照样生小孩子当奶爸,如今是美丽新世界嘛,但我们的这位罗杰是同志!”

        我想起比尔·迪安说的:走旱路。我知道加州那边很多。

        “我记得你说过性不是问题。”

        “可能应该说,异性恋不是问题。美国是有一些州——比如加州——同性恋也不是问题……或说问题没那么大吧。但这个案子不是在加州审的,而是在缅因州。这里的老乡可没那么开化,会觉得两个结过婚的大男人——我是说两人结为连理的大男人——可以把小女娃带得有多好。”

        “罗杰·德沃尔已婚?”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是有一点幸灾乐祸,不好意思——罗杰·德沃尔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和他老爸目前在搞的勾当可能没一点关系——但管他呢,都一样。

        “他跟一个软件工程师,叫莫里斯·瑞丁的,一九九六年缔结婚约。”约翰说,“我第一次上网搜索时便找到了。若这件事真搬上了法庭,我一定拿它大大发挥一场。我还不知道可以用到什么地步——目前还没办法预测——但若有机会,我会好好跟大家形容一下,一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快乐小女孩由两个中年同志养大会是什么模样。这两个中年同志说不定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网络聊天室里面,猜军官寝室熄灯后科特船长和斯波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