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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约翰·柯菲走绿里的那天晚上没有下雷雨,倒是当地那段时间(我想,那是三十年代)相当凉爽宜人的一夜,千万颗星星划过天际,农田耗尽了地力,庄稼收割完毕,篱笆桩顶蒙上了一层白霜,亮闪闪的,像套在七月玉米干枯枝头上的钻石。

        这一次是布鲁特斯来主持,由他来套头罩,时间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电闸。十一月二十日当晚十一点二十左右,迪安、哈里和我一起走进牢房,约翰·柯菲坐在床头,双手抱膝,蓝色囚服衣领上沾着一小块夹肉面包的油渍。他透过铁栏看着我们,看上去,他的神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我双手冰冷,太阳穴直跳。知道他愿意去死是一件事,这至少使我们有可能去完成任务,但我们还明白,是别人犯了杀人罪,我们却要把他送上电椅,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当晚七点左右我最后一次见到哈尔·穆尔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正扣着外衣纽扣。他脸色苍白,手嗦嗦直抖,怎么都扣不好。我差点想一把推开他的手指,亲自上去帮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对小孩所做的那样。讽刺的是,上周末詹妮丝和我去看梅琳达时,梅琳达的气色都要比执行约翰·柯菲死刑那晚早些时候的哈尔好一些。

        “我不看这次的执行了,”他说,“柯蒂斯会在场,而且我知道,有你和布鲁特斯在,柯菲不用担心了。”

        “是,长官,我们尽力而为,”我说,“珀西有什么消息吗?”当然,这才是我想问的。他现在是不是坐在什么地方的一处房间里,告诉什么人——很可能是医生——说我们给他绑上了约束衣,把他像问题儿童(用珀西的话来说就是白痴)一样扔进禁闭室?如果是这样,人们会相信他吗?

        但据哈尔说,珀西还那样,一言不发的,而且大家都觉得,他似乎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他还在印第安诺拉,“接受检查。”哈尔就是这么说的,说这句话时神秘兮兮的,但如果情况不见任何好转,很快会让他转院。

        “柯菲情绪怎样?”哈尔当时问道。他终于扣上了大衣上最后一颗纽扣。

        我点点头:“监狱长,他挺好的。”

        他也点点头,走到门边,显得苍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凶恶怎么能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么可能去杀那两个小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吗?”

        我告诉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动向来神秘而不可知,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不是我们可以去探究的。我对他说的主要内容,都是我在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里听来的,哈尔一直在点头,看上去有些激昂。点头他还是能做到的,不是吗?而且,还情绪高昂。可他脸上却显露出深深的悲伤,他受到了震动,肯定是这样,但此时没有眼泪,因为他回到家里还有妻子,还有伴侣,他妻子安然无恙了。由于约翰·柯菲,她病好了,复了,在约翰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的这个人可以下班回家见她了。他不必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温暖的怀抱里度过今晚,而约翰·柯菲则得躺在县医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体渐渐冷去,没有朋友,无话可说,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为这些,我恨哈尔。有那么一点恨,但已经过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万确的恨。

        这时,我走进牢房,迪安和哈里跟在后面,两人都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准备好了吗,约翰?”我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头儿,我想是的。”

        “那好,出去之前我还有话说。”

        “你该说什么说什么,头儿。”

        “约翰·柯菲,作为法庭官员……”

        我一口气说到头,说完,哈里·特韦立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边,伸出手。约翰一开始有点吃惊,然后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迪安的脸色更加苍白,随后也伸出了手。“你不该受这个的,”他嗓音嘶哑,“真对不起。”

        “我没事的,”约翰说,“现在是最难受的时候,一会儿就好了。”他站起身,梅莉给他的圣克里斯托弗银饰从衬衣里晃了出来。

        “约翰,那东西得给我,”我说,“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愿意,但得等到……现在得让我拿着。”挂饰是银的,如果杰克·范哈伊推上电闸后它还贴在皮肤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渗进皮肤里,而且即使不融化,它也会放电,在约翰的胸口留下一处焦黑的烙印。我在绿里上的那些年,差不多什么都见过。见得太多,害了自己。现在我明白了。

        他从脖子上取下链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进衣袋,让他走出牢房。没必要检查他的头颅以确保接触良好、导电顺畅,他的脑袋和我的掌心一样光滑。

        “知道吗,今天下午我睡着时做了个梦,头儿,”他说,“我梦见了德尔的老鼠。”

        “真的,约翰?”我站在他左边,哈里站在右边,迪安在身后,我们就这样走上了绿里。对我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押着犯人走在绿里上。

        “对,”他说,“我梦见它去了豪厄尔头儿说的那个地方,那个老鼠庄园。我梦见那里有孩子,看它玩把戏开心得直笑!天哪!”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起来,然后又变得认真了。“我梦见那两个金发小姑娘也在那里,她们也在笑呢。我抱住她们,她们的头发里没有流血,她们很好。我们都看叮当先生推线轴,我们笑得真开心,肚子都要笑破了,头儿。”

        “真的?”我觉得我听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没法听下去。我快要哭出来、喊出来,不然我难过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结。

        我们一起走到我办公室。约翰四下张望一下,没等命令就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哈里眼神凄惨地看着我,迪安面如纸灰。

        我在约翰身边跪下,觉得此时出现的转变真有点可笑:我这辈子帮过多少囚犯,使他们有勇气走完这段路程,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帮助了。反正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头儿,我们要祈祷什么?”约翰问道。

        “勇气。”我想都没想就答道。我闭上眼睛说:“我主上帝,请帮助我们完成已经开始的事情吧,约翰·柯菲,他的名字听起来像那种饮料但拼写不同,请欢迎此人进入天堂并赐他安宁。请帮助我们用他应得的方式送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错。阿门。”我睁开眼睛,看看迪安和哈里,两人看上去好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有时间喘口气了,但我觉得是因为我的祷告。

        我想要站起来,约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希望。“我想起了小时候别人教我的一段祷告,”他说,“至少我觉得我想起来了。能让我念一下吗?”

        “你就放心念吧,”迪安说,“有的是时间,约翰。”

        约翰闭起眼睛,专注地皱起眉头。我以为会听到诸如“现在我躺下睡觉”,或其他什么胡编的主祷文,但却不是。他念出来的祷告,我以前从未听见,后来也再没听见过,这倒不是说那情感、那措辞,有什么独特之处。约翰·柯菲闭上眼,双手伸向前方,念道:“圣婴耶稣,温顺又温柔,请为我这个孤儿祈祷。请给我力量,请做我的朋友,请陪我直到最后。阿门。”他睁开眼睛,准备站起身,却仔细端详起我来。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边听他念祷告,边想起了德尔。德尔死前也希望再说一段祷告。圣母玛利亚,神的母亲,请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将死之时。“对不起,约翰。”

        “别这样。”他说道。他捏捏我的胳膊,笑了。接着,正如我所预料的,他拉我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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