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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

        客厅不大,整个儿包围在厚厚的帷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在宽阔的壁炉里,柴火熊熊燃烧;只有一盏台灯摆在炉台角上,罩着一个饰有古老花边的灯罩,把它柔弱的光线洒在两个谈话人的身上。

        她,这家的女主人,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不过她是那种让人喜的老太太,没有皱纹的皮肤光滑得像精细芳香的纸,浑身浸润着香水,长年沐浴用的优质香精已经由皮肤表面渗入肌肉;她是那种让人吻她手时就像打开一盒佛罗伦萨的鸢尾香粉,感到清香扑鼻的老太太。

        他呢,是一个老朋友,一直没有结婚,一个每星期都来的朋友,一个人生旅途中的同伴。不过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他们的谈话中断已有一分钟的光景,两个人都看着炉火,在沉默中浮想联翩;那是不需要滔滔不绝地讲话也能彼此都感到愉悦的友好的沉默。

        突然,一块大劈柴,带有根须的燃烧着的树墩,塌了下来,跳过柴架,蹦到客厅,在地毯上滚动,火星在她的身旁飞溅。

        老太太轻轻叫了一声,站起来想要逃跑;而他呢,用靴子拨了几下,就把那块硕大的木柴踢回壁炉,又用鞋底刮尽散落在地上的炽热的柴渣。

        一次事故平息了,客厅里弥漫着强烈的焦臭味,这男士重又在女友对面坐下,面带微笑望着她,指着那块被踢回炉膛的劈柴说:“瞧,我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因为这个。”

        她大惑不解,用那种希望寻根究底的女人的好奇的目光,那种不再年轻的女人的深思熟虑、复杂而又往往狡黠的目光凝视着他,问:“怎么会这样呢?”

        他回答:“噢,这件事说来话长了,而且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不光彩的事。”

        我的老朋友们经常表示惊讶:我的一个名叫朱利安的最要好的朋友,和我的关系突然变得冷淡了。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两个知心好友,两个像我们这样难舍难分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几乎形同路人?其实,我们疏远的真情是这样的。

        从前,他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形影不离;我们的友谊是那么深厚,可以说牢不可破。

        一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就像被人偷去了什么或者遭到了背叛似的。一个朋友结了婚,那就完了,全完了。因为一个女人的嫉妒心理,那种多疑、担心、肉体占有的心理,根本不能容忍两个男人之间的强烈和真挚的依恋,那种精神、心灵和信念上的依恋。

        您知道吗,夫人,不管把他们结合起来的爱情有多紧密,男人和女人在灵魂和心智上永远是格格不入的;他们依然是交战的双方;他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总是必然有一个征服者和一个被征服者,一个主人和一个奴隶;非此即彼,他们永远不可能平等。他们紧紧握手,他们的手因热情冲动而颤抖;但他们永远不可能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握手,而只有这样的握手才能打开彼此的心扉,在真诚、强烈、阳刚的感情交流中,将心灵袒露无遗。聪明的人不结婚,也不为了年老时能得到慰藉而生养将来要遗弃他们的子女,他们应该找一个亲密可靠的朋友,两人意气相投,相伴到老,而这种心灵的契合只可能在两个男人中间实现。

        总之,我的朋友朱利安结婚了。他的妻子很漂亮、很迷人,是个生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金发的娇小的女子,性格活泼、身材丰腴,看来非常爱他。

        起初,我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之间成了多余的人,因此很少去他们家,生怕妨碍他们甜蜜的生活。不过他们就像在引诱我似的,频频邀请我,而且很喜欢我去。

        渐渐地,我被他们共同生活的和美迷住了;我开始经常去他们家吃晚饭,往往半夜才回家。我甚至想过像他一样,娶个妻子,此刻我才感到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十分凄凉。

        他们俩看来如胶似漆,如影随形。一天,朱利安写信约我去吃晚饭。我去了。“我的好朋友,”他说:“晚饭以后,我有一件事要办,必须离开一会儿。十一点以前我回不来。但十一点整,我准到家。我希望你陪陪贝尔特。”

        少妇嫣然一笑,接着他的话说:“而且这是我,是我想到请您来的。”

        我一面跟她握手,一面说:“您总是想得那么周到。”我感到我的手被热情地、久久地握了一下。我并没有在意。大家入席就餐;刚到八点钟,朱利安就离开我们走了。

        他刚走,他妻子和我之间就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不自在的感觉。我们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尽管我们越来越熟悉了,但像这样两个人在一块儿还真是头一次。我先是说了些拉拉杂杂的事,就是人们常用来填补尴尬的沉默的无关紧要的话。她毫无反应,只是在壁炉的另一边,面对我坐着,低着头,目光左顾右盼,一只脚伸到炉火边,似乎陷入艰难的思索。我把能想到的闲话都抖落完了,便沉默不语。真奇怪,没话找话有时真的很困难。接着,我感到空气中有点异样,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也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神秘的警告,预示另一方对你有某种秘而不宣的企图,不管这企图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令人难受的冷场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贝尔特对我说:“往火里加一块劈柴呀,我的朋友,您看得很清楚,火就要灭了。”我打开木柴箱,它和您的木柴箱摆放的位置完全一样,我取出一块劈柴,一块最大的劈柴,把它搭在其他几块已经燃了四分之三的劈柴上,架成金字塔的形状。

        冷场又开始了。

        几分钟以后,那块劈柴已经烧得很旺,把我们的脸都烘得热辣辣的。少妇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很奇怪。“现在太热了,”她说,“咱们到那边,坐到沙发上去吧。”

        于是我们就去坐到沙发上。

        突然,她一面逼视着我,一面问:“如果有一个女人对您说她爱您,您会怎么办?”

        我一下子愣住了,回答:“我的天哪,具体的情况很难预见,而且,这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听罢,她笑了起来,是那种干巴巴、歇斯底里、哆哆嗦嗦的笑,似乎能把薄玻璃杯都震碎的假笑。她接着说:

        “男人们总是不够大胆,也不够机灵。”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您恋爱过吗,保尔先生?”

        我承认恋爱过;是的,我恋爱过。

        “讲给我听听,”她说。

        我随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很用心地听着,频频做出不赞同或者不屑的表情。突然,她说:

        “不,您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美好的爱情,在我看来,必须能够折磨心灵,搅乱神经,折腾脑袋;它必须是——我怎么说呢?——危险的,甚至是可怕的,几乎是罪恶的,几乎是大逆不道的;它必须是一种背叛;我的意思是说,它需要冲破神圣的障碍,法律,兄弟情谊;如果爱情风平浪静、轻而易举、不冒风险、合规合法,那还算爱情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禁向自已发出这句富有哲学意味的感慨:啊,女人的脑袋瓜,你这回可领教了!

        她讲话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一个假装正经的女人;她倚着靠垫,伸直身子躺下,头靠着我的肩膀,连衣裙微微撩起,露出一只红色丝袜,炉火的光芒不时地把那丝袜照得分外红艳。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她说:“让您害怕了吧。”我说没有。她突然倒在我的怀里,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如果我告诉您,是我,我爱您,您怎么办?”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她的胳膊已经搂住了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猛地拉过去,把她的嘴唇和我的贴上了。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向您保证我并不觉得这好玩!怎么!欺骗朱利安?做这个邪恶、狡猾的小疯子的情夫!她的肉欲一定强烈得可怕,丈夫已经不再能满足她了!不断地背叛,永远地欺骗,仅仅由于禁果、冒险、背叛友谊的诱惑而玩弄爱情!不,我可不愿意这样做。那么,怎么办呢?效仿约瑟!那可是个相当愚蠢、而且也很难扮演的角色,因为这婊子阴险极了,她色胆包天,春心孟浪,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嗨,谁从来没有尝过一个准备委身的女人的深深的吻,就让他来责骂我好啦……

        ……总之,再晚一分钟……您是明白的,是不是?再晚一分钟……我就……不,她就……对不起,是朱利安就……或者不如说,他就已经……可就在这时,一声可怕的巨响把我们俩都吓得跳了起来。

        劈柴,是的,劈柴,夫人,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撞翻了炉铲和炉挡,像被狂风卷动一样在翻滚,燃着了地毯,窜到一把扶手椅下面,眼看就要把那把椅子烧着了。

        我像个疯子似地冲过去,就在我把那块燃烧着的救驾劈柴弄回壁炉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朱利安笑容满面地回来了。他嚷着:“我没事了,那件事提前两个小时结束了!”

        是的,我的朋友,没有那块劈柴,我肯定会被当场捉住。您能想象得到那会是什么后果。

        从那以后,我就以此为戒,再也不让自己复蹈前辙,再也不,再也不。后来我发现,就像大家说的那样,朱利安对我冷淡了。显然,是她的太太破坏了我们的友谊;渐渐地,他把我拒之门外;我们不再见面。

        我一直没有结婚。这应该不再让您感到惊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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