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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服食养生

        绍圣二年(1095)九月,朝廷大享明堂,大赦天下。消息传到惠州,苏轼不免心动。写信托程之才探听详情:

        今日伏读赦书,有责降官量移指挥。自惟无状,恐可该此恩命,庶几复得生见岭北江山矣。

        又书云:

        赦后,痴望量移稍北,不知可望否?兄闻众议如何?有所闻,批示也。

        这种赦令,是国家的常制,庆典之后,不得不下。但是据有政权者又怎肯赦及已被流放的政敌,自坏长城,所以随有章惇的特奏。十一月间,惠州已闻后诏:“元祐臣僚独不赦,终身不徙。”遂再与程之才书云:

        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忧。

        又与广西曹子方书云:

        近报有永不叙复指挥,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譬如惠州秀才不第,亦须吃糙米饭过一生也。某惟少子随侍,余皆在宜兴,见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食耳。

        后来,“不赦”发生了一个例外。那是韩维,原谪均州,他的儿子以他的父亲于执政日与司马光议论不合为理由,请求免行,朝廷准了。王巩认为苏轼所坐撰吕惠卿责词等,元祐间皆有辩雪底案,现在应可再行“申理”,来书劝苏轼一试。苏轼复信说:“所云作书自辩者,亦未敢便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绍圣二年仲秋,广惠间飓风成灾,公私房屋倒塌者二千余间,大树都连根拔起,乾明寺于四百年前从天竺国移植过来的菩提树也吹倒了。这是生长中原内陆的人所从未经验过的天变。惊惶稍定,轼命苏过作《飓风赋》,苏过描写风势最盛时,则曰:“……排户破牖,殒瓦擗屋。礌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振坤轴。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鼓千尺之清澜,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溃千车而争逐。……予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盖三日而后息也。”

        苏轼称赞稚子“笔势仿佛离骚经”,确非过誉。

        飓风灾后,又发大水。合江楼下,有茅棚破屋七八间,横斜砌下,大水一来,居民奔避不暇。苏轼“题合江楼”一条说:“岂无寸土可迁,而乃眷眷不去,常为人眼中沙乎!”看似指说败屋居民的狼狈,其实是人情势利,在别人屋檐下的寓客,住不安稳的苦语。

        这年秋天,苏轼痔疮旧疾,忽又发作,痛苦不堪。惠州既无医药,苏轼只好用控制饮食的方法来抵抗疾患,所作《药诵》说:

        ……吾始得罪迁岭表,不自意全。既逾年,无后命,知不死矣。既旧苦痔,至是大作,呻吟几百日,地无医药,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绝薰血,以清净胜之。痔有虫,馆于吾后,滋味薰血,既以自养,亦以养虫。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面四两,犹复念食,则以胡麻茯苓麨足之。饮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尚恐习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对病为药,使人诵之。……

        改变饮食习惯,是一项非常痛苦的功夫。苏轼为抵制这二十年来发作时的旧疾,下定决心,禁制得非常彻底。不但断酒肉,断盐酪酱菜,凡有滋味的食物皆所禁断;又断粳米饭,每日只吃没盐没酱的淡面一味。真个饿不过时,才吃些胡麻茯苓麨,填填肚子,又行“少气术”作为辅助。这样做了一两个月,病势稍退。

        但至十一月间,与黄鲁直、程之才书中,仍说数日来又苦痔病,百药不瘳,再断肉菜五味,又做小乘的静坐功夫,希望日戒一日,能够消退这个缠绵的病痛。

        苏轼一向对于带有神秘色彩的事事物物,饶有兴趣,年轻时就已向往道家的神仙之说,以后每逢遭遇灾祸,心里便产生突破世网的强烈欲望,则神仙世界对他的诱惑,也就乘时再起。

        修仙必须炼丹,丹有内丹、外丹之分,《抱朴子·内篇·对俗》引《仙经》说:“服丹守一,与天相毕,还精胎息,延寿无极。”即是指此二者,前两句指服食,后两句指呼吸——模仿胎儿在母腹内的呼吸方法。

        内丹是修炼自己身体内丹田所蓄的元气,调摄阴阳二气的消长盈缩,就是呼吸吐纳之术。苏轼谪黄州之初,与苏辙相会陈州,夜闻子由脐腹间隆隆如雷声者,即是他在床上行气,苏轼很羡慕他这功夫,认为定能“先我得道”。

        外丹即是烧炼丹药,服食之用。炼丹术,始见于东汉魏伯阳所著之《参同契》,言曰: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姹女”是指流动而晶亮的水银(汞),“黄芽”则是硫磺、丹砂。这两者的化合物,其成分就是硫化汞(hgS)。魏伯阳的研究,已经掌握了汞和丹砂的化学性,开炼丹的先河。魏伯阳后百余年,而有葛洪,洪以毕生之力,实验丹药,成为我国科学史上的炼丹大师。

        葛洪,出生于三国时代的吴国。吴被晋朝灭亡后,他即离开故乡(江苏句容),去都城洛阳,欲寻异书,不料碰上“八王之乱”,归乡路断,他只好跟着朋友,远走广州。

        苏州南海县令鲍玄,是个有名的炼丹家。葛洪自少热爱神仙导养之术,就投拜在鲍玄门下,研究炼丹,以后虽也做过若干年的小官,到五十岁时,听说交趾地方所产的丹砂最好,便向朝廷求为距离交趾最近的勾漏(广西容州)县令。行至广州,看到罗浮山,爱其地幽静,他就弃勾漏县令不做,在山中闭门修炼,终于罗浮。

        葛洪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其中第四卷《金丹》,第十一卷《仙药》,第十六卷《黄白》,就是分别讲述炼丹、合药和炼金的专论。

        《金丹》篇中说:“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意即红色的丹砂,经过烧炼,就能得到银色的汞(水银);再用黄色的硫磺烧炼,它又还原为丹砂。此在李白诗中,被称为“还丹”,所谓“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迭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者是也。

        丹砂这种化学反应事实,在今日看来,只是非常普通的常识;但是古人对于任何不能理解、不明了的东西,都抱着神秘的态度,认是神物。当目睹这种物质变化如此神奇,目眩心惊之余,就认它即是秦皇汉武以来,求之不得的长生不死的仙药。

        唐朝尊奉道教,几同国教,炼丹术就托道教以自重。上自太宗,下迄僖宗,以及当时的公卿名士无一不和道士往还,求丹服食。宰林李泌、刘晏、卢钧,诗人李白、贺知章、白居易,武将安禄山、高骈、董昌等都热衷此道,流风余韵,至宋未衰。

        唐开元年间编纂的《道藏》,所收有关炼丹的著作,至少有一百种以上。苏轼服官凤翔时,曾于终南山太平宫溪堂读过此书。后来谪居黄州,眉山道士陆惟忠又传授他“内外丹指略”,苏轼试过烧炼,所以王巩贬往宾州,苏轼写信托他访求当地名产的丹砂,书曰:

        丹砂若果可致,惟便寄下。吾药奇甚,聊以为闲中诡异之观,决不敢服也。

        苏轼当时搞过这个玩意,虽自言“决不敢服”,但有人认为他在黄州患赤眼,患疮疖,此愈彼发,很可能就是服用了性分非常燥烈的丹药之故。

        元祐期间,苏轼职事繁忙,无暇顾及炼养。这次被贬岭南,万念俱灰,在虔州谒祥符宫时,便已决心从此专心学道,作《书白乐天庐山草堂事》,即曰:

        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刺史除书到,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者,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信而有征。绍圣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苏轼一到惠州,在嘉祐寺落了脚,即作《思无邪丹赞》,等于是一篇决心炼丹求仙的誓愿文:

        饮食之精,草木之华。集我丹田,我丹所家。我丹伊何,铅汞丹砂。客主相守,如巢养鸦。培以戊己,耕以赤蛇;化以丙丁,灌以河车。乃根乃株,乃实乃华。尽炼于日,赫然丹霞;夜浴于月,皓然素葩。金丹自成,曰思无邪。……

        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和工具,如松脂、硫磺和铁炉,惠州买不到,他还写信托程之才在广州订购。

        以后,他即开始烧炼,同时研究龙虎铅汞之说,作《续养生论》,作《辨道歌》等,谈的都是炼丹服养的理论和方法。

        南来后,苏轼不但烧炼外服的丹药,更说有一海上道人传授他“以神守气”的吐纳方法,自己写成歌诀,以示道友吴复古:

        辞在可解、不可解间,不过可以证明他在认真练习吐纳导引的功夫。

        这一阵服食求神仙的狂热,恐怕所得的结果,就是痔疮的痛苦。后来,他的道友吴复古(子野)偕陆道士惟忠到惠州来看他时,他们同好相聚,住在一起,饮酒谈道,炼丹打坐,非常热闹。这些世外的朋友,若以凡俗的眼光来看,都是“怪客”。吴子野形容枯槁,既不吃饭(绝粒),也不睡觉,苏过作诗戏之曰:

        从来非佛亦非仙,直以虚心谢世缘。

        饥火尽时无内热,睡蛇死后得安眠。

        饥肠自饱无非药,定性难摇始是禅。

        麦饭葱羹俱不设,馆君清坐不论年。

        陆道士则得了“瘦疾”,瘦得形销骨立,只剩了一副架子,所谓“骨见衣表”者,似是现代医学上的“肌肉萎缩症”。陆道士精研内外丹,自以为决不死,但苏轼在黄州时就曾告诉过他:“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至今他自己也说:“吾真坐寒而死矣。”苏轼许与黑石,待他死后,为他志墓,很诚恳地相信他们都是有道之士。

        苏轼居惠,仍然无日无客,客至,则必置酒,所以他家酒的消费很大。虽然,岭南五州的太守都经常送酒给他,还是不够请客,所以非常计较。章楶(质夫)做广州守时,每月派人送酒六壶来给他,有一次,“书至而酒不达”,大约是途中不慎被打破了,吏不敢报。苏轼与章楶是唱和杨花词的老朋友,遂戏作小诗问之,用“青州从事”一典代酒,风趣非凡,成为酒故事中的名作: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各州朋友所送的酒,不够饷客,还须自酿桂酒、罗浮春、真一等等名目的酒来应付宾客。循守周彦质送来栗子和米,复书说:“惠米五石,可得醇酒三十斗。日饮一胜,并旧有者,已足年计。既免东篱之叹,又无北海之忧,感怍可知也。”然而孔北海(融)的“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苏轼今日做来,实非易事。不久,存酒喝完了,想要取米酿酒,哪知米瓮也空了,苏轼只好取笔作《和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但言:“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二子(吴子野与陆道士)真我客,不醉亦陶然。”聊自解嘲。

        苏轼喜欢肉食,但在惠州似乎很不易得,所以要和屠贾打商量,买官宦人家不要的羊脊骨来啃。平常则以蔬菜为主,而菜亦自种。有《撷菜》诗,诗叙曰:“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年饱菜。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更贪耶?乃作四句。”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自种半畦蔬菜,却是一家主要副食,苏轼非常在意,半夜听到雨声,他便高兴:“我的菜甲要更长大了。”天一亮,就赶往菜圃去察看,果然“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遂打算亲自下厨,小灶自烹。

        惠州独多薯芋,苏轼与吴复古夜谈,肚子饿了,复古为他煨了两枚芋头,香浓味美,苏轼吃得很高兴,为作《煨芋帖》。一日,与成都和尚法舟夜谈,饥甚,家人煮鸡肠菜羹,也吃得连声称美。

        语云:“饥者易为食。”一个胃口好的人,吃什么都一样津津有味。如前诗所说晋朝的何曾,日食万钱,还叹无处下箸,实在可悲。

        苏轼与朋友相聚,做江南人称作盘游饭的便餐来吃。这种饭,就如现在的十锦烩饭;不过将鱼肉佐料都埋在饭底,所以乡下土话,称作“撅(掘)得窖子”。罗浮昙颖长老则名之为“骨董羹”,大家吃得高兴,陆道士随口做了一联对子:

        投醪骨董羹锅里,撅窖盘游饭碗中。

        苏轼拍掌大笑。

        南国特产的果物,因为交通困难,为中原所罕见。苏轼南来后,至第二年四月,才得初食荔枝,作诗自注,认为“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食物中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这话粗看,似不可解,黄山谷说有人问苏,杜工部似何人?苏说似司马迁。因为诗人中,无人可比杜,如史中无人可比司马。荔枝似江鳐柱、河豚鱼,亦是此理。按荔枝产于四川、福建和广南三地,闽蜀之产,都须六、七月间方才成熟;而四月可食的荔枝,则是广南火山所产早熟的一种,肉薄、核大、味酸,并非隽品,但是苏轼已经吃得美极,自言:“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几与饭相半。”甚至作诗说: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南人嗜食槟榔,俗以此物敬客,苏轼推辞不得,也曾尝食,作诗说:“中虚畏泄气,始嚼或半吐。吸津得微甘,着齿随亦苦。面目太严冷,滋味绝媚妩。”认为此物虽然利于御瘴,但只可当作药物,日啖一粒以上,败胃肠,泄元气。

        《与程正辅同游白水山》诗说:“……荔枝莫信闽人夸。恣倾白蜜收五棱,……”据翁方纲注,五棱即杨桃,此果四面起脊,用刀断切,片片皆有五角,故名。渍以白蜜而食,能辟瘴毒。

        学道有一难事,即须绝欲。苏轼自至岭南,虽有朝云随侍,他却坚守清净独睡的禁制。与张耒书,有曰:

        某清净独居,一年有半尔,已有所觉,此理易晓无疑也。然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断肉。今使人一生食菜,必不肯,且断肉百日,似易听也。百日之后,复展百日,以及期年,几忘肉矣。但且立期展限,决有成也。已验之方,思以奉传,想识此意。

        绍圣二年(1095)端午前一日,苏轼作《??人娇》词,安慰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毗舍离城中长老,名维摩诘,意为“净名”,他只是个居士,并未出家,亦有妻子,但虔诚奉持佛门清净律行,断绝五欲,超然无染。这便是苏轼所说的“维摩境界”。

        维摩诘以一丈之室,能容三万二千狮子座。室中有一天女,每闻说法,便现身以天花散诸菩萨弟子身上,纷纷坠落,只有落在大弟子身上的天花,着体不堕。天女说:“结习未尽,故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

        苏轼很有自信,不怕天女考验,所以他说:“空方丈、散花何碍。”

        与朝云如此言,苏轼绝欲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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