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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地上有草

        西斜的阳光透过油坊的西窗,照在二嫂那张心不在焉的脸上,她正和几个工人一起在往芝麻糊糊里兑水,这也是做油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的关键是掌握好兑塘水的比例。比例适当,用木棍在水和糊糊中搅拌一阵,上边即浮一层清油;比例不当,兑水少了,出油率低,兑水多了,又会油水分离,减少香味。往日二嫂干这活都是全神贯注,兑一盆准一盆,今日却因为脑子里总想着环环家拒绝提亲的事,兑了两盆都不准,以致不得不重新加水加糊糊来调整比例,气得她连连拍着自己的额头,脸上现出恼怒之色,同干的工人们知道,照惯例,二嫂快要找个借口发火了。正在几个工人提心吊胆的当儿,外边响了三声短促的汽车喇叭,二嫂一听那喇叭响,先是双眸一跳,继而身子极轻地一颤,便疾步向门口走去。

        棚里的几个工人松了一口气。

        油坊外,一辆装满芝麻的卡车刚刚熄火停下,村中早先的小货郎如今的个体运输户任实忠正晃着宽大的身架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看见任实忠,二嫂眼瞳中分明地漾出一股欢喜,两腿显出少有的敏捷很快地向车前奔去,那样子仿佛是要扑过去,但转眼间她的神态变了,脸上布了一层冷淡,脚步变得十分徐缓,打招呼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回来了,老任,这趟拉的芝麻咋样?啥价钱?”“质量没说的,价钱还是老样,就是你得加点运费,”那任实忠瞥一眼围拢来的油坊工人,不容置辩地提出要求,“这两天,汽油的价钱又涨了,再说,这趟跑的山路多,油耗得太厉害!”“嗬,你可真会巧立名目要钱呀!”二嫂用的也是绝不肯让步的语气,“谁不知道你早把汽油买到家了,汽油现在涨价你又吃不了亏,告诉你,想多要一分也没门!不想卖给我,可以拉走!”

        空气一时变得很僵。

        没有人能够看出,二嫂和任实忠这其实是在演戏!

        更没有人知道,二嫂最初之所以能办起香魂油坊,就是因了任实忠的暗中支持。不过倘是聪明人,还是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的,香魂油坊如今是中外合资企业,县里保证其芝麻供应,为什么郜二嫂还要单单同任实忠签订芝麻供应合同?

        两人的逼真表演瞒住了工人们的眼睛,工人们纷纷开口帮二嫂说话想解这僵局。有的叫:你老任也是,运费是原先就讲好的,现在变卦太不讲信用!有的喊:老任,多要点运费就发财了?有的讲:老任,你收芝麻卖给油坊的生意既是常做就该讲点交情!任实忠这时便苦着脸不耐烦地摆手说:“罢了,罢了,就让你们香魂油坊沾点光吧!快给我结账、卸车!”二嫂这时就朝工人们招一下手说:“来,你们把车卸了,一袋一袋地在磅上过过,哪一袋斤两不够,先码到一边,我去给老任结账。”老任就带了不甚满意的神情,随二嫂往院子里走,两人一前一后,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但刚一进空寂无人的堂屋,二嫂突然回过身来,喜极地朝老任怀里扑去,那老任咧开大嘴一笑,伸臂便把她抱了起来,两张嘴转瞬便胶在了一处,一阵吮吸声立刻响遍全屋。一对黑老鼠从梁上探头,一点也不惊异地看着这一幕。

        两人每次的相见,差不多都是从这幕开始!

        连二嫂自己也说不清,类似这样的相见已经有了多少次。

        这么多年来,正是由于和实忠的这份恋情,才使她对生活还怀着希望,才使她有了去开油坊挣钱的兴趣。差不多从她一到郜家起,她就注意到了住在这个村中的小货郎任实忠。他那时常挑一个不大的货郎担在本村和邻村间转悠,担子上有糖人、有头绳、有顶针、有她喜欢的许多小东西,但她无钱买,她只能跟在他的担子后看。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有时,他会在无人的时候,从自己的货担上拣一块糖或一节头绳扔给她这个可怜的童养媳。他向她表示关切,她向他表示感激,两人的友谊就从那时悄悄建立,这友谊继续发展,终于在若干年后越过了那个界限。不过这份爱恋不可能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她不是那种敢于不要名誉的女人,他也没有可以养活一个女人的家产,于是这爱便必须在极秘密的状态下存在。为了掩盖这份爱,两人都费尽了心机,有时为了获得一次见面的机会,不得不忍痛去演互相仇恨的戏。那个酷热的秋天,两人夜间的来往有些频繁,为了不使人起疑,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任实忠故意在一个午后去她家的菜园里偷拔了两个萝卜,她看见后大叫大喊,立即告诉了丈夫,并和丈夫一起骂上实忠的门前,把实忠“贼呀!”“小偷呀!”“不要脸呀!”狗血淋头地骂一顿。在丈夫郜二东挥着拐杖上前抡了实忠一杖的同时,她也上前抓破了实忠的胳膊,以此在村人面前造成一种两家有冤有仇的印象,巧妙地蒙住了村人的眼睛。那日过去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当她重又躺在实忠怀里时,又心疼至极地去抚他胳膊上的伤口。当她怀上实忠的女儿——芝儿时,因为知道这孩子不会再得什么遗传病,可又要把这孩子说成是郜二东的,她苦想了多少办法,在村里和家里编了多少谎话!先说算命先生算卦讲,正月怀胎的孩子,老天爷正是高兴的时候,不让他们带残带病出生;又说城里的名医讲了,老辈人的遗传病,并不是要传给所有的后代,有的子女样正常;再说夜里做了一梦,梦见送子娘娘讲,既然郜家已有一个得癫痫病的儿子,下一个孩子该让他聪明伶俐了!正是由于做了这些舆论准备,当好模好样的芝儿出生后,才没引起村人和二东的怀疑,人们才称赞这是她守妇道的回报和福气……

        当两人的舌尖尖终于分开之后,二嫂轻声说:“我这两天正忙着想给墩子定个媳妇,你说行吗?”

        “有人愿跟?”实忠在椅上坐下,把一块卷着的衣料在桌上放好,“给你和芝儿买的。”

        “我看中了村里的环环姑娘,她不愿,可我想我能把这事办成!”二嫂理齐被弄乱的鬓发,语气中满是自信。

        实忠没再说话,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已经知道有关环环家的两桩事,一桩,环环想跟村西头老周家的二儿子金海,”二嫂汇报似的开口说,“金海家对这事还没上心;另一桩,环环爹去年想靠烤烟叶发财,从信用社贷款六千块修个烤烟炉,谁知第一炉就失火把炉子毁了,收的青烟叶大部分被沤烂,把六千块全赔了进去,前些天信用社在催贷款——”

        “这些你别给我说,”实忠笑着把她的话截断,“墩子不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不便插言,将来给芝儿找女婿时我再拿主意。”说罢起身,走一步又嬉笑着回头:“我夜里来?”

        二嫂的脸红了一下,低低地答:“你记着先看院门外的笤帚!”

        那天的晚饭吃完时,二嫂装作随口对丈夫提起似的说:“听说今晚南边范的汇丰酒馆里来了帮说坠子书的,说‘樊梨花’说得好极了!”“真的?”二东一听兴致来了,急忙问。二嫂此时又眉头一皱:“我也是听人说的,真不真不知道,反正你不能去!三里来地,你拄个拐杖能去成?”“哟!”郜二东一顿拐杖,“别说三里地,就是十里我也不怕!”“要是这消息不准的话,你可要快去快回,不能又在那里喝开了!”二嫂假装生气地交代。“给我点钱吧。”郜二东笑着向二嫂伸手。自油坊办成后,家里的钱从来都是二嫂管,郜二东每次出门喝酒听戏,都是先要零钱。二嫂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拾元的票子朝他一扔:“没零钱了,就拿这张去,可不能都喝光!”

        郜二东捏起钱就兴高采烈地往外晃。

        二嫂安顿好儿子和女儿睡下后,伸手在院门外放了个笤帚。不久,一个黑影熟练地推开院门,溜进了二嫂的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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