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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得未曾有

        我的计划是,从北京出发,坐六个半小时高铁到荆州。他在荆州站等候,开车接上我。

        两年前,他从大连撤回梦溪,决定回归故乡去生活。这是一个大的决定,也是不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但他的人生无疑在四十岁发生了变化。回老家盖房子,劳动,结婚,生子,创作《梦溪》系列的作品……有时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心在带动和引领轨道。人因此会自然地得知,该去往哪里。

        在高铁上阅读川端康成的。进入湖北和湖南时,窗外不时出现大片开阔的稻田和绿色山峦。天气预报说这几日澧县周边地区开始降温和下雨。抵达荆州时天色已黑。

        他开一辆车龄五年左右的雪铁龙。心思周到,带来毯子和橘子。如果寒冷,可以在车里盖上毯子。橘子是自己家里种的,路上解闷吃。“二一一年,终于离开城市,就是开着这辆旧车,一路打着口哨回来了。一天开十九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成功逃离的感觉很好。”

        最近这一年多基本上都在照顾孩子。其间完成《梦溪Ⅱ》。现在收入维持靠画廊负责的作品销售,国内外美术馆也陆续有一些收藏。商业摄影很少再做,只和万科地产有些合作。因为对方不对他提要求,愿意拍成什么样就要什么样,所以关系一直保持着。

        “要是物质要求不高的话还算富足吧。能做的事情很少,但力求可以做深一点。一年的外出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两个月。主要是做展览,顺便携妻儿出去散散心。现在乡下有网络了,日常工作不是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财力,或者说完全不愁生计,我更愿意做一个不称职的农民。跟土地接触的幸福感远远大于做一个所谓的艺术家。”

        这边属于丘陵地带。再往西是山区,有湖南海拔最高的山。在路上不知为何,他两次走神。第一次迷路,要上高速公路,但错过了路口。原路返回。

        在多出来的路途上,他讲了少年时读书的一些记忆。

        “作为村里的高材生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不过最后冲刺了几天,完全出乎意料。一个班五六十个学生,就考上五六个。母亲不让我去,说我小时候得过胃病,不想让跑那么远。但我明白,是家里的条件不堪承受。于是就在邻村顺林驿念到初二。

        “本来很努力,英语常常拿第一,每天第一个回家,很得意,在田埂上一个人晃晃悠悠就回去了。后来换了老师,素质实在不咋样,大家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有的学生还跟老师打仗,成绩就直线下降。又改到双龙乡上初三。

        “从我家走到学校将近十公里。一周往返一次。那时买不起自行车,像样的路都没有,连手电筒都是奢侈品。每次往返都是摸黑。

        “我们澧县那时满是松林,县志记载原叫松州,是隋文帝赐名的。一个小孩天不亮就往学校走,周六又要摸黑回家,穿过大片有坟地的松林。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深一脚浅一脚,松林发出呼啸,被树枝绊一下便浑身瘫软。就别说有小动物从身旁掠过了。

        “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跟不上。学校的几位老师都令我敬重,自觉羞愧,回家跟我妈哭着说这学不上了。母亲也就答应了。去了大姨家。他们承包了邻乡的电影院。因为我打小喜欢写字画画,就去电影院跟着美工老师画画写写。那时海报都是手绘加书写,老师教我写字画海报。或许算得上学习一门手艺。

        “老师姓田,很传奇,琴棋书画远近闻名。听说电影院解散后他去了四川,死在了石榴裙下。去世时不过我而今这般年龄。”

        当时学写字临的什么帖?

        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觉得他的字刚正。王羲之自然是喜欢的,颜真卿、吴昌硕、黄宾虹也很喜欢。现在还喜欢“办证”,就是天天能见到的街头办假证的“办证”二字。你仔细去看那些“办证”,非常美,可谓酣畅淋漓。我现在更喜欢手稿类书法,在其中可以看到生命。作品化的东西求表现,功利的痕迹太重。少了些真实和生命力。

        就在此时,他第二次迷路。一直向前在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吹牛吹得走了神。”

        下车问路。我想可能跟他很少出来有关。这里没有娱乐设施,没有晚上出来游荡玩耍的机会。他说这个时间段一般大家都睡了。顺应自然,适合早睡。在农村,到了晚上不睡会觉得很奇怪。

        夜色一团黑,冷雨淅淅沥沥。路上没有人迹,冷清荒凉。车灯照射处,看到大堆大堆搁置路边无人收拾的金黄色橘子。问了两处人家,重新上路。

        他一边认路开车,一边继续说下去。这里曾是明朝的驿站,叫顺林驿。

        “右前方是我奶奶家。他们都已经去世。爷爷去世特别早,三十多岁就走了。听后面庹家湾的育祖伯伯说,他一个人吃了一条七斤重的鲤鱼,一个礼拜后发了病,走得很快。

        “育祖伯伯八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但仍旧能挑得起一百来斤重的担子。前两天他一个人上山砍柴,我帮他挑都觉得吃力。他还说,我爷爷的力气比他大多了。

        “父亲也是很早去世。他总说头疼,也不当回事,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高血压。那时乡下连测血压的条件都不具备,郎中就当感冒治了。不出十日,转到医院途中就人事不省。本来是完全可控的病。可这就是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摊上了。我父母十八岁结婚。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十八岁。”

        车灯照亮一条水泥路。“这条拐到我家去的小路是我出资铺的。村里人原都以为我是个大款,能买下整个村子。他们觉得能重返乡下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大款,一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我形象已渐渐由第一种朝第二种转变。真是对不住乡亲们的期待。”

        我已经适应了他时常带些反讽和自嘲的幽默感。这是让人放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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