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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硝石纲

        紫眠二人与严修一家告了别,乘上严修准备好的马车,跟着硝石纲一同上路。一路上龙白月都抱着琵琶不作声,车厢另一侧紫眠支颐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天后打破沉默:“一直抱着琵琶不累么?”

        龙白月回过神来,怔忡的一笑:“哦,习惯了。以前都是这么一路抱着琵琶去应酬……”

        她愣住,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的记忆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对吧。”紫眠垂下眼睛说着,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自己鬓边的长发。

        龙白月一慌,知道自己已无法回避。之前风波太多,逃难、养伤、在县衙应酬,两个人没有独处的机会。可现在,狭小逼仄的车厢将他们与外界隔开,终于到了面对面的时候。

        “没有……对不起……”她喃喃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紫眠低着头仍旧不看她,语气有些怅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处,却模糊的知道你的打算,在我能警惕的时候我迟疑了,是我失算。”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最该怨的是他自己。他甚至该谢她,在状况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是她陪在他身边。

        “宰相当初找到我,许我一千两银子,要我找机会让你身败名裂……我真没料到宰相手段会那么狠毒,他骗了我……”可是,欺骗能作为她开脱的借口吗?她的确是干了坏事。龙白月又伤心又惭愧,眼里蒙上一层泪水。

        “身败名裂……”紫眠沉吟着,思考这个词背后的意思。他入朝作官以来,宰相一直无来由的对他非难,态度比一般的官员更决绝。遥想那天,宰相的确对他说过,他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紫眠神色一凛,他真正想做的是去探究自己的身世,可也仅此而已,他决不会再有其他非分之想,宰相真能明白吗?

        他身上混着妖异的血液,不会允许自己去祸乱纲常,染指尊贵的皇气——宰相绝对不会明白吧?

        即使明白也不能安心,所以一定要他死?

        紫眠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龙白月:“一千两银子是不是很多?”

        这话问得龙白月脸红起来,但她还是很高兴紫眠肯和她说话:“对我来说满多的。我一个人经营白月坊,手下只一个丫鬟宝儿又不成器,小曲唱得跟扯锯子似的,还尽给我添乱——只靠我一个人赚钱,里里外外的花销,又要打发三教九流,钱跟流水似的,只能经个手,却积蓄不下来。”

        喋喋不休的话听得紫眠不禁笑起来——是的,她一个女子,年轻美貌身单势薄,想在尘世活命,又能靠什么呢?他一向觉得朝中那帮理学家很可笑——只知道指责风尘女子自甘堕落,却对严酷的世事视而不见。身为红颜,谁想薄命?倾轧她的恶寇已然太多,他不会问她“何以至此”,只要她能这样开朗乐观就好。

        “如果能一次赚够一千两,就足够我和丫鬟到偏远点的地方买屋置地,安定生活了……”龙白月心虚的瞄瞄紫眠,见他神色里没有怒气,安心了不少。

        “我是不是坏了你的生意?”紫眠长眸半眯,有些好笑又无奈的问她,“我没死掉,还活得好好的。”

        “这倒没有……宰相已经把钱给我了……”龙白月的心更虚了,“其实之后的事情就不是交给我了……”

        紫眠陡然想到那天他失去神志前看见的陌生妇人,脸色顿时寒起来。他在昏乱中抗拒她,一直挣扎到摔在地上,之后便什么也记不清。恍惚中他觉得龙白月有赶来,可又怀疑那是梦,直到他路过来看见龙白月在身边,才相信那梦也许是真的——他已经不想去回忆那些了,真是糟糕的经历!

        明明五脏六腑都已经难受得要死,却在药性的催逼下,不得不随着欲望去饮鸩止渴——且每喝上一口痛苦便加剧一分,直到内息全乱掉。这样的折磨方式和自杀有什么区别,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胸闷,舌根好象又被血液黏住,索性不再回想!

        龙白月见紫眠面色难看,怕他又不开心,慌忙讨好他:“对了,要不要听我弹弹琵琶?”

        她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紫眠一怔,回过神看见龙白月怯怯的讨好眼神,想到她虽是风尘女子,可自己中迷药乱性总归唐突了她,现在怎还好叫她委屈?于是他定定神,对龙白月点头:“好啊。”

        龙白月见紫眠点头,精神起来,从布囊里取出琵琶,稍稍试了一下,笑着问紫眠:“可有想听的曲子?”

        紫眠哪里想得到,他换个姿势随意的斜倚在车厢一隅,信口说着:“你随便弹吧。”

        龙白月颔首一笑,手指一抡,一串漂亮的弦音就滑出来,嘈嘈切切,如飞散的珠串。曲子却是李太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倚在一边的紫眠一愣,眼神收掉懒散,不得不惊艳。难怪宰相会叫龙白月花魁,这样色艺双绝,怎么可能会被埋没?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口口口口口口口,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龙月的嗓音是圆润娇媚的,就像她的长相,丰润如同牡丹,正是世人最喜爱的那种娇艳欲滴、媚态横生。她不清不淡、不病不弱,美得神采熠熠,媚得生气勃勃——真是光彩照人的女子啊……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龙白月望着紫眠的眼睛宛转唱完,在歌中揉进了自己的表白。一曲唱罢,她放下琵琶,心中百转千回,期待他的眼睛里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心。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微妙情愫,她也可以熟练的找出来。可是紫眠的眸中没有,过去那些恩客眼中满满的贪慕,多到叫龙白月生厌,而今她想要他动心,他却只是在认真听歌。

        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紫眠的双眉微微蹙起来,龙白月的歌让他不安了。他明明白白的在歌里听到她的邀请: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尔同销万古愁,但愿长醉不复醒……

        换作是别的男人,大概会欣喜若狂吧?

        可他呢?他有那份随性的洒脱从此不问世事吗?连师父都戏谑过他——他不像一个道人,倒似一个儒生,总是一板一眼的做事,给自己的行为框上很多规矩准则。这一点上,他倒是不如翠虚师兄的。

        马上就要回京城了,他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怎敢让自己的情绪懈怠?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又怎能长醉不复醒?

        “会弹〈十面埋伏〉吗?”紫眠忽然正坐起来问龙白月,神态自若,浑似不解风情的顽石。

        “哎?”龙白月一愣,结巴道,“会的。”

        “弹来听听。”紫眠微微一笑。

        龙白月只得依言行事。《十面埋伏》她弹得不熟,还是多年前为了讨好一个将军而练的。她用力划动手指,琵琶声比之前铿锵许多,声如裂帛,抡指连环相叠,如千军万马声势浩荡。

        紫眠听得出神,凝视着龙白月翻飞灵动的手指,低低出声:“弹快点。”

        龙白月听见紫眠的吩咐,加快了速度,好在弹了一段曲子都回忆起来了,加上指法娴熟,倒也游刃有余。

        她的手指像织机上的飞梭,快得让人看不清。琵琶声里竟响出嗡嗡的龙吟,纷乱的音节划出刀光剑影,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紫眠的目光飘向冥冥的远处,神色凝重,不再温文如水:“再快点……”

        龙白月看着紫眠肃穆的眼神,觉得他好象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揪痛,咬着牙再次加快速度,任由指尖火烫成一片。

        紫眠的神思飞离出去,恍惚间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他身无片甲、手无寸刃的痴痴站立,不明白为什么会孤身陷入战场。黝黑的铁骑喷着白气迎面向他冲来,马上武士隐藏在锃亮盔甲之下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武士向他举起了长刀,长刀的白光倏地划过,血雾喷薄开,他的视角忽然从高处跌落,变成紧贴地面。万马轰鸣中他看见可以漂橹的血地里出现蜿蜒的青丝,他的眼球顺着青丝转动,一路看上去,青丝汇成一段光可鉴人的长发,长发上别着一根血玉簪。那妖冶的背影好似忽然感受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双寒光凛冽的眸子漠然看着他。

        娘……

        紫眠睁大了眼睛。

        马车忽然猛烈的一晃,让龙白月一个趔趄,琵琶声戛然而止。

        幻象消失了,紫眠仍旧沉浸在刚刚惊愕的情绪里,失神的躺倒。

        “出什么事了?”龙白月爬起来揉揉摔疼的手肘,掀了帘子往外望。

        “夫人啊,你这琵琶弹得马害怕了,刚刚它们受惊要跳,我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它们,”一个士卒苦着脸探头与龙白月照面,“还请夫人别再弹了。”

        “哦哦,对不住大哥了。”龙白月慌忙在车里向他赔礼道歉。她回过身,看见紫眠无力的躺在一边,吓得她顿时花容失色,以为他旧伤复发了:“紫眠,你有没有事?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紫眠喃喃着,怅然若失的坐起来。

        龙白月心放下来,很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光顾着弹琵琶,倒吓坏了车外的马儿。”

        夏天闷在马车里也不舒服,龙白月将帘子卷起来,虽然沿路灰尘有些大,但好歹可以透透气。

        车外的风景一览无余。绵延的山道并不崎岖,两边高大的树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刺耳的蝉鸣听得人耳朵发胀。龙白月不弹琵琶后马儿都安静的踢踏着步子,拉着满载一箱箱硝石的车子缓缓前行。

        马队很长,大概有十来辆车,龙白月他们乘的马车排在队伍中间,两边有步行的士卒保卫,看来严修之前安排得很周全。

        队伍有条不紊的前行,路过驿站就休整补给一下,一连走了几日,眼看再一天就可以换水路前往京城。这天下午,马队走进一座山谷,龙白月正躺在马车里昏昏然的午睡,紫眠却忽然摇醒她。

        龙白月睡了一半被闹醒很是痛苦,迷迷糊糊的睁眼呢喃:“怎么了?”

        “别睡了,”紫眠皱着眉,冷眼观察着两边的树林,“这山谷气不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怪响,一只嚆矢从树林里射出,钉在了装硝石的木箱上。

        山谷里顿时喊杀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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