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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罗扬依然记得,他五岁那年初冬,严寒过早降临到平安县城。西北风呼啸了一夜,县城变成了洁白的雪雕世界。

        雪后的早晨极清静。天刚蒙蒙亮,罗家突然来了一个远客。她在省城下的飞机,又坐火车到砂城,然后乘牛车来到县城。赶车的中年汉子将牛车停在罗家院门前,又将客人的两只皮箱卸下来放在雪地里,随即响起了他吆喝老牛的“哞——哞”声和挥动鞭子的啪啪声。牛车走了,轱辘吱吱嘎嘎地碾着积雪响彻了整条街巷。远客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弥漫。家里人都被惊动起来,先后走出屋子,打量几眼站在院门前的客人,又愣愣地互相看看,一时无语。

        来客是一个不算很老的老太太,看起来比祖父要年轻许多。她穿一件暗红色毛呢大衣,头上和肩上落了一层白白的绒绒的雪花。她花白的短发卷曲着,起伏着漂亮的波纹,直而挺拔的鼻梁上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皮肤白净,显示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文雅和富态。

        好漂亮的一个老太太!

        祖父呆望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走到她跟前,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神情,说:“您回来了!”

        老太太说:“回来了。”

        祖父说:“再不走了?”

        老太太说:“不走了。”

        老太太转身对父亲说:“你是罗新宇吧?几十年不见,你也该是做父亲的人了。”

        于是祖父转头对父亲说:“新宇快过来,她是你姑姑,你小时候最喜欢和她玩,你还把她的丝手帕剪了,屁股上挨了我一巴掌。”

        父亲憨憨地笑了笑,像被人捏着嗓子似的咕咕咙咙对着老太太喊了声“姑姑”,低头走过去,提起雪地里的皮箱放回到堂屋里。

        母亲也喊了一声“姑姑”,然后跟在父亲身后小声问:“我嫁到你们家有几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谁提起你有一个这么体面的姑姑?”

        父亲小声答道:“以后再告诉你……”便不再言语。

        祖父大概因为太高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把倚在房门前的却仍然睡眼蒙眬的罗扬拉过来,很郑重地将他牵到客人面前说,这就新宇的儿子,今年五岁,又要罗扬快叫姑奶奶。

        院子里的寒气和突然出现的陌生来客使罗扬很快清醒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在他五岁年纪时的小县城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衣裳且卷曲了头发的老太太),疑惑地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姑奶奶慈祥地看着罗扬,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精致的纸盒塞到他手中。于是,罗扬在很近的距离内看到了那一双白皙丰腴的手和手腕上的青绿色玉镯。

        在罗扬的印象中,祖母也有一只这样的玉镯。但是祖母却把玉镯放在一只黑木匣里,只偶尔拿出来看看。他想象不出黄瘦的祖母戴上玉镯的手会是什么样子。罗扬的印象里,祖母永远是干枯黄瘦的,脸上呈现出疲态和营养不良的样子,仿佛她的玉镯与她枯瘦的胳膊总不般配——或许这就是祖母永远将玉镯锁在箱子里的原因吧?年幼时的罗扬曾一度做着如此推断。

        一家人都同客人打过招呼,才将被罗扬称作姑奶奶的老太太迎进了堂屋。母亲打来半盆热水招呼客人洗脸。祖父拿出了久不使用的玉质茶具,并沏了一壶名叫凤凰单丛的香茗。

        罗扬还站在院子里,他打开了姑奶奶送给他的漂亮纸盒。雪光映照在盒子里五彩缤纷的玻璃纸团上,那是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五彩缤纷的糖果。

        那真是奇妙的一天。整个上午大人们都陪着客人喝茶、聊天。从谈话的过程中大家注意到,祖父与老太太说话时用了很含混的“您”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祖父对姑奶奶说话一直用“您”来称呼她,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相继离开人世。

        许多年后,长大成人的罗扬一直猜不透祖父为什么对一个与他平辈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岁的人说话要用“您”,是他对姑奶奶比较客气的尊称呢,还是他说话时故意带了很重的鼻音?或者姑奶奶实际上比祖父年长也未可知?直到某一天,已经成为知名律师的罗扬在酒桌上听到同事半开玩笑地拆解“您”字的含义,同事杜撰说,“您”就是把“你”放在“心”上。似乎有些道理。罗扬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不禁暗自思量,当年祖父对姑奶奶带着如此的敬意,是他一生都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吧?

        然而不久,全家人突然意识到,姑奶奶在罗家的出现使祖母受到了很大震撼,或者说是打击。

        在全家人当中,祖母通常是起得最早的。姑奶奶到来的那天早晨祖母起得比往常还要早,她打扫完院子里的积雪,又在院子里撒了一层烧过的炭灰防滑,就开始生炉子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了。当姑奶奶裹着一身风雪推开院门时,祖母手里正端着一簸箕碎煤饼要往厨房去。姑奶奶喊了一声“姐姐”。祖母扭头盯着她看,身体是那种因吃惊而僵立的样子,半张着嘴睖睁了好半晌,不知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是真的对眼前的不速之客难以确认。过了好一会儿,祖母仿佛终于认出了眼前的陌生人,她低低说了一句,你总算回来了!随着话音飘落,她的脸上却像落满了煤灰一样立即暗黑下来,端着簸箕不声不响地向厨房走去,把来客和家里人都晾在了院子里。后来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陪客人饮茶攀谈,却一直没有见到祖母的身影。

        那天,祖母不停地做家务,精神却萎靡下来,整个人沉默得如同房门外那对石碾子。院子她已经扫过三遍。端进厨房里的煤饼像小山一样码在灶台后面,至少可以烧半个月。闲置了许多年的旧褥子以及罗扬从未见谁穿过的衣物,她也都翻找出来,挂在廊子上掸了又掸。然而冬天并不是翻晒衣物被褥的季节,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忙。

        许多年里,那些被祖母翻找出来悬挂在廊子里的五颜六色且样式古怪的衣物总会在罗扬的脑海里闪动。后来罗扬结合看过的影视片才想到,它们大约是祖母年轻时的陪嫁,清末民初时的样式,衣襟或裙摆绣了各色花卉,领口及袖口用黑绸缎滚了边的。后来的某一天,罗扬回到故园想再去看看祖母的衣物,他在老房子里找来找去,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们的踪影。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当年祖母离世时将她的嫁衣一起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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