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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电露泡影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是该记录一些什么。记录让人保持清醒。写作中的小说人物混杂交错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奋和虚弱着吗,仿佛要发出光来。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复到二十五岁左右的体重。我的时间不够用。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以淡漠心境换取放弃与妥协。人太容易得到借口,那是我们过于保全自身,不舍得让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真正强烈而完善的感受,只会来自一条途径,即置于死地而后生。

        曾经。无论在哪里,在何时,时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旁人,仿佛始终是一个人。生活也许会被一些细节填塞,但最终又在不断被流水洗刷和带走,留下的仍是岩石般坚定处境。所有的事实在分散发射之后,仍以一种单纯而有力的方式再次返照。

        街上露天咖啡座。极为标致的年轻女子。皮肤、身材、装扮都在其次,吸引我的,是她举手招出租车时露出未剔除干净的细微腋毛痕迹。还有赤裸手臂上几处花瓣形状的牛痘印记。这是她身上强烈的部分。如同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未进入布置妥当的客厅,却先贸然闯入还未收拾干净的卫生间。

        对待事物最好的态度,不妨如同击球。当下接起并快速打回,此间没有犹豫,也无期盼。只做这一刻所面对的不可选的唯一的一件事。现实是飞速旋转而来的每一次重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回应、承担、结束和忘记。这是完成。

        他对我说,写作和孤独,是你的根本处境。记得这一点。其他的任何游戏和形式都不重要,它们最终对你没有力量。

        接受现实。人心均有其漏洞。

        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儿童目睹一次葬礼,抚摸死人的尸体,会驯服孩子内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的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一座不适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时意味着它不适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环路。耳膜震动汽车穿梭的声浪,空气里遍布灰尘。在一个机械世界中的碎裂及无法成形。隔膜重重。对抗和服从。走过大风呼啸的地铁通道,一边是乞讨和流浪的人,一边是华丽的广告,充斥商品、繁荣、时尚、交易、明星、娱乐。

        我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设。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许的。

        除了写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彻底的整理与清除方式。

        微妙部分在于,它对诸多缺陷、丧失,流露出一种坦然的承当。即便是一段不伦恋,结局不堪,黑白基调中也有一种清透的理解力。其底处是一种怜悯。那些愿意把真相道出来的人,是不惧怕世间腐烂尸身的人。

        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安全要付出代价。不安全也要付出代价。

        如同此刻,写作之于我,是把记忆逐一打包和搁置的过程。把它们扔入体内悄无声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变动的流水之中。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类别、主义、口号、观念组成,那么这个“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虚假而苦痛的。

        试用了一下新相机,大概是目前用过的最好的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合适。拍了花园里次第开放的石竹、蔷薇及合欢的树影。长久不写字,脑袋会生涩。长期写,也未必精彩。日写五千,这是个基本目标。应把相机放在包里,若外出,可即兴拍摄。

        经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爱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们抚触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试图联接。手指的轮廓和肌肤。炎热的夏季,旅馆房间,手指抚摸过背部,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默默中几近入睡。

        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感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别人的答案也许会不同,比如宠爱、依赖、占有或者相悦。这些词汇的感受对我来说很陌生。

        白陶罐盛上清水,插上初绽的桃花枝。唯愿无事常相见。

        如此种种,皆为生之愉悦。

        一切终究是会过完的。残存中没有余地。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芍药花苞日日膨胀,不知觉间,在向阳墙角绽出花朵。单瓣,重瓣,颜色鲜艳,硕大热烈,花园陡显春色。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绽放,芍药闭门歇户。浓密绿叶猛长,不再有花苞,成为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药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花朵。

        路边无名的小公园,在一架低垂的紫藤花下小坐。花开得已略有些颓,嗅闻到一串串花瓣黯淡的清香。前面是老树及幽幽的花园小径,有几只喜鹊在叫。无所事事的十分钟,花下独坐,微风光影。令人觉得极为舒适。忘记一切,又与一切同在。

        人如此热衷于爱情,但如果所谓狂热的爱情其实并不存在,那将如何。一个可见稳固的城市,有了Google地图,可以搜索到立足点,确认方向,抵达计划中的目的地。人见不到自己的心,心却掌控一切。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爱,该如何去寻找。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傍晚下起微雨。

        而我,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谐通达,家人时常相聚吃饭,聊天畅谈,有充分的爱的表达,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驯的女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我不会远离家乡。也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荡不定。这种假设我知道它无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间一直存在的某种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时宜的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无法被对抗的力量。

        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已过三十岁。之前的生活流离,如河流在山间平原任意更改方向,来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种确认,让身心成为土壤里扎下根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飘荡于世间。这种飘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于风中,无所归依,岌岌可危。孩子是这个现实的世间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跟着书中的人物开始去旅行,没有考虑好彼此的时间层次。平行,交叉,或者时断时续。重要的是,我们已一起出发。这本书,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结构,其次是意象。书中细节如同电影镜头,一幕幕在暗中浮现。仿佛它们曾在记忆中发生。我对编撰故事或塑造人物,并没有试图用力的兴趣。对我而言,它们一般只是“工具”。只为有所“表达”而服务。

        他说,话虽如此,抹掉这些没意思。人是有欲望的,在欲望中存活,或者在欲望中死去。应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里有一种安然。走到哪里,遇见什么,排列有序,来去有方向。它被归纳在一个大的背景之中,并非我们胸中那颗脆弱的处处受限的心。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起参与会议的Z对我说,你现在所写的作品都太干净了,应该写写痛苦、颓废、残酷、性欲……我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S陪我一起去买相机,与我长时间谈论她的婚姻。得出结论,男女不管关系性质如何,有些原则不能随意更改,底线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镜难圆。感情忌讳懈怠及理所当然,至少要始终保持尊重、克制、发力、欣赏及感恩之心。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探索自己,最终是为了忘记自己。

        把字写完,这是当下在做的事情。持续中的时时刻刻。在房间里独自工作,从日到夜,从夜到日。那又如何。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有时只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坚韧。如同瓦斯用尽前异常透亮幽蓝的火苗。提醒自己,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学会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结论。希望时间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与之共进。

        黄昏。她穿着有金鱼图案的棉布裙子,短短童花头,在花园的蹦床上用力跳跃。矫健如同一只小兽。我站在一旁长久观看。

        泛滥的感情方式,不严格区分对象,只以获取难易作为是否进行的指标。对待不同的人,所给予的内容完全重复。是一次批量化生产之后的零售生意。润滑一些的方式,无非是让不同客户拿到这只被复制的点心盒子,产生为自己特制的幻觉。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不论男女。

        每年春天都会起心动念,想出发坐一趟火车去洛阳看牡丹。但事实上从未成行。也许,在内心保留的这个念头,最终所向并非牡丹,而是一条幻想中可抵达的道路。我幻想洛阳每年春天盛开的牡丹花,想坐车去观望它们。但其实可以允许这个愿望从未成形。

        二十多岁时的恋人或朋友,大多年龄相当,或者比自己还小。过了三十岁之后,和年长许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岁之上。和他们在一起,才觉得交流顺畅。

        对女人的头发气味敏感。她们用洗发水清洗头发,转身而过的空气散发淡淡芳香,仿佛触及到她们隐秘的肉身,如此亲近。男人的汗液也是如此。如果爱着一个男子,你会爱慕他每一寸肌肤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睡觉时,把头藏在他的腋下,紧紧贴着他的骨骼和皮肤。后脖的皮肤,耳朵,头发,手指,需要无限靠近才能闻到的气味。一种肉身的沉沦。

        白色蕾丝连身袜好看。白色棉袜已不适合,不再戴白色的帽子。白色埃及棉床单。珍珠耳环。此外,白色已很少用。但一直喜爱所有白色的有香气的花,例如白色铃兰、绣球、玉簪、茉莉、玉兰、栀子……白色花朵也许是一种内心拥有洁癖和理想化的象征。

        情爱是一种可训练可增进的能力。情爱仍是最深沉的幻觉(这也是的主题之一)。有时它看起来充满激进和勇气,仿佛正被实现和推动,却不过是趋近深渊的临身探入。与其说我们渴望得到爱,不如说我们意欲在其中获取强烈的实践的感受。

        每年春天,顺便去一个江南城市看花,已成为生活的某种仪式。偶尔与人结伴而行,多数独自前往。到了后来,不再思考是否能够找到谁一起去看花,只是随性而往。有人出现陪伴一程,那是额外的礼物。它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这本书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书名是。是之前写作十年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书。把它送给将在十月出生的女儿,以此是纪念。则题字给我的父母。此外,没有把书题字给任何人。对我来说,孩子,父母,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化的。是到死都必须背负的关系。单纯而强大。融入骨血的关系。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不知道杭州苏堤白堤的花开了没有,柳树绿了没有。

        怀孕时,为了度过隔绝时日,动手写一本书。把文字比拟为刺绣,一字一行,完成春夏秋冬四季的画幅。叙述故乡、童年、亲、写作……内心零碎失落的碎片在回想中逐一回归,逐一拼接完整。

        他来探望我。告别之前,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园里的少年们打篮球,天色逐渐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鸢尾递与我。这紫色花朵适合单独观赏。即便热闹茁壮地群生,也显出桀骜不羁。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抽完最后一根烟。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他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写一本书,如同画一枝牡丹,塑造一只瓷器,织一匹锦。个体的存在转瞬即逝,不过白驹过隙。物质有时长久于人的生命,能够滴水穿石。在世间脆弱的分崩离析中,物质标本得以稳定的方式流转。肉身找到可能,以心灵的跋涉作为渡船,划过世间茫茫长河。(以此创作应只是生命用以度过的方式。它并非一个目标。)

        晚上与M一起去看小剧场话剧。剧本内容发生在何时何地,与哪种背景有关,某个演员台词是否说清楚,故事是否像个段落,动用了几类多媒体组合……诸如此类,形式的表达对我这样的业余观众来说,完全次要。我只关心它试图表达什么。即它最终说了一些什么。

        每一次来袭都会让人感受到软弱。这种软弱也提醒我,保持觉察和承担是一次举重的过程。当人能够每次都举起比前一次有所增加的重量,这即是训练。人最终将以此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所有曾经以为不可理喻也无法接受的事。

        想到的问题是,曾经那么多的人,喜欢过,被喜欢过,爱过,被爱过,告终之后,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如潮水退却,在肉身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彼此相遇和相处的时刻所累叠起来的意识和记忆,如同空旷山谷一道隐约回音,震荡在内心深处。我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被吸收。

        淡如水,相见欢。告别之后,还有余味。

        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生命未曾有所完尽和取得解脱。

        此段想法来自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标题。

        我等在旁边,手里抱着母亲的包和外套。看着她们两个尽情玩耍,一时有些恍惚,眼角渗出泪水来。这个老去的女人是母亲。这个生长的孩童是女儿。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暂时落脚,就可视脚下的土地为家。如果离开,出发,此地则再次成为地图上一个标记。我从不觉得自己固定属于某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归属概念对我而言,亦没有意义。在我的心中,这个世间终是与我没有太过密切或深远的联系。仿佛一早便知,自己只是偶然来做客。

        曾经刚硬而无可琢磨的人,在时间磨练中渐渐呈现朴素、轻淡、平常。这条规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证。生活不断删减和简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世间渐渐成为另一种样子。

        杏树开花时,雪白枝条风中轻颤。他在诗中提及,旧日与友人在树下相聚,饮酒,吹箫,穿白衣的少年后来亡故。月光下白色花树和衣衫,何种盛景美况已无法得知。很多年之后,他在遥远异乡的巷子里走过,酒馆灯笼未熄灭。他成了另一个时代里的人,不写诗,易喝醉,只远行。

        成年之后,重新整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亲已去世很久,母亲也在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肉相联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服的困难。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人是情愿孤独,也宁愿死的。否则我们为何要跟心爱的人作对,对当下的事物漠视,又向往遥不可及的一切……”在长途飞行的闷热机舱,把这部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在有所感应的作品里面,看到的虽是别人的故事,照见的却仿佛是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影子、呼吸、结构和细节,如此相似。以至有时让内心生出一种软弱和憎恶。(也许在潜意识中,人并不喜欢他人说出自己的内心。你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而事实并非如此。)

        解脱者指导我们,时刻活在当下。珍重对待眼前和手中的这一刻。眷恋与执着是徒然,变动与破灭则威力巨大。沉溺其中不过是一种懒怠的放纵。需保持警惕的抽离,重复练习不被回忆、惯性、人性的限制所束缚。适当地,及时地,把它截住。果断,分明。多情和无情都是一种修行。

        在春天到来之前,不免略有些颓唐。封闭式工作,间或睡眠,偶尔与人约见,阅读,走路,隐匿与消沉,逐日清扫内心空间。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忍耐疾病般,忍耐不时来袭的阴暗感觉。

        偏执人格有一个特性,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迟早容易败坏的,因此用力使用,使用过度。他们从不懒惰。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并尽早做完。

        母亲这时转身回来,说要回去休息。她已觉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恋恋不舍,仍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沿着湖边小径,走向不远处的酒店。樱花树已开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白色花朵在幽幽灯光下发出光芒来,压弯的枝条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早晨八点就开始坐在咖啡店里用iPad看无聊国产连续剧的女人。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铁咖啡,戴一顶讲究的巴拿马式草编礼帽。我听着那连续剧发出来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种怎样的匮乏。

        黄昏时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颗星。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看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浮云》。故事看似没有希望,表达出男女情爱肉身中腐烂不堪的部分。

        万人如海一身藏。当下的心安。

        灵与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于狭隘缝隙。一号线车厢,陌生人温热的发肤,层层气味汇聚成浑浊而滚烫的河流。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或紧紧攥住手里的各式行李。发亮的屏幕里跳动游戏和新闻。有人开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无法言说的处境。各自封锁的过去和未来。正在呼啸而过的此刻。

        走过地铁通道,回到地面。点燃一根烟。寒风让人眼目清醒。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设置需要穿越的障碍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务。我终究只能开始写作。远行和孤独于我,即是必须接受的负担。

        有些感情显得孤僻或沉闷,却是真正的珍贵品种。只针对某一类具体对象,需要很多条件才能生发。单纯,专注,坚定,刚硬。可以在时间里存在很久。可抵达的深度无可测量。(只有高级的感情方式,才能让卑微个体得到超越自身的可能。)

        在车站我们有多次告别。我回了家,又坐车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中伫立,对我挥手,脸上有克制的哀伤,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在这个苍茫的人世,还会有谁一直等着我,又会有谁这样忍着难过甘心让我远远走掉。我带着行囊在这视线中默默转过身,不曾想过某一天有诀别。

        下午与M见面。

        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生怕别人的一丝丝给予都会成为难以对等的负担。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这种内心冷漠即是伤疤。我逐渐意识到所谓的人的感情,不过是一些缤纷的肥皂泡。感情总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时我很失望。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失望,并最终忘记这些失望。

        花树下酣睡一觉,以为度过了一生。醒来后拍拍衣袍,起身即走。

        性,最主要的目的不应是欲望宣泄,而是感受到自我存在。这光束般锐利而照耀的存在感。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感受自我存在。身体交融的积极性,在于迎接和融合进入身体的陌生热烈的能量。在放弃控制的同时,获得与宇宙的深邃合而为一的可能性。这种接纳感充满平静,并令人心生感激。

        冷雨扑脸,脚步略有趔趄。路边的杏花树,粉粉白白,一簇簇花朵开得断了魂。坡道上端是巍峨山峦。顷刻一生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当下不免生起顿然警觉,肉身投诸这个无常世间,灵魂却是一直在上路的异乡客。

        如在以往,我会要求她换上皮鞋,把运动鞋放在我的箱子里。再说服她把那一堆零食从袋子里取出。我不吃零食,孩子也不吃,旅途最好行李轻省。如果她不同意,我也许会如同少女时发作小小脾气。但现今,我学习纵容她,接受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因此,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她的运动鞋,伸手取过简易袋子挂在拉杆箱上。

        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今年约了与母亲一起旅行。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点。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失眠令人污浊。如同黏稠的液体渗出,身心浸透显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顽劣地跳脱出来,发出试探。一旦被激发,便面对与之争斗。你来我往。这艰难的抵挡。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晚上梦魇。见到空旷的木结构房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也夹杂其中。一个衣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背后悬挂长长辫子的小女孩。那女孩头部刚齐他的腰,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公寓电梯里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气中常有气味各异的香水芬芳停留。这些来源不清的香气,使人产生一种想象。仿佛不可得到的带有憧憬的爱恋之心。

        这样琐碎严酷。又这样平常自然。

        但爱之入骨最终不过是一种妄想。来源于我们与童年永久的告别和隔离,曾与母体合而为一的心存眷恋。即便相遇,相知,热爱,痴恋,人与人最终会彼此分隔。某种被迫或自发的叛逆和独立,让我们失去与对方的联合,无论是父母还是爱人。

        用肉体去记忆一个人,远比用语言、理性、文字、情感,去记忆一个人,要鲜明得多。后者是沙滩上的城堡,即使庞大,璀璨,却一哄而散。肉体像匕首。说了许多,想象了许多,衍生了许多,追究了许多,只是对镜映照。很久之后,我们淡忘了互诉衷肠的人。而那个尝试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毁我们的人,却被时间推到前面。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内,深入骨髓。你必须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变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时光……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过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天气沉闷。完成一个稿约,继续新作。先投身进去,在过程中再逐一解决问题。饮食控制,喝了非常多绿茶。是京都寺庙的师父上次见面相送的宇治茶。干爽的芳香感与中国茶略有不同。

        但终究,每一个人的内在只能独享。人无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时与己无关。被分享最多的内在,通常只是整体之中较为肤泛的一个层面。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确是生而孤独的。即便有人给了我们感情,也仍是孤独的。因这感情有可能只是他出发于自我的幻觉和执念。

        一旦意识到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生命中的问题,它们就会如岩石高高耸起。俗世的欢愉或妄想即便潮头汹涌,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盖。这些无可消灭的问题,是对人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寻求自我的解决之道。

        二三十岁,人为情爱,为工作,为自身在这个世间的作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岁之后,则应为心灵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后者的发力和承担更为沉重。这是一个全新开始。逐渐老去的人,绝非喂鱼养花忙于俗务或在广场跳健身操打太极拳,就能够做到镇定应对生命的衰竭。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买了一张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时肢体清瘦,白色短发,全身赤裸只裹一条白色兜裆布,眼神清澈坚毅。修行不止,施与不止。这是一个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我对他们的感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有时又为何强迫别人向你服输。让他远去,在生命途径中逐渐自行了悟。这种发自内心的反省和惭愧,才是沉痛的。留一些未知,留一些余地。不说明,不追究,不辩驳,不戳穿。做到这样,更为彻底。

        这是轻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线。坐车,中午在楼外楼吃饭,点西湖醋鱼和莼菜汤。回返时打不到车,孩子却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边,母亲替我去拦车。下午去湖里坐船。黄昏时抵达杨公堤,此时再无办法打到任何一辆出租车。只能在路边上了公车,先让它把我们带到武林广场,再想办法打车回酒店。

        梦见与人进入一个集市。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烂,一段段剥开,软化,腐蚀,精细入微的雕纹,全都剥脱下来。

        饭毕,母亲坚持把剩余的菜吃掉。走出餐厅,在路边给孩子买了一个氢气球。孩子兴高采烈地牵着它,但很快,不小心放松绳索,气球兀自远去。我们三个站在街边,抬头看着它慢慢飞出树梢深处,飞向湖中。

        岸有时看起来仿佛是不存在的。在我们得到真正的可与血肉之躯交融的信念之前,没有回头是岸。

        我们身上所被搁置的无形而庞大的经验何其空虚,又何其沉重。

        祈祷在内心流出,它们都会成真。上天给出它认为正确的东西,从无错误。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祷的时刻,那些黑暗所显示的纯净与力量,难以用言语表达,也无法揭示它的深度。它进入身心每一条缝隙,与血肉包裹凝聚。心念与意志发出光来,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雨中跑步,雨点逐渐力度粗重。没有感觉困窘,依然保持匀速。路径上空无一人。竹叶、樱花树、灌木发出沙沙清响,确凿而鲜明。

        这电影可以成为了解男女情爱心理的分析总汇,但并不悦人也无鼓励。最终不过说明,男女属性不同,无法在灵魂层面共存。肉身的痴缠又能维持到几时,这具躯壳终会有衰老病弱和命尽的一天。

        观察它,看它如何静止下来,再次回去它的角落。收藏起身体里抵抗的力量,把它驯服。很多事情,都是重复的轮回的,能够摸索出规律。最终知道它的轨迹,明了它的起源、走向、变动、结果。

        日夜相处。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三天后分别,我跟她说,这样的旅行以后争取每年有一次。母亲高兴地应允。给她买了回去家里的高铁车票。我和孩子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北京。早上,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母亲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会再去火车站,但坚持跟随我们一起出发。

        L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浪上看到云朵和光影。人内在的深切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内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一种凝聚和停滞。

        如何能够与我们所依恋的对方成为一体而永不失散,这强烈而深沉的欲望,渴求的一端是执着,另一端是恒久的隔离和孤立。

        “你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颗种子,顺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许一次遇到了一个适合的沟沟坎坎,就驻足发芽了。你多年前回来,不认识路我出去找你,我记得你在街上一个人看广告牌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状态……十二年前,我认真爱过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两年。”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变成现在偏向素食略带厌离之心的人,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在这样地变化。仿佛是彼此的镜子。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发,用手抚摸过它密密排列的细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闻到叶片辛辣清凉的气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显示出它们独有的美感。没有隔离,也没有判断。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边际,与万物浑然一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即是没有缝隙和缺漏的圆满。

        不发力的关系,如同长久不熨烫的旧衣服,样貌邋遢,终究被丢弃。新衣服好看,但新衣服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旧衣服。如何对它保持照顾的心至为重要。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生命过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则应平顺而安稳。生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

        这样的人,需要更为顽强和长久的自我认知的过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帮助和教育来让自己恢复和愈合。

        有时压抑会暗自滋生出一种敏锐和勇气。

        她说,人生的内容大部分与牺牲及忍耐有关,有所付出,又不能样样尽兴。说,跨过四十岁之后,很多心境淡去,给了自己释然的理由。

        间断性情绪低落周期。如同嗓子发炎,头疼脑热,是必须要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尽的事情。情绪升起,像一头野兽,来回盘旋,跃动攻击,试图把人吞噬。在其中察觉到愤怒、暴戾,一种压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匮乏。和它对峙需要格外小心。这头兽盘踞已久,时时需要被安抚。再次被激醒。一切事出有因。

        他说,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内在积存的创伤。它们使你沉重而不够轻盈,要不断去清洗。我说,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览无余。他说,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览无余。你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但你的谜题措辞优美。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会重逢。唯一确认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过我,在我的血液里留下悲剧性的烙印。这些黑暗的质素缓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仿佛一种强悍的无法屈服的意愿。

        太阳花,牵牛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合,常使人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感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长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他待人好,会再次记起他们。这是他的优点。

        “生是为死亡而做的一种准备,一种训练。”如果把生命认知为用以完成任务的工具和手段,那么这个颠覆性的觉知,将会使人对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进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他跟我谈身体最近的不适,对工作看法的转换,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问。见面总是在探讨,大半他说我听,多年不变。等我们彼此老了,还会这样吗。我们仿佛正在成为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这三点在逐渐变成关系的全部。而这些在相识的最初并不明确。

        他说童年时,山里的孩子把槐树花当零食吃。花期时,爬上大树摘花,分吃。我只知道杜鹃花可以吃。小时候与大人一起进山,他们砍柴,在山道上憩息,摘来杜鹃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红也可以吃,花根处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拥有过吃花朵的童年,是否也算是一种共同经历。

        阅读手写来信。熄灯在暗中看窗外霓虹。雨天读书和入睡。下雪深夜与人相约咖啡店,步行前往。住在别人家里,睡他们的床,吃他们给的食物。焚香。沏茶。听戏。在剧院闻到身边人衣服里的淡淡香水气味。一起牵手入睡。寒冬街道上为他俯首点燃香烟。略有些醉。

        行动主义是一种理性。人有时被自己的感性摧毁,是因为理性虽然有力,但它不是能够带来安慰的东西。

        白日在花园凉棚下坐着改稿,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夏天黄昏时常一阵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制摇椅。坐在那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雨后的彩虹若隐若现。夜色来得迟。晚香玉开出芳香白花。

        M说,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溢美之词。夸赞女性是男子的美德。这句话的表达方式特别,要把它记录在小说里。

        一年多未见的朋友从外地来北京,相约见面。他带来两条小女婴穿的布裙,聊了书、旅途、工作、画册,交流平时积累已久的想法。暮色降临,去云南餐馆吃饭。见到从无在超市里有售的石榴汁,是在新疆旅行时畅饮过的好喝的饮料。原来是店老板从新疆专门运来。即刻要了一瓶。这样的小细节足够让我愉悦很久。

        之后在鼓楼附近的巷子里散步。路边槐树开出一串串白花。低垂的圆锥形花序,远望如同盏盏小灯笼。他说槐花可以吃,找了较低矮的树枝,摘下几串与我分食。那花朵洁白、脆实,小蝶形状,放在鼻端能嗅闻到沁人芳香。清爽的甜味应该来自绿色花蒂处。

        他们在房间里高谈阔论,我在院子里看着三棵杏花树,抽完一根烟。心里仿佛完成了一首诗。天边晚霞已落,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他说,宗教禁忌自杀,自杀要受到惩处。人不能逃避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偿还清楚,即便谁都知道逃逸最轻省。人们询问自己是否有自杀的勇气,其实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气。在一座牢笼里,很多人都在服刑,你决定逃脱。但你最终能逃到哪里。逃出去之后,是彻底的自由,还是被抓住后更长久的惩处。围绕生死问题,重要的立足点仍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结束是代表终止,还是代表再一次开始。

        我希望她以坦然的态度,接受小辈力所能及的小小提供。但显然一贯节俭的母亲失却心理平衡。她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构建平衡。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去一座古城小住。春天蚕豆开花期的田野,坐于田埂上。时而阳光剧烈,晒得眼冒金光,时而浓云飘过,落下清凉硕大的雨点。大风掠过,作物绿叶如波浪向前推动,光线变幻,发出刷刷声响。这景象使人入迷,旁观数小时不觉厌倦。还有那些熟悉的光线,洒在大海中,洒向山峦间的村庄,一束一束,静谧强壮。

        二十六岁,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带了一个司机驱车前来。我做了一顿晚饭给他吃。当时独自住在北京西路租来的老式公寓里。他并没有和我说很多话,饭后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厨房里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网站的工作,继续写作。生活的独立和艰辛在推进。我这般倔强,不想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无奈。还没有能力做到怜悯。怜悯一个父亲心中对女儿的担忧和不舍。

        一个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难过只能有一次。

        他说,你孤独吗。她说,我很孤独,非常害怕,觉得自己无法幸福。我在想是否还有真的爱存在。

        与六十岁母亲的春日旅行。她有过着意打扮。略烫了波浪的长发,开司米上衣,羊毛薄裙,拎一只小巧的皮包。并且化了妆。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出行、拍照、相聚、仪式这样的事情,有出自天性的隆重感。出于一直在小城生活的实用心态,她选择了一双极不协调的白色运动鞋。为火车上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准备出一个简易袋子,里面装满水果和零食。

        去一家熟悉的餐厅吃饭。路上有雨。抵达餐厅,要了店家自己泡制的青梅烧酒,与母亲对分。孩子摆弄桌上的小碗勺子,丁丁当当玩耍。母亲坐在对面,容色有些消沉。某种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她的内心。我有敏锐的察觉,但决定忽略,如同忽略她不相衬的运动鞋,缺乏公正的抱怨,忽略孩子玩耍发出的任性声响。保持沉默,喝下杯子里剩余的酒。

        他像一把匕首一样牢固。用他的肉体,对你说,我曾经这样爱过你。

        早餐是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黄油,热茶。简单食物让身体觉得舒畅。

        白色衬衣只有在春夏季穿才显得清爽。而我仍喜欢穿白衬衣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细麻,洗得微微发黄,搭在身上隐约透出形体的轮廓,着实是漫不经心的性感。白色连衣裙则只能是属于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闭的少女才可以衬得起它。

        决定带它回家。一只描绘有饱满花瓣的蓝墨莲花的白碗,那花看起来离堕落还有些远。不用它来喝茶,用来点香。

        “当人循着一条山路走时,只消走错一步就会滚下山坡。一种精神学说的基本目的,就是永远处在高度的警惕之中。注意力和机警,就是精神生活帮助我们开发的基本品质。理想的境界乃是同时完善地既宁静又警觉。”摘自马蒂厄。

        有时我觉得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人类对于时间的定义,只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测。它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平面,还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通道?时间的流动如此深邃难言,我们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对自身无法“看见”和“隔离”的存在做出描述。

        时间终究强盛于一切语言。并且越过人微小的作为。

        十个月。陷入在一种强壮而孤独的状态里,怀着孩子,重新成为孤身一人,与人世分清关系。一只白玉镯子。一串白水晶旧佛珠。阅读喜爱的旧日书籍。读书,做笔记,写日记。吃新鲜蔬菜,水果,粗粮。定时去花园喂野猫。与人的交往几近为零。没有与外界的沟通和交际,与认识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联系。直到三年后才重新与他们见面。

        这段旁白发生时,法国女演员于佩尔饰演的孤身女子正独自在海上游泳。她漂浮于海面这么久,以至路过的人以为她已死去。终结旧日生活,带一只行李箱,奔向遥远而陌生的他方,寻觅到一座山顶旧屋停留下来。远眺大海,独自存活。整部电影看起来更像一个小说。

        习惯性注视出现在视线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头发、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磨损的指甲油,手机上的小装饰,衣服上被忽略的污渍,鞋子,背包……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安全性。这种安全性在于,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

        在艺术施与受的方式上,人与人之间取向不同,也不必趋同。导演是让人欣赏的工作者,充满清新活力,对戏剧有虔诚。艺术创作要得到的不是认同,只是表达。发乎本心做完一件事情,即是完尽。

        抽烟,吃巧克力,喝绿茶,跑步。写作时期经常做的四件事。

        早起在花园里拍下花朵种种。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樱花玉兰接近颓败,鸢尾蹿出花苞,月季抽发枝叶。花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适宜而合理。秩序是指万事万物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不禁令人安心。

        得到过一种正确的方式,就会知道如何去做是对的。工作有难度,依旧保持信心。

        对待一些事物,有时除了但笑不语,的确已没有更为妥当的方式。

        感情的结果最终是一种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却蜕除下来的旧壳。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人也是软弱和孤立的。没有依傍。哪怕只是记忆的依傍。记忆的依傍仍是虚空。行为被清除得如此干净。时间徒然存余留恋之心。

        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

        午后,小客厅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钟,即刻起身,再次开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根青竹。枕上可见到竹枝斑驳光影浮动。

        我觉得自己有时是一个乏味单调的工作狂,一个不够有女性情态的女人,一个会过于理性的人。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年少轻狂在逐渐过去,所幸的是它们都曾及时地发生。

        湖边一处木结构平台,晚上自发的舞会。有人放出音乐,人群跳起交谊舞。母亲跃跃欲试,说这个舞步她也会。我说,你去跳。她略带羞涩,推搪一番,才把手中的拎包递给我,脱下外套,即刻身形灵敏汇入人群中。很快放开自己,神情自如地跳起舞来。夜色中的西湖灯火阑珊,山影起伏。空气中有树叶的香气,水波的腥味。幼小女童无所禁忌,不等大人指令,早已天真烂漫挤入人群,一边发出咯咯笑声。清脆的笑声仿佛会把空气撞碎。

        孩子需要小心对待,需要亲吻、拥抱、关注、鼓励。需要确认的爱与安全。被剥夺这些,心里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因为内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压抑,能量剧烈冲撞,需要释放。但这些冲撞可能带来牺牲。如果不经历有效的成长和调整,心会与碎裂结盟,并最终被自己毁灭。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临近结束的一个段落。

        脆弱、渴望、液体、融合,都是珍贵的东西。很难被轻易得到。超越自身,踮起脚尖,试图去触摸一处高远的存在。那个踮起脚尖的动作,是重要的。

        房间舒适。已是黄昏,稍作休息。

        简单的午餐,她穿了温润艳丽的织锦旗袍来与我相见,并提早静静等在大厅。出于自身骄傲而不需要呼应的慎重,不禁让人为之倾慕。戴一对孔雀毛点蓝的古老耳环。送给我自己印制的王羲之字体的。

        现在这个活泼机灵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们牵着手一起走路。

        清明若在古代,除了祭扫便是游玩。头上戴杨柳枝编就的花环,倾城出动,划舟,荡秋千,踏青,放风筝……尽享春光。日暮入夜,提着灯笼归家。这种种天真丰盛,不复返的春梦一场。

        人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更高的力量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不过是盲目而辛劳地奔走,不过是求一段肉身的存在。这一生,只有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不是。其实只有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见人。穿上买了很久但一直搁置的天蓝色亚麻旗袍。有轻微感冒。

        公寓楼前建起一座小公园。暮色深浓的黄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汇聚到此。他们游戏、玩耍、散步、打球、闲聊、荡秋千,欢乐声响起伏。一条起伏的圆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边长满茁壮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节更替而开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园。它为日常生活提供一处停顿。停顿意味暂时没有心念,没有目标,略作小憩,与己共存。

        要尽可能快速地清除内心被各种细微本能的念头和情绪所染着的阴影。分秒地清扫它。不断清扫。

        凌晨做的一个梦。俯瞰的视角,大片金黄色田地,夹杂花树,看起来甚为美妙。试图拍下几张照片。并不知道是在哪里。然后场景变化,进入一处封闭逼仄的通道,有窄小台阶盘旋而上。不见天日,潮湿肮脏。这样的通道以前在梦中也见过。不知道象征什么。

        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热茶,呼吸新鲜空气。母亲换上丝质长袖衬衣,搭配珍珠项链。那双白色运动鞋仍不相衬,但她执意服从对舒适的需要。女童兴高采烈戴上纱质大蝴蝶结发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青石板路上。

        有人送来一盆兰花,说是墨兰。放在客厅,满室清幽芳香。就花的芳香而言,桂花有烟火暖气,栀子浓烈执着,茉莉略带软弱,牡丹和月季甜蜜腻人,金银花澄净但过于易得。兰花的香气清幽悠远,令人心生向往。

        走出街巷,背后一对年轻情侣讨论之后去何处夜宵。语言生辣活泼,比台词不知精彩多少。生活充满戏剧感的片段,只是置身其中的人不自知。

        抵达杭州站。出租车候车处,拥挤的候车人流堵满通道。按照这样的速度,轮到上车约需一个多小时。母亲和孩子都很安静。我在几分钟后做出打黑车的决定,只为带她们快速离开这里。火车站里逼仄混浊的气氛,推来搡去的人群,使我有压力。我不愿意让身边这两个女人陷落困境。

        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说无法进去,堵车要绕很久,希望母亲在路边下车,步行五分钟可到达车站。我看着大雨哗哗作响,很是担心,但也知道出租车的确无法冒险进入里面,因为会被堵塞。母亲安慰我,说,她去路边的商店购物,过一会再走去火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车子停在路边,她与我和孩子道别,撑开伞下车。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清晨母亲早早醒来,躺在微明曙光中与我闲话家常。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在我幼小时候,她睡前醒来的聊天对象,通常是她的母亲或姐妹,现在则是成年的我。她说话绵绵密密,兜来折去,不过都是日常琐碎,不过是无事。而这言说的过程却让人心里安稳。我二十几岁离家出走之后,再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过话。

        孩子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稀少。从出生到三岁多,一年相聚一两次。母亲第一次看孩子,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我刚做完剖宫手术,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当,已全无经验。但那应是她觉得幸福的时刻。孩子三个月之后,我抱着孩子坐飞机回去看她。几年的断断续续,其间过程都被空间相隔和忽略。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

        刚怀孕时,母亲对我说,生下一个孩子来,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长大,开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过的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的。

        整个咖啡店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之后又进来三人,也是母亲,女儿,小孩,一模一样的组合。看样子这个形式很常见,三个女人一起出门旅行。母亲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递给她,这样可以给坐在旁边桌子的她们让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干净。走出咖啡店,决定坐绕湖的旅行车。

        这种方式也许更接近散文或诗歌创作。而小说令人入迷之处,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个自我封闭而又无限延伸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强烈的迷人之处如同无可替代的欲望蓬勃。)能够因此长时间单一而沉溺地去做这件事。持续深入,持续完成。这是喜欢的工作模式。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它们最终都是正确。

        车子开动,我往后看玻璃窗,看到她撑伞站在马路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显得沉重的简易袋子。没有挥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大雨模糊我的视线。车子很快开上了高架桥。

        若无相衬,也不枉费。委婉幽暗,无言以对。

        童年时,双亲很少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我们很少在餐馆里热闹而亲密地吃饭。他们不过问我内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女时代,连沟通都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这一年冬季,对我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隐约可分辨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吸观望。停留于暗中以它为滋养。等待全力跃出于海面被阳光击碎的一刻。感觉生长期将从明年春天开始。

        当我察觉到自己,渐渐对一些过于世间化和个体性的观点和立场失去兴趣,我同时察觉到这种失去,也许是当下更需要克服的另一种观点和立场。

        我也许想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深切的修复。归于与世隔绝,归于一种不曾获得过的自给自足。不想交换,无需言说,以此重新认知和治愈自己。(但最终我意识到它只能治愈一部分。它不具备彻底更换生命结构的能力。)

        小时候熟悉普通的江浙兰草,跟着大人春日里去僻深山谷挖掘,觉得它是朴素而又心地高远的花草。现在兰花被开发出很多品种,有些被炒作得价格昂贵。这已远离它本意。兰花脱俗但不避世。不骄矜,却着实清高。

        程序始终一样。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后去他选择的餐厅吃饭。雍和宫旁边这家小小的西餐厅,位置隐蔽,很久没有来过。认识他已有十年。

        感情在男女生命中的地位不同,这由生理性和社会性决定。在电影中可见,对现实呈理性态度的男子,不断地退缩、背叛、妥协、放弃,如同幼童般肆无忌惮无担当之意。对感情飞蛾扑火的女子,原本可以独自存活,却对熄灭的烟火大会充满留恋。拖拖扯扯,直到万念俱灰。

        火车站人很多。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母亲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后面。终于落定。孩子坐在窗边,我坐中间,母亲喜欢过道的位置。火车飞驰,窗外掠过空旷田野、绿色山峦、村落、河流。熟悉的江南郊外风景。过往如同前生的事,被隔离在时光背后。如同此刻透过玻璃看到的层层斑斓而隐约的风景。火车提速开动之后,她们入睡。

        我的太婆,太公,祖母,都是老到一定年龄之后,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务事时,突然离开人世。平静而无苦痛,是一种善始善终。而祖父,父亲,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医疗手段对肉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时间或短或长。这种苦痛和煎熬对身边的亲人来说,也是折磨。这些目睹死亡的经历,使我一直有一种想法:人应始终保持强烈而及时地生活。

        从小对我有一些教训,比如家里没有地方给别人住,不要问客人怎么住宿。没有食物给对方吃,也不要问询对方怎么吃饭。别人对你有三分好,你要还出七分情。要给对方交代,不增加对方麻烦,尽量增益对方……种种小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给别人。这些朴素的道理她给予我,言传身教,我没有忘记。

        保持警惕醒觉。如同一碗水置于头顶让它于变动中保持平稳。

        一些人喜欢故作兴奋状,五的事情,觉得有十那么多。一些人喜欢内藏自己,十的事情,觉得不过是八。我倾向后者,这样可以保持平静和后退的余裕。

        在飞机上阅读一本书,读到其中段落。想起十余年的写作,写尽内心的点滴和曲折,也许正是这种生命的修复。我已相当用力,却从未自知在进行这一切。那一刻,百感交集,坐在狭小机舱的人群中流下热泪。

        很多事情,往往说得越多,越复杂,越不清楚分明,也越来越不彼此亲近。不如在起初,你在旁边,默默看着我,我心知你在看我,转过脸去,把眼睛微微掠起看往远处。那里有夏日夜色中的树枝,灯火星星点点。这一切令人心生感激。仿佛此刻的距离是彼此最为亲密的永恒。

        十六岁左右,我即觉得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到哪里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内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感只有匮乏感而没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性质。如同一棵结不出果子的树。

        记忆结构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坚固,绵延,直至趋向冷寂。只有写作使它苏醒、凸显、融解、流动。写作激活了记忆。记忆则投食于写作。

        晚上独自在路边小餐厅吃饭,屋檐下悬挂腊肉、风肝、熏肠。店里自制的大玻璃罐青梅酒。喧闹人群渐渐走空,厨师服务员结束工作,围坐一起看电视说闲话。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渐渐密集。大批浓云飘过上空。酒即便独饮,也使人浑身暖和,心里热烫。喝完杯中残酒,结账走出店门。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

        怀孕时,去做B超,看到胎儿躺在子宫里,头和躯体的形状已分开。屈起上半身的模样,很无辜,很秘密。但我并未被激发饱满多余的母爱。很快排除掉内心的不适应,也没有脆弱的情绪或对孩子的过于关注。不过是若无其事,自然地善待。经常独自出门步行很久。在超市购物,提拎沉重的购物袋在柜台结账。即便入院的前一个月,还在郊外爬山。

        当它采取攻击时,需保持观察。内心持续交替软弱、混乱、贪恋、冷静、洁净、刚硬、开放。这个替换时间越来越短暂。心所需要的清除工作无法有片刻中止。

        始乱终弃。以满足欲望为前提,不管这欲望是虚荣、寂寞、爱欲、证明还是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乏味而肤浅的恋爱方式。无法视对方为独特个体,因此也无法获取来自对方的源泉和力量(也许这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是乐趣)。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孤独是现实中无法被承认的事实,只能在思想中发生。法国人对待孤独的态度如此真实,那也许因为他们更懂得自由的真谛。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

        清晨走过花园。年轻女子身着标致的短裙,穿紫色丝袜和将近十公分细高跟的鞋子,蹲在地上与一个小男童在玩汽车模型。

        单纯而连续地写。在内心慢慢琢磨、改变、调整,像做一幅刺绣。如果能训练自己保持这种恒定,那么,有一天我会知道空的含义是什么。

        十年前,携带一只超重的行李箱从上海抵达北京。箱子里有若干重要的书籍、几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时的旧玩偶。之前有过数次动荡迁徙,从未想过会在北方生活。我习惯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湿,丰盛,四季分明。但命运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携带到远地,如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边生出根,发出芽。开花结果之后,仍把种子撒入水中。

        什么是爱。爱,不能说。说出来的都有偏差,被两个人的观念撕扯,失去完整,也不再单纯。爱没有形状,没有性质。它是一种体会,带着禁忌,那是神赐予它的深沉。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爱,但它不是人的声音能够发出来的。

        在太平间相对度过最后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后化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种空无。一种渐渐陷落的明净的空无。他收回放置于我身体之内的情感和能量,与我告别。

        湖边一家早早开门的咖啡店。挑选面包,给孩子要了橙汁,给母亲点热豆奶和鸡肉沙拉。

        把对方视为猎物,忽略人的内在生命,以占有和征服为目的。低级的方式决定这关系没有创造力,不具有可追索的深度。是对生命能量的贬低和浪费。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正当夜静人深时,天地一时澄澄地,且道是什么?”晚上继续读宋人论禅。

        心之艰难,是跟自己做斗争。

        离开这座城市,坐车去往机场的路上。或长或短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与其说回归一个城市,不如说回归在城市之中的一个房间。退后一步,与自己同在。安睡、走动、不说话。最终人所能找到的归属,只能来源于平衡而自足的自身内部,而非外物和他人。

        下午会议持续五个小时。中途吃了几块甜饼干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们完成。

        因此,应尽量保持真实和自在地去生活。不违背不辜负,无需他人旁观,更无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终忠于自我。

        不必一一追究,我对她说。因为从来都不存在历历分明。

        索要高价的黑车,只开了一小段路,把我们送到湖边预定好的酒店。母亲对昂贵房价介意,表达方式则采用贬抑和抱怨。走进酒店大堂,开始嘟哝,说没有她以前出差住过的三星级酒店好,不值这么高价格……总之,这些话明显带有情绪,缺乏公正。我以听而不闻的忽略态度面对。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如果午后微雨突袭,你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让我们在春柳拂面的桥头相见。

        清明是一年中很显重要的节气。山中扫墓,山谷里杜鹃花一簇一簇开得耀眼,竹林里春笋开始挖掘。扫墓的人,攀折一大把杜鹃花回来。有所哀思的日子,充溢一股莫名的赏玩嬉戏的气氛。也许春光太过完好,天地的无情远胜过人间微渺的生死。

        早上的梦境。十层,二十层,八十层的电梯。身后的人说,可以停于十层,也可以是二十层,大概是去吃午餐。想与他们一起,却独自进了电梯,并且摁了八十层。以前的梦中,也有在电梯里。快速升高的电梯,黑暗,幽闭,微微摇晃,向无尽的高空延伸。有时是裸露在外的建筑工地的直梯。但这次是封闭的。

        数十年来大浪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游荡的生活,潮水一样起落。在稍稍觉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时候,发现落脚之处也不过是海边一块被冲击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动荡之后,暂时得到中间点的停靠。但这一切远不是岸。

        因此即便在一块土壤里插枝生叶,若有必要,仍会亲自动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块逐一挖起。所谓的落叶归根,我从不相信,也不会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命运的孤独和刚硬所在。

        命运一再给予安排和设定,人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习惯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给流淌中的河流。现实按照秩序逐样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绝。对此,我未曾有过畏怖或退却。

        半夜悄悄开启门扉,与野猫一起越过夜色小径,看顾月光下盛开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风中急坠,如同落下一场春日疾雨。随兴而归。倒头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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