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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夜深了,街上空无一人,连往日昼伏夜行的野猫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只有雨还在密密麻麻地下着,空气里都是雨的声音。到今天这场雨已下了三天三夜。

        跟往常一样,今天出来打更的时候,王东给自己灌了整整一壶五文钱的烧刀子酒。每次只要酒精充满在血液里,他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然而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却让烧刀子酒也失去了效果,蓑衣斗笠能把密得像针的雨水挡在身外,却挡不住潮气钻进他的骨头和心里。对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有些烦了。

        更夫王东在镇子里已经打了十二年更。十二年,四千多个夜晚,一个方圆不过两三里的小镇,把他的一头黑发熬成了灰发。手上的梆子和铜锣,让他慢慢量出了时间的长度和无奈。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每天都要面对的黑夜一样空洞。

        最近本地有些不太平,到处都在传说有个凶恶的杀人狂魔已经潜入扬州府地界。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刚听到这消息时,王东还曾心中一凛,晚上出来打更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今天晚上王东想通了,比起这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的日子,遭遇杀人狂魔反倒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王东默默盘算着,如果遇上这个魔头,自己能有些什么样的英勇表现。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脚步不免轻快起来,在积水的地上溅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沫。

        忽然,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呻吟声,像牛吟一般沙哑而悠长。

        王东的心脏抽紧了,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他一步一步顺着声音的的方向走去,烧刀子酒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一下子发作出来。他的身子晃得很厉害,路面和房子都像水做的一样,波动不已。

        声音是从本镇首富乔员外的房子里传出来的。乔员外是个刚刚告老还乡的京官,因为本地人在他眼里都是些不能打交道的土包子,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他都会把那两扇包铁的大宅门紧紧地关起来。”乔门深似海”,本镇的土秀才们都喜欢这样评价乔老爷的大宅子。

        然而现在,乔家大院的门却是敞开的。

        王东在门口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才跨过那条足有一尺半高的大门坎。

        灯笼照亮了黑漆漆的地面。王东看见雨水汇成的水流里渗着一些鲜艳的血迹。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朝着血水漂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大厅的屋檐下歪歪扭扭地躺着几具尸体。呻吟声也比刚才更近了,似乎就在大厅里面。

        还没有走进大厅,王东就已开始呕吐。烧刀子酒被吐了个干干净净,连胃里的苦水也差不多快吐完了。现在他情愿像过去十二年那样平庸地活着,也不愿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乔家大院里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王东清清楚楚地看见,老老少少二十多个人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肠子和五脏,都已经被掏空,还被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起来。每个死者的脸都扭曲成了一些奇怪的形状,脸上的青筋和肌肉几乎快要撑破了整张脸皮。

        王东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样从这里逃开。然而他的腿却一点也不听使唤,不知什么时候,裤裆也已经湿透了。

        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了点力气。王东开始闭着眼睛没头苍蝇似的一阵猛冲,但没跑几步,腿肚子就又开始打颤了。他听到刚才牛吟一样的呻吟声不仅没有远离,而且还越来越近。睁开眼,才发现慌不择路之下,他竟跑进了乔家大院的中堂里面王东抬眼望去。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倚在大厅的柱子上。这个人捕快打扮,手和脚都已被斩落,贴近他的躯干摆放着,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捕快的目光呆滞,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了王东的脸上,嘴里木然而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谢……三……”雨下得更大了。

        几百里外的京城临安也在下雨。

        陈六陈老爷子的家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入睡,只有陈老爷子的儿子例外。

        这个雨夜对陈溪桥来说,注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他的眼睛还是无力地睁着,耳朵里全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子里此刻宽阔而空旷,好像充溢了诡异的气氛。

        虽然已经十七岁,陈溪桥还是不敢独睡,特别是在下雨天。那些阴湿的空气,总会让恐惧从他的毛孔里无穷无尽地生长出来。

        陈溪桥本就苍白的脸现在更加苍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粗重,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里面已满是冰凉的汗液。又坚持了一会,陈溪桥终于下了决心,从床上爬起,推开厢房门,跑了出去。门外是一片有屋檐的走廊,长而曲折,绵延向前。

        沿着走廊一阵疾行,陈溪桥跑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屋子前。陈溪桥站在屋外,拼命地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谁?”“姐姐,是我。”陈溪桥讨好地说。

        门打开了。门后是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

        陈溪桥的呼吸平缓了下来,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开门的女人看上去比陈溪桥大几岁,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衣。面若冰霜,对陈溪桥好像爱理不理,但是谁都看得出她的冷淡只是装出来的。

        十二岁那年,紫荷就进了陈府。因为陈夫人死得早,所以她的任务就是专门照顾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少爷。最初的几年里,每天晚上她都和少爷躺在一张床上,哄着他睡觉。现在少爷长大了,老爷就另外给她安排了住处。但是有时候少爷还是会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间里来。

        白天的时候,少爷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晚上,少爷却只是一个胆小怕黑的大男孩。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少爷的这一面。所以她常常认为这个大男孩其实只属于她一个人。陈溪桥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到床前,钻进了紫荷的被子。

        “怎么,一个人睡又害怕了?”紫荷还是一脸的不屑,冷冷地问,连看都不看陈溪桥一眼。

        “雨下得让人心烦。”刚才还一脸苍白的陈溪桥现在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些。

        “怕就是怕,有什么好心烦的?”陈溪桥不搭话,被子下面的手却变得很不老实,在紫荷丰腴的身体上抚摸起来。细滑的皮肤,挺立的双峰,纤细的蜂腰,隆起的丰臀,颀长的双腿。因为陈溪桥的抚摸,紫荷浑身上下不由微微颤动了起来。

        “别动手动脚,不然我叫老爷了。”虽然身子快要被融化了,但嘴上,紫荷却不肯让步。

        “谁都喜欢拿老头子来压我,哪天他翘掉了,看你们这些人怎么巴结我?”陈溪桥一脸坏笑,手动得更厉害了。

        这时屋外刮起了风,门窗摇动,发出难听的吱嘎之声。

        陈溪桥打了一个寒噤,两只手停下了原来的动作,紧紧地抱住了身边的紫荷。像个受惊的孩子,将头埋在了紫荷的胸前。

        紫荷无奈地摇了摇头,任由陈溪桥抱住自己。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陈溪桥柔软的头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亮了。雨却还在继续下着。

        一大早,陈府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马、马车和马车夫的身上都沾着泥浆。看得出,马车整整赶了一晚的夜路,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没有人会选择在雨夜赶路。

        马车一停下,一个师爷打扮的人就从车里走了下来。师爷看上去很疲惫,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撑开了手上拿着的油纸伞,还认认真真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走上了陈府的台阶,开始敲门。

        陈府的门打开了,一个家人探出头来。两人比划着说了一些什么。师爷转身,撑着油纸伞转而向远处的大街走去。

        师爷终于来到了一家名叫“茗仙居”的茶馆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探头向里面张望了片刻,然后走到了茶馆对面的屋檐下,收起雨伞,边躲雨边在等待着什么。

        茶馆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茗仙居像所有的茶馆一样充满了鼎沸的人声,馆子里所有人都在眉飞色舞,惟独一个人没在说话。这是个沉默精瘦的老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有点地位的老家人。除了桌上的茶点,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就着茶水吞咽食物。只有在喝茶和吃点心的间隙,他的目光才会不经意地扫过整个大堂。

        然而这不经意的目光却像匕首一样锐利。

        只有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捕圣”陈六才总算有了一点总捕衙门第一高手的样子。

        “深不过老陈,狠不过小谢。”江湖上的黑白两道都这样评价陈六和谢三。作为捕快行中的两大顶尖高手之一,陈六一向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现在,陈六表面上好像只是在专心地喝茶吃点心,但事实上他却是在听人说话。几百尺的大堂里,没有一种声音不曾被陈老爷子收进自己的耳朵里面:靠南窗第三个桌子坐着的是两个金国来的参客,他们正在和丰其堂的张老板在讨价还价;西墙右手第二个桌子上的三个人是芜湖威风镖局的趟子手,为安全地走完了这次镖而弹额相庆;北窗第六个桌子上坐着吏部王侍郎和户部李尚书的幕僚,正在替他们主人为联合弹劾枢密院的项右使进行私底下的接触;中间第二列第三个桌子坐着茗仙居的常客,京城第一大帮青龙会神剑堂的堂主和他的手下,正在谈论着和铁灵帮争地盘的事情;而中间第三列第五个桌子,今天早上已经换了七拨客人,表面他们是当铺的朝奉、江湖上的豪客、青楼的名妓、铁匠铺的学徒,但实际上他们都是陈六的线人,通过和同伴的聊天,他们把陈六需要的情报偷偷地传递了过去。陈六一直都认为,茶馆是一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许多不经意的闲聊中往往包含着许多有用的信息,同时这也是一个和线人接头的好地方。

        所以人人都以为陈老爷子天天早上到茗仙居去,是因为他有喝早茶的嗜好,但实际上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毫无理由的。同样,陈六能坐上捕快行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因为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今天要来的线人们都已经走了,陈六也早就注意到对面屋檐下那个师爷打扮的人,他知道师爷打扮的人正在等自己。

        但陈六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值得那个师爷等待。他拿起桌上碟子里的最后一块茶点,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然后慢慢地喝尽了杯中的茶水,才轻轻地放了几个铜钱在桌上,转身离座而去。

        师爷打扮的人还在对面屋檐下等着。

        陈六从茶馆里出来了,没打伞,慢慢地在雨中走着。

        师爷打扮的人连忙紧赶几步,打开油纸伞,替陈六挡雨。

        陈六踩着大步慢慢地在前面走,师爷打扮的人打着伞在后面急促地跟。雨滴打在了他未被遮挡的肩上。

        陈六沉默不语地走着,没有问师爷的来意,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

        师爷打扮的人也沉默不语地跟着,也并不打算告诉陈六自己是谁,好像知道陈六应该知道他是谁似的。

        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

        快到陈府门口的时候,陈六才终于开了口:“你是王知府的幕僚?”“是。”师爷微微侧了侧身。

        “铁眼神鹰死了?”“是。谢三另外还杀了十九个捕快。”

        “你们那儿一定跟这儿一样也在下雨吧?”陈六有些忧郁地看了看眼前的毛毛细雨。

        “是。已经下了三天。” “你去告诉王知府,等这场雨停了,我就上扬州去赏菊花。”“好的,我们一定恭候陈总捕头大驾光临。”师爷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雨终于停了。藏了好几天的阳光又忽拉拉地从天上掉了下来,把每个角落都照出了一副明媚的姿态。

        花园的泥地虽还有些潮湿,但清爽的土味已经从小草和苔藓的缝隙中透了出来,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气息,陈溪桥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什么大狂风剑法上。所以他临时改变了陈六安排好的功课,找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晒起了太阳。

        如果能够选择,陈溪桥情愿自己不是陈六的儿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来人世前,他的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除了去做一个捕快,便别无选择。

        想得烦了,他便闭上眼睛,放松下每个毛孔,让阳光和空气不声不响地钻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这时陈六已经悄悄地走进了花园。

        自从答应了王知府要去对付谢三,他就有不详的预感,也许这次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谁都知道谢三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陈六觉得心里没底,那一定就是谢三。

        近十年来,江湖上手段最辣心计最深武功最高的凶徒就是所谓的“十二恶神”,为了收集他们的情报,陈六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死了很多的线人。按计划,陈六本以为,大概还要再用三年时间,才能把这“十二恶神”一一绳之以法。但是,谢三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就全部捉拿了这“十二恶神”。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陈六就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向刑部告老,将总捕之位让给谢三。

        但在那之后,谢三却忽然疯了。把亲手抓来的“十二恶神”全部从天牢里放了出去,自己也成了比“十二恶神”更加凶恶的杀人狂魔。

        谢三虽然疯了,却变得比他不疯的时候更加深不可测。在“十二恶神”身上,陈六还能找到他们的破绽和线索,但是陈六却找不到谢三的破绽。谢三在做下这些案子的时候,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一贯的思路。或者说,他的动机和思路就是去做别人永远也破不了的案子,去成为别人永远也抓不到的罪犯。

        谢三未疯之前,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陈六,捕快行当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陈六知道,现在谢三一定把杀人也当成了一门高深的艺术。所以他才能无所不用其极,而毫无牵挂。

        但陈六却有太多牵挂。现在,他在世界上最大的牵挂就是儿子。直到四十岁那年,二十八岁的陈夫人才为他生下了这个儿子。十二年前,陈夫人为了帮他,遭了四川唐门的叛徒纤手毒观音的暗算。夫人惨死后,陈六就没有再娶过。儿子他在世上惟一的亲人。

        也许是平时太娇惯他了,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七岁,却并不明白世上还有责任二字。

        果然,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儿子又在偷懒了。

        默默地站在躺椅后面,陈六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忧郁地望着儿子。

        如果能够选择,陈六也愿意儿子一直就是这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

        但是,这既是他惟一的儿子,也是名捕陈家硕果仅存的传人。这个传奇的名捕世家传到陈六手里已经整整第九代了,每一代家族里都会出几个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功绩累累的名捕。当年,为了褒扬他们,真宗皇帝特赐陈家一块“名捕世家”的金匾,还颁了一份三品官的世袭俸禄。但为了这份荣誉,陈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九代名捕,一门鳏寡”,这是江湖上人对名捕陈家的评价。陈家成名一百五十年,但是陈家的子弟却死了三百个。到陈六这一代,他本来还有五个兄弟,但是这五个兄弟未及壮年,便在缉凶的过程中,惨死在敌人手下。

        五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少年英雄本是陈六的大哥陈空水,早在十六岁那年,他便以一招”狂风未到叶先落”,将有天下第一快剑之称的采花大盗岳奉先诛于剑下。十七岁那年,他又以一招”秋风秋雨愁煞人”破了黑道第一大帮恶人会的”十三太保”阵,一举歼灭了恶人会的总舵。以至于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剑神曾不悔都不得不承认,当世用剑的高手已无人能出陈空水之右。然而天妒英才,陈空水和他的剑成为江湖黑道同仇敌忾的公敌,以至于素来不和的黑道二十大帮会为了陈空水而结盟,出资三十万两黄金,找到了天竺国第一巧手摩羯罗,制成了旷古绝今的暗器之王孔雀翎,还动用了十六名绝世高手,才在冥界门的迷茫海里暗算了陈空水。那一年,陈空水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陈空水的死让名捕陈家从此折了一根顶梁柱,江湖上人人都以为,陈家要报此仇,至少要再等十年。五年前,陈空水的父亲陈老捕头在名动天下的”灭魔”之役中,把江湖上最扎手的天地双魔诛于铁掌之下,但是陈老捕头自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脊椎尽断,武功全失,所以陈空水才会未及弱冠,便开始替陈家在江湖上继续撑起门面。

        但是,陈空水死后,陈家就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了。报仇只能指望十二岁的老三和十一岁的老四长大后再说了。

        本来,报仇的重任是应该落在十七岁的老二陈空风肩上的,但是陈空风却偏偏是一个整天拖鼻涕流口水的傻子。三岁那年一场风寒,让陈空风烧坏脑子,从此变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

        “十年之内,江湖名人榜绝不会再有陈家的人了,名捕陈家家道中落已成定局。”武林三大史家之一、号称江湖上消息第一灵通的万神通这样评价陈空水之死对陈家的打击。

        但是仅仅用了三年时间,陈家就又出了一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不仅出了名捕,而且还把黑道二十大帮派组成的黑道盟也给瓦解了。

        足智多谋陈空风,多年以后,人们都喜欢这样评价那个人人以为是白痴的陈空风。因为他几乎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便让黑道二十大帮会因为借二连三的内讧而元气大伤,至少二十年内不能再形成自己的势力。

        当然,这个陈空风不是陈府里那个天天拖着鼻涕的陈空风。真正的陈空风早就被送出了陈府,在一个秘密基地接受训练,然后作为卧底,被派到了控制江南地区黑道生意的金钱帮里。

        金钱帮的帮主钱浅践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为人多疑,心机深沉,各级衙门曾向他身边派出过十八批卧底,但最后都被他识破了。二十家黑帮结盟,出资采购孔雀翎,就是他的杰作。

        但这样一个聪明人却折在了另一个聪明人的手里。他不仅没有看出陈空风是衙门派来的卧底,而且还把陈空风收为了义子,准备在百年之后把金钱帮帮主之位传给他。

        因为过于信任陈空风,聪明人钱浅践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连出十大恶招,不仅把自己一手组合起来的黑道盟给解散了,还引起了一场空前惨烈的黑帮大战。

        直到受了重伤的钱浅践被陈空风一剑刺死的时候,他都不相信这个自己信任有加的小伙子竟是名捕陈家的老二。

        多情自古空余恨,聪明人陈空风虽然能够智破黑道盟,但还是躲不过一个情字。

        钱浅践死后,他的女儿、江湖第一美人也是陈空风一生最爱的女人钱阑珊,纠集了一批死于黑帮大战的江湖人物的子弟,结成了灭风仇党,向陈空风寻仇。

        爱如潮水,仇深似海。陈空风和钱阑珊在情仇之间苦苦争斗五年,终于厌倦了。最后两人相约在华山之巅见面,一夜缠绵之后,相拥跳下了舍身崖。当人们找到他们时,已经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陈空风的死,对名捕陈家来说是又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幸亏陈家的老三陈空愁和老四陈空恨,也已经长大了,并且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头。所以,名捕陈家依然是江湖最有影响力的世家之一。

        “离愁别恨,一笔勾销。”陈空愁的离愁笔和陈空恨的别恨钩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让武林的另一位史家女太史周罗衣将之加入了武林十大兵器谱之列。

        一时间,只要离愁笔和别恨钩所到之处,再凶恶的罪犯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成功来得太容易了,让这两个骄傲的少年人开始大意起来,结果没在惊涛骇浪里出事,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在水泊梁山十里坡的一家小酒馆里,兄弟俩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毛贼用一味最简单的蒙汗药麻翻在地,冤死在一把一点也不锋利的朴刀之下。

        噩耗传来时,躺在床上的陈老捕头当场呕血三升,气闭而亡。

        但是,陈家的噩运并没有就此到头。江湖黑道为了防止陈家东山再起,不惜买凶作案,将只有十一岁的陈空云击杀在集市上。

        陈家的男丁只剩下了一个文弱书生陈空烟。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再加上陈空烟对诗文一道有特别的兴趣。所以当年陈老捕头决定给陈家老五破一次例,让他去习文。

        事实证明,陈老捕头的决定是正确的。十四那年,陈空烟就在全省的乡试中,中了解元。所有见过陈空烟诗文的大儒们,都一致认定他是个状元之才。

        但是就在陈空烟准备参加会试前三天,六弟陈空云的尸体被人带了回来。在尸体面前,陈老捕头的夫人赵老太君带着一门寡妇跪在了陈空烟的面前。

        就在那一刻,陈空烟忽然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去成为当朝的恩科状元,而只能像他的父兄们一样做一个捕快。

        陈空烟在十七岁那年开始弃文从武。他特意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陈六。因为他想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他是同时为六个人而活,名捕陈家的一门荣辱从此都要他一人承担了。有的人生来就要为别人而活着。

        所以,现在,儿子的命运既不是儿子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决定的。

        但是,直到现在,儿子还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陈六很担心,家族的几世英名会葬送在他手里。

        陈溪桥并未察觉父亲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晒了半个时辰太阳,此刻他原来心中的烦恼早已不知了去向,嘴里的小调哼得越发悠然自得。他甚至开始让眼睛微微张开,迎着热辣辣的阳光而去,让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就像个金光闪闪的世界。

        然而这金光闪闪的世界不知为何,总有个阴影飘移不定,陈溪桥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脸上的悠然自得一下子僵住了。

        “爹……您来了?”陈溪桥试探着问了一句,希望能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然而意外没有发生,他听到的正是陈六一贯不温不火的声音:”有一会儿了。”陈溪桥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会,突然有些丧气,道自己使再多的小心眼,也终究瞒不过这个精明的老爷子,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本来微微抬起的屁股又实实地落在了躺椅上。”再躺一会儿,我就去练剑。”陈溪桥赌气地说。

        “这几天我要出门去了。”陈六没有发火,只淡淡地说。

        陈溪桥一愣,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但脸上,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应着:”哦,那您老小心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我有的选择吗?不是您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吗?”陈溪桥讥诮地说,希望把陈六激怒了。

        陈六却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唉。”叹了口气后,他便向花园外面走去,好像已不愿再理会陈溪桥。

        陈溪桥开始更加大声地哼起小调,一边哼,一边还不断瞟着陈六。

        陈六没有任何反应,标枪一样挺拔的背影不知何时竟有些落寞之极的委顿。

        等陈六出了花园,陈溪桥猛地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走到院子门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陈六的背影,不明白老爷子今天为何如此怪异,一丝不安慢慢地占据了他的心头。

        已是黄昏。微凉的秋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了陈府的前厅。

        风吹在大管家张横舟的背脊上,让他下意识地将身子佝偻了一下。此刻,他正站在一把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悬挂在正前方的那块御赐金匾。

        作为陈府的大管家,张横舟的手下管着几十个家人,府里已不需要他事必躬亲。但是四十年来,只要有时间,他每天还是会准时来到前厅,亲手为这块御赐金匾擦拭灰尘。这块被他擦了四十多年的金匾,现在看上去已经比丝绸还要光滑,从西窗晒进的阳光薄薄地滑过匾面,把柔和的阳光全部反射在张横舟的身上,晒出了他的老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张横舟都已经是个真正的老人,即使做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好像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此刻他拿着抹布的左手甚至还微微有些颤抖。而仅仅在二十年以前,这只左手还排在江湖上最快的三只金左手之列。慕容金王张司马,本就是名捕陈家门下最著名的五虎将,陈六的功绩中至少有三成应该记在这五个人的名下。如今陈门五虎将,慕容金王司马都已经撒手西归,张横舟已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所以他成了陈六心腹中的心腹,原来五个人做的事情,现在都需要他一个人来安排。

        自从听说陈六这次要去对付谢三,张横舟就早早地为出行作了安排,他为陈六挑选了五十个最精干的助手,准备了一百匹快马,各种用在不同场合的机关、暗器等特殊用品,还有这次行动所需要的一切资料。在跟随陈六四十年后,他和陈六之间的默契早就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境地。

        张横舟也为自己准备了行装。他的左手已经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但是他的经验却是那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所以每次陈六外出办案还是会带上他。

        虽然傍晚就要出发,张横舟还是准时来到了前庭,为御赐金匾擦拭灰尘。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为陈家擦拭这块金匾。所以擦拭时他尤其小心,好像他不是在擦拭灰尘,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胴体。

        忽然,吹在他背脊上的秋风变弱了。张横舟知道,这不是因为外面的风小了,而是有一种比秋风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来到了前厅。风从虎,云从龙,真正的高手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气息,让人即使没有看见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陈六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磨炼,陈六已经学会藏起自己身上的每一丝锐气,但是在另一个绝顶高手面前,高手还是高手,怎么藏也藏不住。

        “六哥,是不是该出发了?擦完金匾,我就跟你走。”张横舟没有停下,还是一丝不苟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六也没有动,脸上带着微笑,很欣赏地看着张横舟的擦拭动作,好像不是在看一个老人迟缓笨拙的老态,而是看一个高手在显露最深不可测的武功。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陈六才能了解,张横舟这个简单的擦拭动作所蕴藏的无穷奥妙。张横舟手上的抹布擦到的只是匾上附着的灰尘,却没有丝毫触到这块金匾,这才是这个动作最难的地方。所以这块匾虽然被张横舟擦了四十年,却一点不见褪色和磨损。

        张横舟的左手虽然已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而且有时还会微微发颤,但是这无疑已是一只最有控制力的左手。

        三十岁以前,陈六一直认为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一个快字,所以他每天都要练一千次一个简单的拔剑出剑动作,因为他以为如果能把这一招练到最快,便可以胜过天底下的千招万式。

        但是,三十岁那年,内宗大师李老子却用无招胜有招的“一气化三清”内力,让陈六的快剑刺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里。再快的剑都会有自己的终点,如果一把快剑找不到终点,快剑也会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从那以后,陈六悟到武功中比快更高的境界是“深”。自此,陈六决定每天至少用四个时辰来打坐练气。

        五十岁以后,陈六的想法又变了。他觉得武功最高境界不是快也不是深,而是控制。再快的剑再深的内功如果失去了控制,那么它在成为杀敌利器的同时,也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最高的武功就是知道何时该拿剑,何时又该弃剑,该出十分的力时便出足十分,该只用一分力时就决不要多出半分。这是武功、智慧和经验的完美组合。

        现在,张横舟擦金匾的动作就是这样一种完美的组合。所以,陈六认为张横舟的左手已经要比二十年前更强了。

        “呵呵,六哥,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张横舟终于擦完了金匾,佝偻着背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没关系。”陈六对这个亲如兄弟的朋友温和地点了点头。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所有最亲密的朋友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身边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只剩下张横舟一个人了。

        “马车已经备好,正在门外等着,我们现在就走吗?”张横舟问。

        “这次你不用跟我去了。”陈六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张横舟没有马上追问。他知道,陈六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觉得,如果我不带上你,独自去对付谢三,我的胜算大概有几成?”陈六也没有马上解释,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横舟沉吟片刻,低下头不敢直面陈六:“如果是十年前,你大概有五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的胜算大概不会超过四成。”“很好,你是个很公平的人。”陈六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六哥曾经告诫过我们,要想在捕快行里有所作为,最重要的就是既要公平地对自己,也要公平地对敌人,公平是我们捕快行的第一要义。”“那么,你觉得如果这次你跟着我去。我们的胜算大概有多少?”“嗯……”张横舟想了想,然后横下心答,“还是只有四成。”“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不,”张横舟坚决地摇了摇头,“六哥,可能我帮不上你,但是我也知道以后跟你一起办案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不能一起生,那么就一起死。”“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陈六感激地拍了拍张横舟的肩,“但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你能托付。”“你是说溪桥?”“哼哼,”陈六苦笑,“这孩子总是长不大,我很担心,我会没脸去见列祖列宗。”“现在他还年轻,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但愿。”陈六沉重的目光在那块“名捕世家”的金匾停顿了片刻,”所以,以后还要你多费心。”“是,我明白。”张横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有你这个父亲在,溪桥一定会成长得更快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活着回来。”“谢谢。”陈六淡淡地一笑,“虽然你说我有四成胜算,但实际上我可能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三天前,大运道人给我寄来了一封命书。”“什么?!”张横舟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命书一出,大限将至。三十年来,武林三大史家居首的大运道人曾给两千三百三十三个成名人物批过命书,结果接到命书不出三个月,其中两千三百三十个都像命书所批的那样撒手西归。所以,大运道人被誉为江湖上能窥破天机的第一神算。

        “不错,我的大限就在眼前了。”陈六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也许……这次大运道人算错了。毕竟这三十年中,他也失算过三次。”“但是,他更算准了两千三百三十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二年前他已经给你批过一次命书了。但是,你直到现在还活得很好。”“不错,我是很幸运,大运道人三次失算,有一次就在我身上。”陈六微微停顿了片刻,语调竟变得有些伤感,”但其实大运道人并没有算错,那次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我夫人挡在我面前,没有人能挡住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我这多活的十二年,其实是夫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情愿大运道人那次没有失算。”“六哥……”张横舟恨恨地低下了头,眉宇间一片悲愤。

        “唉,夫人又是何苦,她的牺牲只不过是多给我换了十二年的生命。”“六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总不能现在就认输啊!”“我说的不是和谢三的对决。”陈六温厚地摆了摆手,“其实,十二年前,夫人替我挡掉的毒砂只有九百九十九颗,最后还是有一颗毒砂打在了我的肩上。十二年来,我只是用内力暂时逼住了毒气。这两天,毒发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我可能已经控制不住它了。所以不用大运道人给我批命书,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为什么……为什么这十二年来,你不告诉我这件事?”张横舟哽咽了,热泪正在眼眶里转动。

        传说中,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只要中了三颗以上,就会当场毙命。但是,千擒千纵千毒砂最可怕的地方是只中一颗毒砂。三颗毒砂是死,一颗毒砂也是死,只不过中了一颗毒砂的人会死得很慢,而且每天至少毒发三次,每次都会让人痛不欲生。江湖上无数响当当的硬汉曾被纤手毒观音的这一招,逼得说出了他们本不该说出的秘密,目的只为求一速死。千擒千纵千毒砂的名称既是指每一组毒砂都有一千颗,也是指这毒砂的毒性就像一条绞索,一紧一松一擒一纵,一次比一次更紧,来来回回一共有一千次。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本就是世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何况同样的苦要反复一千次。当年江湖上有第一硬骨头之称的秦谋,甚至因为中了一粒毒砂,追着纤手毒观音在地上哭号着爬了三天三夜,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事后,纤手毒观音轻轻松松地解释了自己的动机:“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秦谋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毒砂毒。”但是,十二年来,中了奇毒的陈六却没有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你应该知道,死对我来说也许反而是解脱。”“六哥,你不要再说了。”张横舟紧紧地握住了陈六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少爷早成大器。”“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陈六点了点头,“我也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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